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家的遗文》原文·陈子善

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每到北京,必要去拜访赵萝蕤先生。赵先生住在美术馆后街22号,一座精致安静的四合院里。我在那里度过了许许多多愉快的下午,听赵先生回忆文坛往事,追述学界轶闻,实在是难得的精神享受。

我们的话题离不开陈梦家先生。赵先生是陈梦家夫人,写过感人的《忆梦家》。尽管相隔多年,说到陈梦家悲惨的弃世,赵先生依然唏嘘不已。一次我好奇地询问赵先生,陈梦家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明式家具收藏家,有没有可能让我见识见识劫后幸存的陈梦家的珍藏?赵先生一听乐了,“你坐的不就是明代的椅子吗?”原来赵先生客厅和书房中的摆设,差不多全是明式家具,我是“有眼不识泰山”,闹了笑话。

我知道陈梦家早年是闻一多的高足,“新月派”代表诗人之一,后来转向古史和古文字研究,同样卓然成家,独步海内外学界。陈梦家考古方面的研究成果,如《殷虚卜辞综述》、《尚书通论》这样的大书早已问世,但这不应也不能掩盖他新诗创作的独特魅力。我不止一次地向赵先生提起应该编纂搜录完备的陈梦家新诗集,赵先生也认为值得做,只是她的时间和精力已不允许。我本有意尝试,后来读到清华大学蓝棣之兄所编《陈梦家诗全编》,虽然有所遗漏,毕竟为陈梦家研究做了一件大好事,我乐观其成。

但我读三十年代的《新月》和《中央日报》,读四十年代的《国文月刊》和《观察》,读五十年代的《诗刊》和《人民日报》,发现陈梦家还有不少诗歌之外的文字未曾结集,其中有小说,有抒情散文,有文艺评论,有观剧杂感,还有讨论文字改革的,绍介青铜器文化的,等等等等,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原以为陈梦家以诗人名,以考古学家名,没想到他的创作和治学领域是如此广阔。一个新的设想由此萌生,何不再编一本陈梦家的新文集、诗集和学术专著之外的陈梦家文学创作和学术随笔集?这样,陈梦家文学和学术生涯中鲜为人知的一面也许可以得到明晰的展示。

经过数年断断续续的努力,其间还得到北京藏书家赵国忠兄和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同仁的热情协助,终于编成这部《梦甲室存文》。“梦甲室”是陈梦家的书斋名,大概是取对甲骨文念兹梦兹之意;“存文”则是相对于陈梦家的新诗自选集《梦家存诗》而言,自以为这个书名起得还不错。

浅学如我,自然不可能对这部丰富多采的《梦甲室存文》作出全面恰切的评价。我只想提出一点,陈梦家的文字追求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不同的表现,同时也都是真诚的不俗的表现,那怕是五十年代那些打上时代烙印的文字们是如此。陈梦家年轻时的忧郁浪漫,宗教情怀,中年转型的谨严治学,厚积薄发,以及对学术见解的顽强坚持,都能从《梦甲室存文》中真切地感受到。 

北京美术馆后街22号已经不复存在了,幸好我还保留着当年赵先生寄给我的一只落款“北京美术馆后街22号旁赵萝蕤寄”的信封,作为我与赵先生交往的小小见证。陈梦家先生离开我们已整整四十年了,《梦甲室存文》的出版,相信是对这位大诗人、大学问家的缅怀和纪念,也是对赵先生当年鼓励我整理陈梦家的作品的回答,可惜赵先生已经看不到了。

丙戌夏日于上海梅川书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