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门往事:深秋魅影》原文·板邪
草木是大石山的头发,大石山的头发慢慢由绿变黄的时候,大人们都在地里摘秋玉米。
包着壳的玉米棒子在大人的肩上晃晃悠悠的一担一担的被倒在堂屋里,小半天,堂屋的玉米就堆成了山。把玉米的苞剥了,用锥子沿着玉米粒整齐的纹路锥下去,玉米棒子上裂开了一条豁口,这时候再用手来剥就容易得多了。在门楼的榕树下,有很多孩子都端着一个小筐子,装了满满一筐的玉米棒子,一边聊天一边剥着,榕树的影子从左边移到右边,扛着锄头的大人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小筐里不再是一个个的玉米棒子,而只剩下小半筐的像珍珠一样密密麻麻叠在一起的玉米粒。
等到各家都把玉米粒摊在晒坪上晾晒的时候,地里的红薯又该犁了,一块长长的地里排列着几条隆起来的土堆,样子像在平地里摆了几条僵死的大蛇,蛇头挂在地头,蛇尾直抵地的另一头。黄牛在前头走,把着犁的阿爸用绳子一抽牛身,牛屁股后面的犁尖刺进大蛇肉里,土壤哗哗地翻腾像翻开的伤口,可是伤口里却没流血,陆续翻出的是白花花的红薯。我和阿妈在泥里捡起红薯,扯断红薯藤,我们身边的箩筐慢慢被红薯填满。开春种埋下的红薯苗,在这时结下的红薯一般只有大人拳头那么大,而不经意之间,也会惊喜的发现一个像小猪那么大的从地里翻出来,捧着那个沉甸甸大家伙,你就没有心思再去扯别的小家伙了,你会喜颠颠地告诉阿爸阿妈,然后看到他们的脸上也开了花。到了第二天,村里的很多人就会问你,你家的红薯有小猪那么大?你就得意地说,是啊。伙伴们就跟这你到家里,那个全村都晓得的红薯正得意的躺在红薯堆的最高头,身下插了四根棍子,尾部的根也是特地留下来的。伙伴们看了都称赞,哎呀,你家地里真的埋了一头猪呀。
收完了红薯,地里像和尚一样秃了,地里没了庄稼,放牛的时候,牛隐藏在山上的树丛里根本没有心思下山偷吃东西,根本不用去看。放牛的人也不是无事可做,要是山下有腾腾冒起的砖窑,就可以在红薯地里到处翻找,犁过以后,还会有很多红薯没被主人挖回家去,用心找的话,一会就可以找到好几个,个头还不小。拿来红薯,坐在砖窑边,把红薯放在上边冒着火的地方,认真的翻动,香得流口水的烤红薯不一会就要吃到嘴里了。在没有砖窑的山脚,烤红薯也可以吃到,而且比在砖窑上烤的香多了。几个人,先分头干活,阿宽到山上找柴火,阿光和阿树在地里拾红薯,剩下的就在地里找好一个地方,先用脚把那个地方踩平,用大一点的土块在地上砌好一个拱门,拱门是最难砌的,往往两边的柱子砌上去以后,微微向对方弯曲,在互相靠拢时,土块用的大小重量一不合适,门柱就会塌掉,又得重来。阿果是砌门的高手,门柱顶多塌两次,一个稳稳当当的拱形门就出现了。接下来,就要在门后边砌上墙了,一条圆圆的土墙慢慢砌起来,越往上越靠拢,最后就封了起来,样子像拿掉了墓碑,然后被掏空了里面泥巴的镂空的坟墓,我们把它叫做红薯窑。把阿宽找来的柴火从拱门塞进去烧,熊熊的火焰从土块之间的缝隙里伸出来,好像很多条蠢蠢欲动的舌头。等到把壁上的土块烧得通红之后,就不用加柴火了,把红薯塞进去,然后一起说,一二三,就一起用别的泥巴把红薯窑砸塌,再把那些烧得通红的土块砸碎,用那些滚烫的泥巴来埋住红薯。大伙开始散去,在地里找可以打架的雄蟋蟀,还没等找到几只,就一起跑回红薯窑那里了,用树枝挖开来,一股粘稠的甜香味立刻裹住鼻子,口水在嘴巴里泛滥起来。这样的红薯表皮好好的,不会焦,可是剥开皮,会有一层金黄金黄的,那一层最好吃不过了。恰巧碰到是黄心或者紫心的红薯,就更好吃,当然,如果跑来得晚,吃到了半生不熟的那一个,那么那一天里,你的屁股后面就要像放鞭炮一样发出屁来。在你坐着的时候,屁股又响了一下,别人说,又放毒气害人了。你尽可以说,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大家在火堆旁围成一圈,如果火堆里的那股烟老是往你这边漫来,把你熏得眼泪吧嗒吧嗒地流,他们又有话说了,你看,还说不臭,不臭,烟怎么会老熏你,眼都觉得臭了。一群人就捂着嘴巴,鼻子里呜呜的响。
天慢慢冷下来了,山上的草又瘦又黄。堆在床下面的红薯堆在晚上经常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贼溜溜的老鼠在偷吃,不能这样白白让老鼠偷去。拾几个红薯扔在簸箕里,用刀细细的剁,然后倒在桶里,舀上一瓢糠,加水,把桶里的东西搅拌一下,就可以拿去喂牛,养了一个冬季身上长了膘的牛在来年开春的时候,跟干活格外地利索。在地里,产出来的东西一半的功劳要记在牛身上,庄稼人都知道,善待牛,就是善待自己。
牛不用放了,娃崽们就有闲工夫了,可以钻山洞,可以骑马到处跑,除了这些还可以抓蟋蟀来斗。从田里裂开的缝中抓住的蟋蟀被装在竹筒里,镰刀柄那么粗的竹筒上镂开了几条缝,样子像小笼子,竹筒口用纸团或者玉米渣塞住。斗的时候,就几个人约好,到榕树旁边的田里,用镰刀挖开一个像镰刀柄的一头那么大小的一个小圆洞,再在原洞的一边用镰刀开出一个由小到大、由深到浅的口子,把洞平整得光溜溜的,用一块小瓦片把圆洞严严实实地盖上,一个人先放一只蟋蟀进去,占住洞穴,另一个人就放他的蟋蟀从洞口进攻。守住洞口的蟋蟀看到,立刻头朝着洞口背上的翅膀翻滚起来,发出凶猛的声音,要进攻的蟋蟀也不甘示弱,也用翅膀摩擦出凶猛的声音,不一瞬间,两只蟋蟀就呲牙咧嘴地互相咬起来,这时候揭开瓦片,杀得兴起的两只蟋蟀丝毫不受影响,仍然纠缠在一起,你来我往几个回合,进攻的那一个被咬断了腿,灰溜溜地逃出来,赢的那一个追到洞口就停了下来,耀武扬威地朝着逃掉的那个又凶猛地发出声响。 输了比赛的蟋蟀要么被主人一脚踩进泥里,要么被丢进鸡群里,那些母鸡腾腾的跑过来,哆地一下吃了下去。
再去找蟋蟀的时候,我们就带上自己的火盆,那些火盆都是拿家里用坏了穿了底的铁盆铝盆,我们在盆的四周穿了电线做成的,里面装的是从火塘里夹出来的木炭。 手拿着盆上的电线,呼呼地甩了起来,火盆像风扇的扇叶一样转了起来,火星四溅。我们一边跑着一边转,在地头停下来,坐在田埂上烤着火,掏出口袋里的炒玉米,嘴巴里嘎嘣嘎嘣地响起来。看着默默无语的大石山,大石山老了,头发都变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