水族之属《生炒花枝》

可能感冒了,上呼吸道发炎,高烧。女友陪我走出租赁于山腰的农舍,下阶梯,过桥,上阶梯,牵手走过夜晚的山径,等公交车下山。诊所在文林路上,护士小姐命令我进注射室。“打屁股。”她拿着注射针筒向上推出部分药液。

“可以打手臂吗?”我卷起衣袖央求。

“屁股。”声音冷冷的。

“手臂好吗?”我觉得打屁股很娘,而且就这样褪下裤子有点难为情。

“屁股。”护士意志坚定,简短的回答比针头更冷更尖锐。

针头像刺穿隐私,难为情变成屈辱感。步出诊所,像打开另一扇人生的门扉,士林夜市热闹滚滚的喧哗掩盖了尴尬。卖大饼包小饼、大肠包小肠、盐酥鸡、生炒羊肉、青蛙下蛋、蚵仔煎、生煎包,卖蛇肉,卖各式冰品饮料的,都吆喝着招徕着,各种气味杂陈。我们很快找了摊位坐下来,点食生炒花枝。

那是我大学时代的老士林夜市,充满了野性,摊贩的吆喝,忽然轰起的火焰,生猛有力的镬气。店家鼓武火,高蹿而冲动的火焰呈黄白色,光度明亮,夺人耳目。

生炒花枝热情逼人。火辣辣的群众意象,仿佛一些再难压抑的反叛,赤裸而热烈地呐喊。

吃食的空间却很压抑、沉闷,手脚难以伸展,端坐在狭仄的路边摊,随时提醒自己手肘千万别碰到别人,也提防跑堂撞到我正舀起热汤的手。花枝片切薄而大,鲜嫩中蕴借着充分的咬劲,酸,甜,辣,稠,香,众味纷陈。我自然知道,那里面还添加了不少味精。一种小吃摊的集体矫饰。

士林夜市素来以生炒花枝闻名,如今已聚集了好几摊生炒花枝,密度甚高,最具规模者为“忠诚号”,供应的食物不少:鼎边趖、天妇罗、蚵仔煎、虾仁蛋炒饭、炒米粉、卤肉饭、猪心汤、猪肝汤、臭豆腐……碗内同时有花枝和鱿鱼,好像同时吃到花枝羹和鱿鱼羹。板桥黄石市场高记“生炒鱿鱼”则专取鱿鱼,羹味和花枝羹一般。

生炒花枝其实就是花枝羹,花枝即墨鱼。花枝去皮膜,划花刀,切大块,汆烫后入冰水。爆香蒜片、葱段、洋葱丝、辣椒,拌炒花枝;加米酒,续入笋片、黑木耳、胡萝卜片、小黄瓜片等翻炒;再注高汤、调味料煮开;最后淋上芡水,滴些许香油,撒一点芫荽和胡椒粉。调味料以酱油、盐、糖、乌醋为主。汤头以大骨、笋熬制。花枝汆烫后入冰水,以求其口感之爽脆。急火快炒,则求鲜度更佳;墨鱼久煮会老化,见边缘的花纹卷缩即可下调味料、勾薄芡。

这种羹汤普遍运用于台菜中,与鳝鱼意面、五柳羹相似,皆以糖醋为基调。糖醋味是流行于台湾的复合味,以盐定味,酱油提鲜、增色,突出甜酸风味。至于小黄瓜、黑木耳、胡萝卜主要任务是配色,增添视觉效果。

我的生炒花枝初体验,连接着诊所打针,发高烧的身体,冷冰冰的话语和注射针;局促的空间,火爆的氛围,在在显得怪诞。

好像压抑着什么欲冲撞出来。美丽岛大审开启了我的大学生活,八十年代大家都躁动不安,台湾撞开了沉重的历史门扉,如焖烧锅中一记霹雳,从此风起云涌,我们忽然撞开了集体发声的年代。

穷人远比富人容易感受幸福的滋味,穷学生的生炒花枝更热情逼人,也带着煽动性,连接了我的求学和爱情、婚姻经验,我和女友常去逛夜市,啖小吃;婚后亦然。士林夜市小吃摊被集中规范到室内后,号称观光市场,仍拥挤着人潮,甚至更挤;然则品项却趋于简单,同构性愈高。连生炒花枝亦非旧时味,我已经很少去了。后来多次寻访到媒体推荐的摊商,却常吃到不新鲜的墨鱼。

我大学毕业翌年,麦当劳进入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