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汤及其他》原文·盛文强

母亲把一锅打着滚儿的鱼汤从火炉上端下时,炉膛里的火苗受到惊吓,剧烈地蹦了几下,一些细小的灰尘趁机逃出火海,不住地盘旋飞升。就像黄昏里的一群昆虫,出于对黑暗世界本能的恐惧,在幽暗的光线里匆匆打开翅膀。它们直奔黑糊糊的顶棚而去,这景象总让我想起夜里归航时遇到的鸥鸟。通常情况下,几只鸥鸟从浪里窜出来,随后高飞,钻进深不见底的黑夜。

一锅鱼汤搁在地上,里面的浪头还不肯歇,母亲左手抓一把盐,右手抓一把切好的葱花,瞅个空子,全掷进锅里。两记重招,立时制服了一锅翻腾的浪。许多年前的冬天,我趴在滚烫的火炕上,被这阵势惊得说不出话来,我低头看看锅,又抬头看看母亲。从那时起,我开始了一生中最初的崇拜。这一切对母亲来说,或许早已习以为常,在她脸上找不到丝毫胜利者的喜悦。她正盯着鱼汤,而鱼汤已经平静下来,像大战之后的战场,喊杀声虽然远去了,可激烈的战斗的痕迹仍在,从锅沿上升腾着滚滚硝烟。

喝鱼汤必须小心翼翼。鱼身上有很多软刺,随着锅里浪头一滚,它们毫无规律地散落在汤里。汤喝到嘴里。我不敢急着咽下去,总是用舌头先试探一番。因为有一次喝得太急,有一条软刺卡到嗓子里,害得我连着囫囵吞下三小块棒子面饼,才把软刺“带”了下去。我不怕软刺扎嗓子,最怕的却是吞饼子:带着复杂不安的心情,把希望全寄托到饼子上,一次不成,再来一次,这对我离开半岛以后的生活,分明是一种隐喻。

碗筷撤下,一堆鱼骨全掀到炉膛里。新鲜的鱼骨不敢乱丢,不然,老鼠甚至野猫会成为堂前客,它们几位来了,大大咧咧,全然没有客人的样子,这个冬天就不得安生了。我拿铁钩子翻翻挤在一起的鱼骨,盼着能出几个大火苗。它们看上去并不肯合作,没精打采地闪了几点蓝色的微火,之后开始冒烟。它们这种敷衍的态度让我很不高兴,又捅了几下还是不见起色。这时候,鱼骨通身变成红色,我已经对不对它们抱有任何希望了。第二天早上掏炉灰,鱼骨混在炉灰里,同是银白色,不细看很难分辨,每每掏炉灰时被扎得手生疼。在半岛,家家户户门前都有火烧后的银白的鱼骨,一个冬天过去,鱼骨和炉灰的混合物堆得小山似的,到开春,炉灰多半随着风跑了,剩下些鱼骨峭楞楞地挺着身板。

就在那个冬天,我沿着海岸走出老远,在一片褐色的浅滩上,居然捡到一片火烧后的鱼骨。附近没有人烟,它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幽闭的渔村有许多诡秘的事情发生,我宁愿相信它是长了腿,自己跑出来的。现在,它横在我手上,曾经多么灵动的躯体,鳍、鳞、尾,斑斓的纹饰,都让一个呆头呆脑的慢性子火炉带走了。

透过鱼骨梳子般的致密的缝隙,我看见一个芜杂的家族,随着海浪四处漂泊,家族的成员们分波踏浪,穿行无阻。而今,支撑它们身体大厦的顶梁已经老去,我手上的这片鱼骨,苍白无力。拇指和食指轻轻用力,它立刻变成细软的粉末,随风而去……

回去的路上下雪了,细软的雪。我抬起右手看看还在发白的手指肚儿,突然有种莫名的恐慌。我开始沿着滩涂边上的土岭子奔跑起来,不知道跑了多久,更不知道为什么要跑。一晃的功夫,十八年过去了,我好像还在跑,在炉灰里探头缩脑的鱼骨,手指肚上的白色印记,还有落雪时莫名其妙的恐慌,这些事情反复出现,一直伴我走过许多年寂寞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