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裘山山》原文·潘向黎

山山和我,最初是工作关系。大约是十年前,我在北京的一个会上向她约稿,从此成为她在文汇报副刊的责任编辑。她给我的最初印象是:秀美而端庄,比较中性,不娇气,笑声特别清脆,骨子里很有板眼。

山山是我们的铁杆作者、模范作者,首先是她的文章写得好,而且是很适合我们需要的那种好——不费解,不另类,不颓废,不黑暗。将近十年来,她的散文在我们副刊频频亮相,而且基本上一露面就转载,往往还不止一家。

当然,我和山山又不仅仅是工作关系。她每一本小说集或者长篇小说都送我,我都看,还给她发邮件谈读后感。她也看我的小说,而且遇到喜欢的会到处推荐。2004年在海南开笔会,要两个人一间房间,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对方来做室友。我们在房间里聊天,结果第二天隔壁的人说:“就听见潘向黎低低地说一句什么,然后裘山山就笑得很响。”那次旅行,她还送了我几个漂亮的大海螺,但要我答应不要转送别人,甚至说:“下次去上海,我要到你家检查的。”那种小女儿态,什么解放军什么准将啊,真是威武扫地。

说到来上海,她还真来,但没有到我家查海螺,她要吃法国大餐。后来,他们夫妇有事来上海,我很高兴地兑现诺言,山山开开心心地坐下了,然后等到菜上来,她就很优雅地送到嘴里一小口,然后开始嘀咕:“这就是鹅肝啊?也不怎么好吃嘛。这是蜗牛?好像也一般。”她这样无辜地嘀咕,终于招来了她先生的不满:“不是你说要吃法国菜的吗?这些你要是都不喜欢,以后就不要吃法国菜了。”山山说:“难吃也不难吃,可是不至于那么有名嘛,而且这么贵……”后来山山对我说,她后来经过反思,觉得法国菜还是好吃的,越想越好吃。我听一次笑一次,请她吃饭真是太值了,吃一顿可以笑这么多年!

山山有几句名言广为流传。我记得的就有好几句。一句是别人夸她本色,她慢条斯理地回答:“我是白土布,百分百纯棉。”另一句是,“我老了说明我没有英年早逝。”

山山的幽默是家族遗传。说起她的经历,其实也是个苦孩子出身。还在母腹之中,母亲就成了“右派”;还在襁褓之中,全家四口人就天各一方、三分四裂;她童年最初最亲近的人甚至不是父母而是照顾她的远亲,别人上幼儿园舍不得父母要哭只有她很高兴,弄得她母亲伤心起来……不过,她又是幸运的,她父亲对文学的热爱和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影响了她,更有源于母亲的写作天赋。她的父母是有章法的父母,对孩子绝不娇惯、从严要求的教育方针,为她后来成了一名军人、一名作家(都是特别辛苦的职业)打下了体力的、心理的、人格的全面基础。更重要的是,她的父母是非常相爱的一对,我相信这会使子女内心光明的面积足够大,面对世界时选择“信”而不是“疑”,选择温情而不是冷漠。这样的人生观对一个作家写作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去年大地震,我正好参加作协一个活动在韩国。当然想到在四川的山山,到了韩国才好不容易打通了电话,她说她没事,现在已经在灾区了。我问了她几句类似于“有水喝吗?有吃的东西吗?”之类的话就挂了。我想象不出,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注定敏感、感情丰富的作家,怎么面对那样残酷的一切。

等我几天后回国,迟疑地问她能不能写一点那里的情况,她答应了,而且马上写来了。那就是《“老虎师长”的四天四夜》和《从绝境中突围》,让我惊叹于她作为作家和军人的双重使命感,果真能爆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当然,受那么大刺激,完全不失常是不可能的,她写完文章,说是三千字,然后发过来,我们一看,怎么是一千多字呢?而且没写完。再问,她也愣住了,然后发现自己把草稿发过来,反而把完成稿弄丢了。我一听就急了,她更急,那是她在极度疲劳的情况下,冒着余震写出来的呀。后来折腾了半天,终于在电脑的垃圾箱里找到了。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可见她在灾区投入的程度和承受的接近极限的压力。《“老虎师长”的四天四夜》后来获得了上海年度新闻奖的一等奖,而且是全上海唯一的一个一等奖。

一年之后,读到她一大本的《亲历五月》,我想所有读者都可以彻底放心了,她已经用写作对自己作了最好的心理治疗。当然,她并不是为了自己才去写的,她肯定就是觉得应该写,就写了,这就是她。

后来她把《亲历五月》的稿费全部捐给了灾区。她轻描淡写中带一点欣慰地说:那些稿费去了最应该去的地方。

很对,很好,一切都如此裘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