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老屋》原文·郑宪

城市的老屋,有的被新楼代替了,有的仍在,且在哪个偶然日子,突地立在面前,任你仰视,在它周围逡巡不离。

我是在一个台风来临的日子,躲一场盛大的雨,猫进零陵路边一小区,一个惊兀:30多年前入住的老屋,不就在雨水滴答喷溅的近处?周边楼型有相似,弯直的街衢有趋同性。老屋似在咫尺,但左行右拐无法到达跟前。后经一长居于此的老者指点:“再往前走一点,过两幢学校老师居住的楼,就是过去医院里厢人的房子。”

父亲便是过去的“医院里厢人”。再抬头,看到了有点熟稔又显陌生的房子,如火柴盒子一大块矗起来,6层,外墙是鲜艳的黄。一扇两人高的墨黑铁门把关,楼前可停两辆轿车的小院落。3个楼梯门洞,我们曾无数次从中间门洞上下。上楼梯前的底层右上墙角,一块号码牌上,赫然有蓝色油漆的阿拉伯数字:78。

老屋曾经是新居。20世纪80年代初,此楼是由父亲工作的医院自筹资金盖的。起楼前这里是一印刷厂边角地,杂草肆长。分配给父亲的新住房是5层的一室,独居户,朝南有阳台,卧房分南北,中间是饭客厅,卫生间和厨房间列左右,面积加起来60多平方米。以现在的眼光看,很小,而当年感觉,完全是宽敞的高档居室。如今96岁的母亲,听我和这老屋在狂风骤雨中邂逅,问我:“晓得口伐,当年搬到那新居,解决我们家怎样的大问题?”见我犹疑,她笑起来,“洗澡啊。”一圈后辈人闻之顿悟颔首:真正抓住了生活转折的关键点。

就是说,我们再前的旧居,靠近徐家汇肇嘉浜路上的旧楼,洗澡是大问题。

肇嘉浜路上的旧楼,外观其实不错,里外3幢,各3层,清水小青砖外墙,并有前后两个院落。前院一大块长方形水泥地,加一块半圆形植着冬青的软土。后院在后两幢楼中间,为植被绿化带,翠柏对称两棵,樟树亭立3棵,开红花、白花的夹竹桃散落四围。小时候在院落里,围着一棵棵树转圈、奔跑、捉迷藏。这院落住很多人,散在开放式的筒子楼屋内,一户住一间或两间10多平方米屋子。我家住中间一幢二楼的南北两间。公共厨房,公共卫浴。一层楼面七八户人家几十号人。夏日午后,一个个相同又不同的画面:男女老少,举着各家不同的大小浴盆,共用一个半封闭浴室;一户接一户,一人接一人,排队洗澡,一直洗到天擦黑。这般洗澡,是当年的生活方式。

母亲说,我们住的这清水外墙的楼院,历史上是税务局的办公场所,筒子楼屋的格局只适合办公,却不知哪天,办公楼成了居民楼,办公房变了居住房。楼房质地佳,实木打蜡地板,层高3米以上,每扇厚重的屋门上还有一方透气的玻璃窗。房子虽不错,却是一派喧嚣的人挤人氛围。

从肇嘉浜路上的老楼,到当年毗邻市郊零陵路上的新居,母亲说解决了洗澡问题,其实阐释了生活的本质改变:从“公共性群体居住”到“私密性独门居住”。这一巨变,让我们获得幸福的满足感,且在很长的岁月里延续着这种感觉。

入敞亮的新居,代表从晦暗走向光亮起来的年代。尤其是人生第一次入住独门户,关起门来百分百是自己的天下。从楼上阳台望下去,有新植铺盖的绿化,尽管花和树长得稀落,但不影响心旷神怡。洗澡事,厨房事,如厕事,事事告别和邻居的竞用争抢,一地鸡毛的难堪,遂成历史旧痕。

那年搬到新居,父亲年过50岁,重回医院领导岗位,有焕发青春的蓬勃劲头。出门早,回家晚,单位就在居家外不远。在家时,父亲习惯穿件藏青中山装,上下四兜。胸前小衣兜,别着一支英雄牌钢笔,下面两个大衣兜鼓鼓地装着记事的笔记本。在家里,有时还见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只黑亮扁圆的小铁夹,平时应该夹书页文件的,他却用来夹(拔)胡子。夹胡子时,他会站在家里大衣橱衣镜前,望镜子里的自己,一手摸胡须,一手拿铁夹。搬家后家中最大变化,就是这大衣橱的衣镜。

之前好几年,家里一人多高、一米见宽的衣镜,镜面玻璃破裂。裂缝从左至右、从上到下,不规则,歪歪扭扭。为了不让开裂的玻璃掉落下来,父亲用白色长条的橡皮膏贴紧每条裂缝。玻璃的开裂,源于父亲打一只飞向玻璃的蚊子,失手了。玻璃开裂为什么不换新?不知道。反正那些年家里许多东西是破旧的,似都无力去换新。搬入新家,几无装饰,就是墙壁做了一遍亮堂堂的白粉刷,是我和大姐劳作的功绩。旧家具一件未换,唯独这大衣橱的玻璃,终是换了。全家人为此特别高兴,不时围着新换的衣橱玻璃,一个个觑看自己“不再破裂的形象”。

因入了新居,心情总是很好,即便遇见不好的事情,也会努力摒弃晦暗的心绪,以乐观待之。

想起两件事。

一件是大姐生病。那年她结婚不久,身体有恙,需静养一段时日,让不正常的生理指标下降,否则后果严重。母亲说,这是你长年在农村积下的郁疾。新家静,没干扰,阳台光线好。大姐点头。嫁出去后第一次住回娘家,竟因为养病,但我们都感觉是好事。我那时在大学读书,一周回家一次,时见大姐在5楼阳台,一书在手,阅读之余,尽情享受阳光照耀,满脸满身的光彩,感觉是生活对她迟到的补偿。我常掇一凳,和她坐下聊,她对10年插队落户一桩桩事还很沉浸,要咀嚼:很苦,却有情,青春浪漫,没结果的爱情,不后悔。3个月后病愈,大姐离开时,父亲母亲一脸如释重负。

再一件事,是80岁的阿婆在此病逝。

20世纪20年代中,阿婆在广东潮阳乡下生下父亲,便乘一艘北上小船,千里寻夫到上海。因自己是文盲,吃尽没文化的苦,所以一定要培养父亲成为大学生。成为大学生的父亲,却遗下一段读大学时的“历史问题”。阿婆因此一夜惊魂,落下严重的心脏病。搬来新居,阿婆悬着的心完全落地,知道父亲历经劫难,终获生活的美好眷顾。而让父亲欣慰的也是:他的母亲,我的阿婆,在这新居室里寿终正寝。他让苦难的阿婆,安享生命最后一段时刻(半年),无牵挂地,在此心满意足做了人生的圆满闭幕。阿婆去世时,让我们感到奇异的是父亲的一句话:“看你们阿婆,头发没几根白。”

邂逅老屋,想当年入新居事,感恩城市变迁后,尚留这楼屋身影。而此前,我还特意到肇嘉浜路上寻旧,想找清水小青砖外墙的旧楼,那里有我童年、少年时的身影,却被拆除翻建得干净——一丝旧痕全无,景况全然陌生。

徜徉旧居存新照:黄色的墙,蓊郁的树,上楼梯前垂挂如瀑的紫藤,雨后湿漉漉清新的小院落。我拍下照,让母亲看,要她辨识老屋新居,她也惊异:“这地方我不认识啊。原来稀稀落落的地方,怎么被你拍成这么好看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