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散板》彭学明
秋收散板
彭学明
只那么一眨眼,二三月播种的春一光就长成庄稼、结果成熟了。沉甸甸的稻子已不堪重负地俯身垂首,黄灿灿的苞谷怀了孩子愈显沉重,小米穗一如黄狗肥长肥长的尾巴,对着山野一毛一绒绒地晃。这黄黄的庄稼,似一层又一层黄黄的一陽一光,厚积着、铺排着,流过山坡,涌一向山脚,再流过山坡,再涌一向山脚。风吹起时,层峦尽染的秋一色一便一山一山的翻滚起来,先是一波一迭地倒伏过去,再就一波一迭地挺一立过来,浩浩荡荡的,有尽无尽。
这是秋收时,一台美好的布景。
布景中,太一陽一以其辉煌的晨曦出来了。红红的光影里,走来了牛一群一、羊一群一和摇摇摆摆的鸭一群一,走来了不上早课的孩子们。几个女人拿着镰刀、背着背笼从村口出来,又几个女人拿着镰刀、背着背笼从村口出来,而在前面的,是一一群一挑着箩筐、抢着谷桶的男人。
进了田,就开始割,割出一个角后,就开始打。 “乓、乓、乒、乓”的打谷桶声和“嗡——嗡——嗡——嗡——”的打谷机声,都在热一热闹闹地响应着旷远的回声,是小泽征尔指挥的一曲乡间音乐,沉重,凝缓,质朴,亲切,虽无任何修饰,却透溢着一种回天的力量,无言的美感。虽然很忙,但不时有人走近桶边,捧一勺谷粒、捏一捏、掂掂,簸簸,想收圆两唇吹一吹,却怎么也收不拢那一抹的微笑,只好张开五指,让喜悦溢光流彩地从指缝间潺一潺漏过。
人们彼此躬着、弯着,澄澄的一陽一光在周身照耀。满目的金一色一跳跃颤一抖,像音乐里所要表示的一条河,一条流泉似的河,一条涨春水的河。农人的脊背漉漉而一湿一了,细细的汗流在深深浅浅的栈道里相互交流。土地与土地的交流。人与土地的交流。没有泥土的黑一色一和人类的肤一色一,这灿灿一陽一光下的庄稼不会如此的飒飒有声,山坡与田畴的田野不会有作物的清香在滋滋啦啦地爆裂。
天气太热,人们就怀念雨天,怀念风,而天空已蓝如一幅水墨,洁白的云朵已是纤弱纤弱的蚕丝,似断非断。于是就直起腰来,揭开草帽,擦擦汗,望望天,扇扇衣襟,然后像儿时喊“荫凉荫凉快过来,太一陽一太一陽一快过去”一样,开始成风。
一声“吆嗬嗬——”,风便丝丝而来。
又一声“吆嗬嗬——”,风便呼一呼而来。
满山满山的树枝便因此如波倒伏着,那是一层层潺动的黛一色一;满坡满坡的草一茎一便因此倒伏着,那是一层层翻滚的绿一色一;满坝满坝的稻谷便因此如波倒伏着,那是一层层涌动的金一色一。这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吆喝,是山里人古拙朴实的歌,贴过山脊,穿过云层,与风同行。这自然真的奇怪,一声响亮的吆喝,风会感应而来!虽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法则,但却酣畅淋一漓地愉悦。
随了风,一片偌大的云块从山嘴那边铺天盖地压来,从容的,不迫的,骑着马来,牵着牛来,抱着兔来,端着酒来,以博大的荫凉和柔情抚一慰山庄。人们就借此一边加劲一边聊天,讲二狗与小芹如何如何偷房,讲四婶50多岁了还怀了孩子,讲某省某厅的厅长,倒买倒卖被罢,讲铁匠的二儿子考上了北京的研究生。如此便笑,如此便骂,如此便不知不觉地割了一大丘。打了一大丘,不知不觉地日上中天,又日下中天。年年的谷子十天半月就打完了,今年的谷子就是打不完,你家请白工,他家请白工,一个月了,还在打!仅今天,张二的谷子就送了十挑八挑,却依然齐臻臻的,好大一片!
