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丫头,乖丫头》原文_作者:陈敏
她一直相信她和爷爷前生有某种宿怨。
她出生的消息传到爷爷耳朵里时,爷爷先是一声沉闷的叹息:“唉,是个死丫头!”然后背着双手去了后街,三天后才回来。
“死丫头”的绰号像胎记一样伴随她一生。
在她一岁半时,母亲又生了一个男孩。爷爷乐得不成样子,用掉了两颗门牙的嘴巴颤巍巍地说,他看见老宅的整个屋顶都给映红了!真是满堂红啊!
弟弟就有了个晌当当的绰号“满堂红”。
据说“满堂红”过周岁的时候,爷爷请了一村子人前来喝喜酒,宴席吃到月亮升上来还没结束。
“满堂红”成了爷爷的心头肉0
奶奶去世早,爷爷是家里的总掌柜,家里家外的大权全都掌控在他一人手里。每月支出多少钱,每顿饭要下多少米,都必须由他决定。缺粮少油的日子,爷爷下令母亲做两种馒头,一种白,一种黑,装在不同的两个竹笼里,高高地悬挂在他炕头的挂钩上。炕边靠着一根竹拐,弟弟哭了,他就用竹拐戳个白面馒头给弟弟吃。她有时也会跟上来要馒头,爷爷看不过眼了,也会戳一个给她,但不是白的,而是来自另外一个笼子的黑面馒头。弟弟手持雪白的馒头,在小伙伴中间炫耀。她握着黑馒头倚在门框上,偷偷咽着,以免被伙伴们看见了笑话。
弟弟七岁时,她八岁半,都到了上学年龄。开学那天,爷爷带弟弟报名回来时还带回了一只羊。爷爷把家人召集到院子里,说:死丫头迟早都是别人家的人,上学没用,弄个羊让她去放吧。她哭闹,说要和弟弟一起去上学。爷爷坚硬的拳头就落在她的头上。爷爷总打她,每次下手都很重。以前她看见爷爷拳头的第一反应就是用两个小胳膊肘把头先护住,可这次她没有护头,任凭爷爷打。爷爷只打了一下就停住了,说:想上学,等把羊放大了再上。她记住了爷爷的话,天天放羊,天天盼羊长大。一年后,羊长大了,她兴奋,以为能上学了,但那只羊却在开学的前一天生出了一只小羊羔。爷爷说:“情况变了,羊生羔子了,等羔子长大了,你再上学吧。”于是,她又等了一年。
十岁时,她略有点懂事。得知学校教一年级的那位女老师刚做了妈妈,需要营养补身子,她从鸡窝里偷了六只鸡蛋,用荷叶包着送给女老师,并给老师说她想上学,但没钱,看能不能缓一学期再交学费。女老师鼻子一酸,用绵软的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说:名都报过了,就到我们班来上吧,不用交钱。她成了班上年龄最大的插班生,但,学习成绩出奇的好,一如她的个头,把其他同学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爷爷的拳头从这天开始再也没碰过她的头。爷爷的拳头不再坚硬,反而一天天柔软起来,直到有一天,爷爷的手再也抬不动了。
爷爷患了一种病,那是一种对黑夜极度恐惧的病。爷爷惧怕黑夜,他的病情会随着夜晚的降临而加剧。黑夜里,他大呼小叫的全是奶奶和已故人的名字,说他们用绳子绑了他。他举起手臂让人看那些亡人勒在他手腕上的“印痕”,然而别人什么都看不见。家人都觉得恐惧,天一黑就躲得远远的,留着他一人在黑暗中颤抖。
爷爷的脾气随着身体的变坏而变好了,他的语气也柔和了不少。到了夜晚,他希望他炕头的那盏油灯能为他多亮一会儿。
但那时他们村子没通电,夜晚照明都得靠煤油灯。煤油限量供应,让油灯整夜亮着实在是一件奢侈的事,家人像当年否决她上学一样否决了为爷爷晚上亮灯。
她每晚都会在母亲为爷爷熄灯后偷偷走进去,重新把那盏灯燃上。为节省用油,她用针尖把灯芯挑到最小限度,这样,那盏灯就会在几乎不用油的状态下一直燃到天亮。她发现那盏灯是一剂良药,只要一直亮着,爷爷就不会在夜里闹腾。
爷爷的眼睛在如豆的灯光下明亮明亮的,像黑夜天空中的星星,看她时的眼神不再让她像以往那样心生寒冷,而像她为他点燃的那盏灯光一样,温暖而柔和。他一贯坚硬的拳头变成了布满皱纹的手掌,总在她为他点灯时,颤巍巍地触摸一下她的手、她的衣角,然而她很不适应爷爷这一举动,他伸手的动作每次都把她吓一跳。
那年冬天她因成绩优异,代表学校去县城参加竞赛。回来的路上,她接到不好消息:爷爷快不行了!
她在雪地里飞一样往家跑。
爷爷房间里挤满了一屋子人。她拨开人群,扑向爷爷。
一声轻唤,爷爷睁开了他闭了很久的眼睛,嘴里含糊地喊了一声:“死丫头——乖丫头——”然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父亲说:“死丫头,你爷爷为等你,硬是撑了一天。”
那一刻,她眼泪如注,把爷爷以前打她都没流的眼泪全流了出来。
选自《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