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干的胡杨》原文·高建群
“罗布人有许多东西遗落在路上了,但是,有一条关于胡杨的俚语,我还记着,这就是:胡杨有三条命——生长不死一千年,死后不倒一千年,倒地不朽一千年!”一位叫热合曼的老人对我说。
通常,他们被认为是最后的两个罗布泊人,或者换言之,是两千年前曾经建立过辉煌的楼兰绿洲文明的楼兰人,尚且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两个后裔。尽管,几年前哈密以南靠近库鲁克塔格山的地方,有一个村庄的人自称是罗布泊人,而在我们前往罗布泊途中经过的那个叫迪坎尔的小村,据说也是从罗布泊迁徙出来的,但是,专家的说法和民间的说法,都认为现存世上的罗布泊人,只剩下最后两个了,他们就是居住在米兰的热合曼和亚生。
一百年前,阿拉干是塔里木河注入罗布泊的入海口。
胡杨是中亚细亚的树木。胡杨是苦难的树木,和伴随它的楼兰民族一样苦难。在这里,水到哪里,胡杨便生长到哪里。因此塔里木河两岸,是两条绿色的胡杨林带,而入海口这地方,当年更是有着遮天蔽日的胡杨林。但是往事如烟,随着塔里木河的断流,随着风沙一年一年的侵蚀,胡杨林正在大片大片地死亡。
我曾经在塔中地面,见过一大片死亡的胡杨林。它们还没有完全死亡,只是处于濒死状态。粗壮的树木,奇形怪状地仆倒一地。记得有一棵树已经死了,但在树身一人高的地方,却令人感动地生出几片绿叶——那是柳叶,正像亚生告诉我的那样。
我还在帕米尔高原下面,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深处,见过一片死亡的胡杨林。那一片胡杨林,皮全部蜕了,像白骨的颜色,就连最细小的枝条也蜕成白色。但它们仍端端地立在地上,穿行其间,给人一种世界末日般的凄凉情景。我们在那死亡了的胡杨林里曾歇息过一夜。夜里有些冷,生篝火的时候,我们折了胡杨的细枝。这细枝像火柴棒一样,一点就着。自然,在翌日早晨离开时,我们没有忘记用沙子将灰烬掩埋起来,因为只要有一点火星,这片“死后不倒一千年”的胡杨林,就会从地面上从此消失。
但是带给我巨大刺激的,或者说带给我最大感动的,还是这阿拉干的胡杨。中亚细亚的太阳,在正午的时候,很亮很白,亮得炫目,白得刺眼,但正午一过,太阳稍稍西斜一点,林中便昏暗了起来。有些树木倒毙了,横躺在那里,你得迈过去;有些树木虽然死了许多年了,但是还端端地立在那里,在完成着它们早已确实的宿命。这些树木或卧或立,模样都十分地庞大、粗糙、丑陋、可怕。那些像狮、像虎、像蟒蛇的丑陋外形,是时间的刀功,是岁月的产物。它们仿佛我们在侏罗纪公园中,看到那些史前怪兽,或者像高烧病人,在梦境中出现的令人恐怖的想象一样。
当然最大的死亡还是闻名遐迩的罗布泊。它就在这阿拉干的胡杨之侧静静地躺着,完成着它沧海桑田、山谷为陵的宿命。
热合曼和亚生告诉我说,活着的胡杨,在整个夏天,叶子会是一种纯粹的墨绿,但是等到每年的10月25日这一天,中午12点的时候,如果有太阳,好像接受到一项指令似的,所有的胡杨树叶会在那一刻变得金碧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