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出口的谢谢》原文_作者:庞欣颖
1958年初冬的一个夜晚,在江淮平原几间歪歪扭扭的草屋里,油灯如豆。饿得眼冒金星的爷爷和奶奶面对面坐着,旁边是一堆嗷嗷待“吃”的儿女们。爷爷老谋深算地说:“兰花,家里已经没有一粒粮食了,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天,娃们就要饿死。我想好了,我出去讨饭,讨些粮食过冬。”我奶奶说:“我们是不能等死,脸皮拉下来,讨饭就讨饭吧。”
爷爷年少的时候,曾经是地主家的阔少,但阴差阳错,他却参加了解放军,打过几次恶仗。爷爷复员后娶了一个叫兰花的普通女子,她就是我奶奶。
三十出头的爷爷像当年急行军一样,背着行李和水壶出发了。爷爷早年练就了一双好腿脚,饿着肚皮,仍脚下生风。
爷爷出了乡,没有讨到粮食;出了县,还是没有讨到粮食;出了省,情况依旧。爷爷不停地走啊走,试图能找到一个丰衣足食、对讨饭者慷慨的地方,但总是没有。不知不觉几个月过去了,这个时候,爷爷已经被风餐露宿折磨得变了形。他意识到,再不回去,有可能客死他乡,他决定赶回家去,就是饿死也要和老婆孩子死在一起。
爷爷走到山东莱芜的一个叫朱家庄的小村庄时,已经两天没有进一粒米,这使他早已干枯的身形更像一个营养不良的饿死鬼。谢天谢地,爷爷终于挪到一户人家的门前,靠着门框,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好人,救命,给口吃的……”
正是午饭的时间,这户人家的三口人正围坐在一起,他们的面前有只粗瓷大碗,大碗里放着一团黑乎乎的糠皮团子。这家人的父母正咽着唾沫看着儿子拿起糠皮团子。爷爷的求救声惊动了孩子,孩子没和父母打招呼,就抓着惟一的一个糠皮团子,走向爷爷。
孩子把糠皮团子递给爷爷,爷爷看见能吃的东西,身上起了劲,他颤抖着双手接过糠皮团子,刚想吃,却听见男孩父亲的声音:“黑蛋,这糠皮团子你妈都没舍得吃啊!”那个叫黑蛋的男孩说:“爸爸,这个人要饿死了!”
黑蛋的父母没再说话,但爷爷却把送到嘴边的糠皮团子垂了下来,他抬起眼皮看着。爷爷看见黑蛋的父母也饿得满脸菜色,母亲更是病怏怏地、贪婪地看着爷爷手里的糠皮团子,似乎在咽着唾沫。爷爷一下子没了食欲,他果断地把糠皮团子递给男孩,又一歪一倒地走了。
爷爷之所以没有被饿死,是因为事情有了戏剧性的变化。爷爷出村不久,遇到了战友刘五山。当时的刘五山,是解放军某部的副师长,他因公路过此地,无意中遇到爷爷。淮海战役的一次战斗中,时任营长的刘五山,在前线指挥战斗时,一颗炮弹飞过来,爷爷没有多想,把刘五山扑倒在弹坑里,用自己的身体压着刘营长。刘五山毫发未损,但爷爷的身上飞进不少弹片。爷爷复员后,两人很少联系了。刘五山看见快要咽气的爷爷,开着吉普车来到县上,要县长想尽一切办法做一碗稀粥。不一会儿,县长端来一碗粥,刘五山慢慢地把稀粥灌进爷爷的肠胃里。肚里有了粮食,爷爷活过来,喊着要吃米饭。刘五山又让县长搞到米饭,爷爷甩开腮帮,一口气吃了五碗。
让爷爷吃饱了肚子,刘五山又用吉普车把爷爷送回老家。车到县城,刘五山又找到县长,说:“杨经纬(我爷爷)是革命的功臣,只要你们没有饿死,你们就得保证他们一家不被饿死。”
刘五山救了爷爷,也使得我们家族度过了那个艰难的年代。但是,爷爷没有对刘五山说一声谢谢,在他看来,那是刘五山应该做的,这声谢不能说,说了,就显得虚情假意了。
三年自然灾害过去后,我们家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但爷爷却后悔没有做一件事,那就是他没有对那个叫黑蛋的孩子说声谢谢。
奶奶爸爸婶婶等人很奇怪爷爷的这种悔意,是刘五山救了我们家族,爷爷不说谢,黑蛋只不过想给爷爷一个糠皮团子,最终还没有给成,爷爷怎么老惦记着要谢他了。爷爷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说:“那不一样。”没有更多的理由。
时光一晃就是十年,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爷爷一直没有能够去遥远的山东小村庄,对黑蛋说声谢谢,这几乎成了他的心病。
促成爷爷不顾一切前往山东,完成这个心愿的是——爷爷忽然病重。他自知来日不多,他要在还能说话之前,对那个好心的男孩亲自说一声谢谢。
一路车马劳顿、跋山涉水,爸爸搀着爷爷千辛万苦地来到朱家庄,找到了黑蛋家。爷爷激动得不行,颤抖着手敲响了门。
门开了,出现在爷爷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爷爷有点紧张,问那男人是不是这屋里的主人,男人说是。爷爷又问,黑蛋和他爸妈是住在这里吗?男人得知爷爷是来找黑蛋一家人后,说:“他们一家人早就饿死了,可怜黑蛋那个孩子,临死的时候,还唠叨着要吃糠皮团子。”
爷爷呆立在那里,哆嗦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爷爷跌倒在地上,小声地嘟囔着:“看来,这谢谢得到那边去说了……”
爷爷去了,到了他说的“那边”,我一直在想,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那边,爷爷有没有在那边找到黑蛋。如果找到了,我敢肯定,爷爷一定会对黑蛋认认真真地说出那两个字——谢谢!
选自《新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