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轮时光,曾打湿我的眼》原文·赵畅
想到江河,想到轮渡,我总会回忆起家乡上虞的曹娥江。曹娥江,作为汇入钱塘江水系的最末一条重要支流,是一条以东汉时期入江救父的孝女曹娥命名的河流,是一条曾让无数诗人徜徉其间的重要水流,也是一条连缀着岁月、诉说着艰辛、接续着一座边镇明丽传说的母亲河。
四十多年前,这条江的上游,也就是与嵊州剡溪江交界处,有个名叫“章家埠”的轮渡口。轮渡口的设置是为了方便东西岸的人员来往,也为货物的流通提供便利。其时,西岸有个客车站,每年寒暑假,还是小学生的我从城里去乡下祖父母家做客,下了车从车站出来,总是要乘渡船到东岸。返城时,则由东往西乘轮渡。
毕竟只是一个小镇所在的轮渡口,因而一切陈设都极为简单。东西岸两边的入口各搭建了一个简易亭子,中间有一个卖票处。而轮渡码头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几块石头垒起、能站二三十人的小平台。为方便泊船,平台侧面的石缝里被深深嵌入了两个系缆绳用的大木桩。正是这再普通不过的轮渡,却曾经打湿了我的眼,也温润了我的念想。它宛如一幅值得珍藏的相片,隔了许久,依旧能让我看到自己想要打捞的时光。
那些年里,轮渡用船是非机动船,完全靠人工操作,容客量在三十人左右。通常情况下,渡船由一老一少师徒俩把控,年长的船老大在船头,年轻的船工在船尾。风平浪静时,不论渡船载客多少人,撑船似乎都很轻松,二十分钟便可打个来回。一旦遇上刮风下雨可就糟糕了,江流变成一条暴戾的恶龙,横冲直撞扑面而来。驾驭渡船的难度不言而喻,即便只是靠岸,也得花上九牛二虎之力。
有一回下大雨,加上直通钱塘江口的下游遇到大潮汛顶托,由南往北的河面真可谓“湍急在湍急中赶路、澎湃在澎湃中跳跃”。为安全起见,轮船严格控制载客人数,时间一长,两岸等候的乘客越聚越多。天一黑,一些人等得不耐烦了。渡船刚靠岸,不等对江客人出船上岸,这里候船的人便蜂拥而下,推搡着各不相让。即便船老大喊破了嗓子,乘客们也照挤不误,以至于船体不停地左右摇晃。突然之间,固定船只的缆绳滑脱了,渡船顿时像离了弦的箭一般顺流荡去。“大家不要惊慌,不要走动,听我指挥!”此时此刻,船老大反倒镇定下来,与年轻船工配合默契,他们凭着竹篙的支撑,将身体弯成满弓状,一招一式都胸有成竹。仅几分钟时间,两人便驯服了发野的船儿。那一刻,船老大恍若指挥百万大军的统帅,颇显豪迈与潇洒。
乘客们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但师徒俩又怎敢掉以轻心?他们依然全神贯注——船老大在船头继续肩顶竹篙,船工则在船尾拼命摇桨,让船只慢慢地逆流而上。过了半小时,渡船终于回到码头,被缆绳紧紧地固定住。此时此刻,周围响起一阵掌声,这是乘客发自内心的感谢,也是对自己鲁莽行为的抱歉。
船老大是那般高大、那般朗健,但偶尔也会展现出柔软的另一面。那是我亲眼所见的一幕:有一回,一名初中生趁乘客蜂拥之时,没买票就混上了船。想不到,那一天恰逢临时抽检,学生顿时傻了眼。明摆着是逃票,可船老大却没有责怪他,而是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钱交到他手上,说:“你肯定是出门忘带钱了吧,拿着,去补张票!”船老大摸了摸他因惶恐不安而低垂的头,又向他指点补票的方向。当那学生递上补买的船票时,只听见船老大语重心长地说:“你可以安心上岸了。”话中有话。学生低着头向船老大致谢,说话时已泪流满面。
这个渡口是东西岸唯一的交通出入口,渡船白天忙碌着,夜晚也没有歇息——碰到办急事的客人,渡船晚上照样摆渡。一个暑假的夜晚,我大叔突发急性盲肠炎,到小镇上的医院看病,医生诊断后建议赶紧送去县级医院治疗。我们不知晚上是否能找到船,但还是雇了一辆三轮车赶往渡口碰运气。约莫已到子时,渡船已经灭了灯,想必船老大和船工早就休息。我们虽不忍打扰他俩,但看着大叔苍白而痛苦的脸,只能站在船边呼喊哀求:“船老大,您行行好,帮帮忙送个急救病人到对岸!”想不到,才几秒钟工夫,船老大浑厚的声音就透过渡船隔板传了出来:“我们马上起床!”随即,一盏油灯被点亮了,匆忙穿好衣服的船老大和船工打开了隔板,上岸帮我们将大叔抬进船舱。一坐上渡船,我们悬着的心总算慢慢放下来。此时此刻,我发现那盏老旧锈蚀的油灯发出的光亮竟然如此温暖……
时光飞驰,世事移易。20世纪70年代末,轮渡口附近开始建造国内第一座独塔斜拉大桥章镇大桥。附近的人们笑了,过往的客人也笑了,一旦大桥正式通车,大家都将受益。当然,那也宣告了轮渡使命的结束。
有一次,我在当年轮渡口的位置与那位年轻船工邂逅,聊起这个话题时,他很有感慨:“建了这座桥,我们虽暂时失业,但依然高兴、依然支持。勿用再撑船渡江,不就是我们长久以来的梦想吗?”说罢,他笑起来,那笑声随着风啸声、轮船声和流水声传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