眼前是谷坝子,翻过谷坝子是河,河的对岸是滩,滩的对岸又是谷坝子,然后就是山,就是一山一山的树和一山一山的苞谷林了。山是锯齿般交错,如鲤鱼的脊背,一座向一座连绵滑
过。苞谷林是成块成条的,如毯如带,一坳一坳的从山间绕过。那本无羽无骨的字,这时长出翅膀,成为山歌飞了出来。唱谷子青了黄了、苞谷长了熟了,当然也唱一爱一情红了甜了。如喊的山歌,混着汗水的咸味苦味和土地的桔子味橄榄味,由远及近地轰轰滚过。间或有朗朗的笑声与拗苞谷的断裂声一一浪一高过一一浪一地滔滔漫过。那苞谷杆如林如臂,将士一般威武挺拔,苍谷棒子也大个大个的,一个足有一斤半斤。一路拗过之后,小孩就用刀砍,有些杆子嚼起来,冰糖一样的甜!
人的周围,牛尾甩着响鞭吃草,嫩一嫩的草尖一嚼,满嘴的汁浆便喷一涌而出。红蜻蜓在牛背上悠然恬静地歇着,和乐相安,让人毫无缘由地滋生出一种慈一爱一和羡慕。而更多的蜻蜓,灰的、绿的、黄的,于头顶上密密地飞翔,与人和自然平分着这一派明媚的秋一色一。
太一陽一已渐渐隐没了,层峦叠嶂的山巅依然气度非凡。辉煌的光圈,折叠着,冲一刺着,从各个山巅喷一射而来,在树与树的交影处挥洒而去。雾与炊烟,也以一种柔和的意象从画匠们的墨管里爬上来,缕缕抹抹,一陰一柔缠一绵,和山的一陽一刚相辅相补。
这时的河边已是一首歌了。一担一担的苞谷插得尖尖的,搁在河滩上。一担一担的谷子垒得满满的,搁在河滩上。还有一捆一捆的黄豆、一筐一筐的小米都如画地搁在河滩上。要收工了,一天的劳累与辛苦,都得痛痛快快地跳进河里,洗掉、一搓一掉、揩掉。健康的肌腱,壮实的一胸一脯,都赤一裸一裸一的呈现在你的视野里,是一尊尊诱一惑人心的雕塑。纵使原始粗犷,但极具柔和妩媚,沉醉得没有一丝邪念。上了年纪的人,都有一个上了年纪的故事,那令人艳羡的经历,像女人割禾的镰刀,深深地镂刻在心里。因此,当年轻人的玩笑随水而飘时,他们只是偶尔插上一句补补白,尽管嘴角的笑意一直未消,可心里却在思忖、盘算。从前田是别人的地是别人的,奔波忙碌了一辈子也养不活家糊不了口,而今苞谷已倒满了一楼,谷子已垒齐了屋檐,黄豆绿豆等五谷杂粮也满柜满桶,明天的谷子应该昨放?得再立一个小仓了!想着就一声招呼,几十条汉子都光一溜一溜的上得岸来。
那几十副担子,就首尾相接,悠悠闪闪,浩浩荡荡行进起来。湘西千百年来的喊秋调子,亦如船过险滩时的船夫号子,以一陽一刚、以激越、以生命压倒自然的最为雄犷的符号,飘荡起来:
齐着力呀!哎着!
打谷米呀!哎着!
八月黄呀!哎着!
粮进仓呀!哎着!
十桌酒呀!哎着!
家家有呀!哎着!
十桌菜呀!哎着!
家家待呀!哎着!
今年秋呀!哎着!
醉个休呀!哎着!
明年秋呀!哎着!
北京溜呀!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