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原文_作者:杨光洲
“他爹!你现在最想干啥?你说句话呀!你可不能丢下我呀!”
妻子趴在我耳朵边喊魂。按医生的说法,我病危了,该准备后事了。她的话我听得真真切切。可是,我没法回答。我躺在病床上,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张不开口,甚至连转动一下眼球都困难。
虽然发不出声音,可是“最想干啥”这个问题却拨动着我的心弦。我在心中迅速、果断、明确地回答:玩!我现在就想痛痛快快地玩!
这个念头在我体内生成了一股生物电流。我急促地呼吸了几下,氧气管上的过滤水瓶“咕噜咕噜”冒起串串气泡。每个气泡炸破时又都发出“玩”的声音。气泡多好玩多美妙呀,就像我写文章用的省略号,意味深长!
我听不到妻子的声音了,我看到了童年的我……
我拿木棍当枪在小胡同里和一群小孩玩打仗。妈妈走了过来:“看你,脏成个泥猴了!只知道玩!”她像老鹰拎小鸡一样把我提回了家,“从今天起,不许再跟胡同里的小孩们疯玩!你会啥?只会玩!看咱院里的红红,人家才五岁,已经能背《千家诗》了。你得背唐诗,背不会不许吃饭!”
我开始背唐诗……
“噫吁戏,危乎高哉!……”我知道了去四川的路上有大山,千万不可步行前往。若去,得乘火车,最好是飞机。当然,不去也罢。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剩饭剩菜最好放到冰箱里。天凉了要听妈妈的话多穿衣服,不然会感冒或者冻死的。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日浮梁买茶去。”姓白的诗人深夜请陌生女子喝酒唱歌,而她丈夫又恰好不在家……
我能背的诗终于超过了红红。客人夸我“乖”时,爹妈脸上只放光!可我不知道风筝是怎么飞上天的,泥鳅到底有多滑,至于四川的大山是公还是母,会不会唱“噫吁戏”,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它在诗里,我窝在家里背它!
上了小学,胡同口独眼龙拉的胡琴声就像一只手,常把我牵过去。
“以后再往独眼龙身边跑就打折你的腿!不好好学习,就知道玩!”妈妈像大灰狼一样两眼闪着绿光!
“别吵孩子!听独眼龙拉琴说明我儿子有音乐细胞!乖儿子,明天爸就给你报个钢琴班!”爹把我从大灰狼前救出,却又对我张开虎口——钢琴有啥好玩的?比唐诗还讨厌!
我听到“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就觉得有好多豆子倒进了炒锅。“叮叮咚咚”声越来越快,我觉得豆子们在热锅里跳了起来,我也变成了一颗豆子……
我壮起胆子宣布不想学钢琴。
“为什么?”爸妈像日本鬼子审问小八路一样瞪着我。
“不好玩!没意思!”我大义凛然,视死如归,一副英雄气概。
“家里交一万块钱让你学琴是为了好玩?太不懂事了,想把大人气死是吧!”审问者气急败坏,加重对我用刑:“好好弹!下个月考级。考不好打折你的腿!”
上了中学,爸妈迫不及待地给我报奥数班,为的是高考能加分,我只能跟心爱的足球梦中相见……
进了大学,爸妈命令我暑假不能回家,大二前要考下英语四级证,大三前拿到英语六级证,还有计算机等级证……总之,不要只知道玩荒废了学业,要为就业做准备!在外求学的我就像一只风筝,爸妈手中拽着线,遥控着我!我多想变成一只鸟,在蓝天白云间自由翱翔呀!
参加了工作,结了婚,爸、妈、妻子总是哭丧着脸提醒我:“趁年轻好好钻研业务吧!咱普通人家,没靠山没背景,全指望你工作能出点成绩有出息,下班后别跟着同事瞎闹胡玩!”有这么一群文种、范蠡相伴,我的日子过得连卧薪尝胆的勾践都不如!
上个星期,单位刚来的一名大学生竟然在背后说我没有生活情趣,还给我起外号叫“套中人”“别里科夫”。欺负好人是要遭天谴的呀!我去找他理论,上楼时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哀乐。我眯着眼偷看,我竟躺在玻璃棺材里,来吊唁我的人严肃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他们了。妻子哭得最起劲。嘿!她穿着洁白的孝服,再这么一哭,楚楚动人,比我俩谈恋爱时还漂亮!他们都认为我死了,只有我知道我还活着,多好玩呀!我不出声地偷着乐!
忽然,我看见了我儿子,他不去学校上课就该去上我为他报的奥数班呀,他在这儿干嘛?
我“嚯”地一声站了起来,怒斥儿子:“你不好好学习,来这儿干什么?”
“轰!”人群四处逃散:“诈尸了!”
我追着儿子大喊:“好好学习,千万不要贪玩呀!”
人们像非洲草原上的角马一样乱哄哄地逃。我如狮子般猛追。好玩,太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