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风雪,那一年的饺子》原文·肖复兴
40年前,1971年,我在北大荒。那时候,还叫生产建设兵团。我被临时调到六师师部宣传队创作节目。春节前,宣传队放假,队里的知青都早早回各自的团或连里去过年了。我因一点事情耽误了,想在年三十晚上吃年夜饭前赶回我所在的大兴岛的二连。我在那里已经三年了,乘同一列火车来的同学都在那里,那里的老乡也都熟,便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好在那里离师部只有40里,不远,过七星河就是,乘公交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便胸有成竹。
谁想到年三十天没亮就把我冻醒了,开始以为偌大的宿舍因为就我一人,屋子太旷,要不就是炉子灭了的缘故,起来一看,炉子里的火烧得挺好,往窗外一瞧,才知道大雪封门,刮起了大烟泡,漫天皆白,难怪再旺的炉火也抵挡不住寒气逼人。心想糟了,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去大兴岛的车还能开吗?但是,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去了汽车站。那里的人说:“还惦着开车呢?看看,水箱都冻成冰砣了!”
我的心一下子也冻成了冰砣。天远地遥,天寒地冻,这个年只好我一人孤零零过了。说心里话,来北大荒三年了,虽然艰苦,但每一个年都是和同学、老乡一起过的,便也都是乐呵呵的,暂时忘掉了思家之苦。现在,我要独自过年了。漫天飞雪,天又是如此寒冷,而且师部的食堂都关了张,大师傅们都早早回家过年了,连商店和小卖部都已经关门,别说年夜饭没有了,就是想买个罐头都不行,只好饿肚子了。
大烟泡从年三十刮到了年初一,也没见有稍微停一下的意思,老天爷在玩自以为挺好玩的游戏。我一宿没有睡好觉,大年初一,早早就醒了,望着窗外依然寒风呼啸、大雪纷飞,百无聊赖,肚子又空,想家的感觉袭上心头,异常感伤起来。我一直偎在被窝里,迟迟不肯起来,睁着眼,或闭着眼胡思乱想。
大约上午九点多钟的时候,忽然听到咚咚的敲门声,然后是大声呼叫我的名字的声音。由于大烟泡刮得很凶,那声音被撕成了碎片,显得有些断断续续,像是在梦中,不那么真实。但那确实是敲门声和叫我名字的声音。我非常奇怪,会是谁呢?在师部,我仅仅认识的宣传队里的人一个个都早走了,回去过年了,其他的,我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呀!谁会在大年初一的上午来给我拜年呢?
满怀狐疑,我披上棉大衣,下了热乎乎的暖炕,跑到门口,掀开厚厚的棉门帘,打开了门。吓了我一跳,站在大门口的人,浑身是厚厚的雪,简直是个雪人。我根本没有认出他来。等他走进屋来,摘下大狗皮帽子,抖搂下一身的雪,我才看清是我们二连的木匠老赵。天呀,他是怎么来的?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莫非他是从天而降不成?
我肯定是睁大了一双惊奇的眼睛,瞪得他笑了,对我说:“赶紧给我倒碗开水喝,冻得我骨头缝里都是风了!”我赶紧从暖水瓶里给他倒了一碗开水,这是我这里唯一可以吃喝的东西了。他先用双手捂着搪瓷缸子,把手稍稍捂热,开水也就渐渐变温了,他几乎是扬着脖子一饮而尽。我赶紧去拿洗脸盆,想给他倒热水洗把脸,暖和一下。他拦住了我:“这时候可不敢拿热水洗脸!你先别忙!”说着,他蹲下来,捡起点儿地上刚刚被抖落的残雪,使劲擦手擦脸,直到把手和脸擦红擦热,他说:“行啦,没事了。你去拿个盆来!”我这才发现,他带来了一个大饭盒,打开一看,是饺子,个个冻成了硬邦邦的砣砣。他笑着说道:“可惜过七星河的时候,雪滑,跌了一跤,饭盒撒了,捡了半天,饺子还是少了好多。凑合吃吧!”
我立刻愣在那儿,半天没说出话来。他是见我年三十没有回队,专门来给我送饺子的。如果是平时,这也许算不上什么,可这是什么天气呀!他得多早就要起身,没有车,40里的路,他得一步步地跋涉在没膝深的雪窝里,他得一步步走过冰滑雪滑的七星河呀。
真的,我过过那么多个春节,吃过那么多次饺子,没有过过那样的一个春节,没有吃过那样的一次饺子。当然,也再没有遇到过那样冷那样大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