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赛特医院偶记》原文·沈大力

坐救护车进彼赛特医院急诊室,好一番折腾。及至转入住院部,已到5月28日巴黎解放纪念日。我住的心脏科病房在勃霍卡楼8层,由病床俯瞰“启蒙城”全景,不由得回想起幼时患白喉被送进延安八路军中央医院山坡窑洞里的岁月。六十余载坎坷,转眼一晃而过,经历了东西两个天地,两种世界。遥想当年儿童长征行军跋涉所怀天真理想,而今流寓欧陆六角国,不免一番浮生感慨。

彼赛特医院坐落于巴黎东南郊,占地42公顷余,简直像座城中城,一个天方夜谭式的迷宫。临窗凝望蓝天云海,仿佛脱离尘世喧嚣,身处仙境瑶台。清晨,几缕淡云飘逸,轻柔如水母在波浪里摇曳,或似西施在天河浣纱。到晌午,朵朵浮云洁白得像天鹅绒一般,又宛若龙女遥天牧羊。夕阳西下,彩云游弋,犹似群凤涅磐,引人遐想。古人云:“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此语颇有些辩证哲理。不然,为什么父亲好友老舍先生熬过了黑暗的旧社会,偏偏在新中国清淤“龙须沟”后投湖自尽?

给我看病的,是举止文雅的比利时大夫雅米诺和祖籍里摩日的法国女医生安娜-索菲,她们在巴黎如鱼得水。还有一位年轻的罗马尼亚医生波芭,恬静又尽心,坚持让我接连接受超声波、同位素、“多普勒”效应等等一系列名称玄妙的科学检测,定要查明我的病因,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度。若问她本人为何离乡背井,来到驱赶自己同胞罗姆族群的法国寄人篱下,只需看看柏林墙倒塌后的东欧局面,就不言自明了。两度为我做超声波检查的女医生是喀麦隆人,热爱非洲故土,一直不愿加入法籍,尽管那样会有许多便利。她当着我面背诵起已故塞内加尔诗人大卫·狄奥普的名诗《非洲》,一时激情满怀,跟我这个非洲文学迷产生共鸣。几位女护士和清洁工分别是马提尼克、留尼汪和瓜德罗普血统,跟一班非洲担架员同属一个祖先。他们中间还有个越南裔护理员,大约是为躲避连年战火,来此避难的。看上去,他们都庆幸自己能在巴黎彼赛特这样大的医院里供职。我的同室病友名叫阿玛扎,阿尔及利亚人,年逾八旬,孤苦伶仃,瘦弱得像一根干枯的朽木。一个多星期里,从不见有人前来探视他。老翁称自己有儿女远在故国,但一直音信杳然。

“您好,先生!”一个肤色黝黑的陌生病人迈进我病房,径直向我问安。来者一脸大胡子,活像个“塔利班”,我不禁一怔。他坐下跟我搭讪,自报姓名:穆罕默德·阿明,巴基斯坦人。阿明外刚内柔,非常热情,每天都到我病房来探询一番,说自己喜欢中国人。他开怀畅言,说自己的故乡在巴基斯坦白沙瓦,那儿的居民本是成吉思汗的后裔,属蒙古利亚族群。巴基斯坦人姓名上有“汗”一字,就是明证。因此,他自视为中国人的近亲,对中国素来抱有好感。在巴基斯坦时,阿明常到巴中边境去,中国边防部队无需签证就热情邀请他到中国一方品茶话天下。他叹道:“边界风景美极了!中国人信佛教,跟伊斯兰一样蔑视暴力和贪婪。中国、巴基斯坦和印度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如果联合起来,就能在国际范围形成一股可观的强势,挑战西方霸权。”他还提到最近达赖喇嘛到法国南方城市图鲁兹讲经一事,坦言自己不喜欢这个所谓的西藏领袖,认为他吹得天花乱坠,也掩盖不了自己代表着一种封建的农奴制度,根本无民主自由可言。

这位巴基斯坦朋友曾在法航工作几十年,为飞机乘客烹调盒饭,现在患上高血压症住院治疗。他是个虔诚的伊斯兰教徒,笃信阿拉,说:“阿拉劝告人们不杀生,甚至不得踩死地上一只蚂蚁,以行善积德。”他向我解释穆斯林的斋戒教义,说:“现在是开斋节,斋戒是阿拉的旨意。阿拉要求我们白天饿肚子一个月,是要让我们亲身体验饥饿的熬煎,从而联想到地球上尚有无数饥寒交迫的穷人急待救济,培养以食食人的美德。总之,不能自己在一边大吃大喝,眼观旁人挨饿而无动于衷。”跟阿明天南海北攀谈,觉得伊斯兰教并非像一些西方人诬称是“恐怖渊源”。

这个巴基斯坦人对时局坚持自己的见解。依他看来,法国带头造成的利比亚乱局今后很难收拾。北约可以把卡扎菲置于死地,可利比亚部族间的矛盾会随之爆发出来。那里现在人人手中有枪,国家也许会长期陷于暴力冲突,正像绞死萨达姆·侯赛因的伊拉克一样。阿明说自己去过阿富汗,声言本·拉登早在2005年就患肾病辞世了,时任巴基斯坦总统的穆沙拉夫将军曾正式宣布“基地”组织头目的死讯。美国人并不愿意听到本·拉登死亡的消息,因为那样的话,西方就没有借口继续待在阿富汗,运走那里山脉蕴藏丰富的黄金和宝石了。阿明坚称美国人编造了今年在巴基斯坦突袭打死本·拉登的谎言,所以没敢公布他们究竟是怎样将他“海葬”的。

守着病床,心驰广宇。放眼目下巴黎人寰,仿佛自己跻身巴比伦天塔上——或许是因为此处有多民族医护人员,操多种语言的缘故——鸟瞰下界,见有人利欲熏心为富不仁,有人政坛蛊惑人心,驱民于战。一言以蔽之,金钱与权力显赫一世,故穆罕默德·阿明对我说:“当今世界是不公平的!”其见解合理与否且不论,但这大概正是“悲惨世界”的呐喊。恰于此时,隔壁病房传来低唱法国民歌的声音,那是一位风烛残年的白发老妇在唱《清泉畔》:“漫步清泉畔,见泉水流淌,仍像我昔日濯足时,那般澄澈清朗……”

听老妪歌声,我不禁暗忖:“这彼赛特医院中,人虽肤色迥异,白皙、黝黑、古铜、橙黄,但皆同一心,向往一个更公正的清平世界。一念及此,我顿觉这彼赛特医院8层楼上一隅是个催人思索的社会生活场景观象台,难免嗟叹:“待到梵花绽放日,不知吾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