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爷和他的鹩哥儿》原文·刘庆邦
我家住在五楼,隔着阳台上玻璃窗,我老是听见六楼或七楼有一个小女孩儿在喊老爷爷。小女孩儿的声音清脆得很,而且堪称嘹亮,有着很强的穿透力。小女孩儿也很勤快,每天一大早,就一声接一声地喊老爷爷。我只听见小女孩儿的喊声,却从没有听见过老爷爷答应。也许老爷爷答应了,我没听见而已。
后来我才知道了,我以为的小女孩儿的声音,原来是从鹩哥儿的喉咙里发出的。六楼住着一位年过八旬的马大爷,他养有两只鹩哥儿。马大爷有一个两三岁的外孙女,外孙女喊马大爷姥爷时,被鹩哥儿学会了。鹩哥儿像是把外孙女的喊声录制下来,等外孙女去了幼儿园,鹩哥儿就代替外孙女喊姥爷。这么说来,鹩哥儿喊的不是老爷爷,应是姥爷爷。尽管鹩哥儿喊得很殷勤,它们的喊声跟小女孩儿声音还是有区别的,它们的嗓门儿过大,调子定得太高,不如小女孩儿的声音甜美。
大概是兼有报时责任的鹩哥儿喊醒了马大爷,马大爷每天一早就提上鸟笼,到附近的柳荫公园去遛鸟。在天气清爽的时候,马大爷还会带着他的两只鹩哥儿,在我们楼下的小花园里待一会儿。他把鸟笼挂在龙爪槐的树枝上,自己在一旁静静坐着。马大爷不反对小区的人趋近看他的鸟,别人伸着脑袋看他的鸟,他对看鸟的人微笑着。马大爷高个子,红脸膛,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北京老爷子。他的鹩哥儿对人们很友好,也很家常,不管是大人孩子,谁看它们,它们就俯下身子,转着好奇的小脑袋,向你问好,还问:吃饭了吗?你若回答:吃过饭了,你吃饭了吗?它不回答你的问题,还是问你:吃饭了吗?有人就说:鹩哥儿小馋猫,就知道吃饭。这时马大爷说:鹩哥儿还会背诗呢!他起了一个头,其中一只鹩哥儿果然背起来: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还有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等等。鹩哥儿背得抑扬顿挫,吐字清晰,赢得一片赞扬声。过年的时候,鹩哥儿说的最多的话是恭喜发财,见人张口就来,都是恭喜发财。鹩哥儿一连串的恭喜之声,给小区的居民的生活平添了许多喜庆气氛。让我感到惊奇和好玩的是,鹩哥儿还会模仿马大爷的咳嗽。那天我抱着外孙女正观赏鹩哥儿,听见有人咳嗽了一声,咳嗽声有些沉闷,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我以为是马大爷在咳嗽,回头看了看马大爷。马大爷笑了,说不是他咳嗽,是鹩哥儿在学他咳嗽。果然,鹩哥儿又出其不意地咳嗽了一声。鹩哥儿学得如此惟妙惟肖,真是太神奇了!在老家时,我只听说过巧嘴八哥,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鹩哥儿,到了北京,我才目睹了鹩哥儿的风采,才知道鹩哥儿的嘴巴原来比八哥更厉害。
有一次,我跟马大爷闲聊,问他为什么不带着他的鹩哥儿去参加鹩哥儿大赛。马大爷说,那些参赛的鹩哥儿不是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就是会唱流行歌曲,而他的鹩哥儿赶不上形势,不会那些新鲜玩艺儿,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说起来,马大爷并不赞成搞什么鹩哥儿大赛,他说人没事,养只鸟儿瞎玩儿呗,一搞大赛,搞得鸟儿不得安宁,人也不得安宁。
马大爷是一位情趣丰富的老人,除了养鹩哥儿,冬天他还养蝈蝈。年底的一天,外面下着大雪,到处一片白。我坐上电梯,忽然听见一阵蝈蝈的叫声。蝈蝈的叫声不是很响,像是低吟浅唱,但我一听就听出是蝈蝈的叫声。我从小在农村长大,每年夏天和秋天,都要去庄稼地里捉蝈蝈,对蝈蝈的叫声再熟悉不过。而在北京寒冷的冬季,能听到这天籁之音,真是太难得了。一听到蝈蝈的叫声,我就禁不住说了一句:蝈蝈!马大爷和我同乘一趟电梯,老人家的手在胸口摸了一下,微笑着说:我养的。我说冬天养蝈蝈挺难的。马大爷说:喜欢就不难。
随着年事渐高,马大爷的腿脚不太灵便了,下楼时需坐上轮椅,由他的儿子推着,才能到楼下的小花园里去。马大爷有三个儿子,都在我们楼上住。我看见他的三个儿子都推过他。马大爷只要下楼,他的儿子必把他的两只鹩哥儿也带下来遛一遛,并挂在树枝上,供居民观赏。鹩哥儿不显老态,腿脚也没什么问题,它们在笼子里蹿上跳下,仍活跃得很。
转眼到了2011年夏天。有一天,我在楼下碰见了马大爷的大儿子,我突然想起,有一段时间没看见马大爷了,便问了一句。马大爷的大儿子告诉我,他父亲走了,去年年底就走了。哦,我说呢,原来马大爷走了。你看我们这些人,同住楼上楼下,马大爷走了这么长时间,我竟一无所知。我也感到奇怪,马大爷走了,马大爷的鹩哥儿怎么也不叫了呢?马大爷的大儿子说,他父亲走后不久,两只鹩哥儿也相继死去。是爱说话的那只先死,不爱说话的那只随后也死了。他问我,这里头有什么讲究吗?我说不出有什么讲究,难道人死鸟悲,人有情鸟也有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