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干草垛》
这是一本朴素健朗的书,大有曾经沧海后的智性与宁静。我读了一遍,竟然不能释手,又圈圈点点地读了两遍。就如一个人迷走在昏暗潮闷藤缠枝绕的森林中焦灼不安时,一片蓝天草地小河羊群忽然展现在眼前,那感觉实在是豁然开朗。我甚至想,这本书,更适合当代的中国作家阅读。因为今天浮躁病态的文坛实在需要《干草垛》这样的文字来调养调养了。
现在还有谁在追求朴素呢?从服饰到宴会,从装修到市政,人们追艳斗奇日趋浮华,作家的文字是越粗砺越过瘾,越怪诞越叫座。在相声小品都深感口讷技穷的时代,周蓬桦却一反时尚,树起朴素的旗帜。他认为,朴素的文字是自然拙朴接近天籁的文字。不矫情,不蒙人,尽可能短小一点。为此,他拿掉了已经编好的近十万字,并付之一炬,“不给它或因旧情复萌而再次冲动的机会。”这近乎自残的做法令我怦然心动。没有足够的自信,没有对艺术不二的忠贞,断不会这样干的。《干草垛》的第一篇文章只有五行字,写一条爬到二十层高楼的蚯蚓。我在这简洁明快的文字中,读到禅一样的气度。作者的沉稳朴素,对应了一种躁乱虚荣的世风。这世风怎么也掩饰不了内心的软弱与自卑。作者在这里呼唤朴素,其实是在呼唤我们民族的自信。
与其说《于草垛》透露出强烈的回归自然的倾向,不如说作者在主动地亲近自然。回归多少带点儿物质性的无奈,亲近则是主动的精神追求。人生也好,艺术也罢,它们最高的境界当然是指向和谐,指向美。而这正是自然的精髓。因此,作者一方面保持着对平庸琐碎的警惕,一方面万分珍惜着对大自然的热爱和敏感。我们可以发现,月光下晃动着他的背影,雪地上嵌着他的脚印,山楂园里响起他的惊叫,荒原上零落了他的烟蒂。在我看来,一个人对自然的亲近,那是与生俱来的血缘使然。作者呱呱坠地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医院里明亮的玻璃和白衣护士的口罩,而是乡村院子里几株落光叶子的树和来自泥土的麦草气息。童年的生活苍凉苦涩,然而却又美丽欢乐。麦秸垛,苇塘,柳笛,鸟窝,.....这一切构筑成一个美的记忆世界。因为作者的生命之液就滴落在这种种意象之中,所以记忆的世界也是作者的情感世界。没有渗透生命情感的风景仅仅只是风景。令作者深为困惑的是,即便是最真诚的乡村歌手,也不愿永久地呆在乡村,坐看日落日出。这种内心的冲突,构成文学写作的另一种必备,那就是激情。于是,作者获得了艺术之源。
读《干草垛》,让我特别吃惊的是作者丰富细腻的艺术感觉,奇特妙美的艺术想象。平常人谁会捕捉“春天初至的一瞬”呢?他在黄昏的麦田小道上,突然感到鼻子一阵奇痒,一个响亮的喷嚏,惊醒了大地万物,于是春天到了。作者把这“一瞬”一年一年地珍藏,一遍一遍地温习,“感觉是如此细腻而躁动。”除此之外,他还长久地迷恋梦境。“它们曾经那么逼真地存在于我生命的内部,甚至影响了我整整一天的情绪、我的行动、语言以至我创作的诗篇。这使我不禁要问∶它们究竟从哪儿来,又消失于何方?”一个很平常的夜晚,突然停电了。黑暗中他点燃一支蜡,在周围别样的情调中,肖邦的小夜曲已然奏响,童年的河水,雪中的飞鸟,返青的麦子,秋天的葡萄园.....他眼前浮现出几乎一生的往事。于是他感叹道“被音乐抚摸,像黑暗中突然伸过来一只女性温暖的手”。读到这里,我被这美质惊得有点发愣。
蓬桦写过很多很棒的诗,又写过很多很诗意的小说,其中就有《野草莓》。那真是一本才华飞溅的书。而眼前的《干草垛》却让我不得不重新打量他。他的目光沉稳而又深邃,青春的绿衍变成幽秘的宝蓝,热烈的红炼化为丰稔的金黄。今天凌晨,我在梦中被他的文字引领,两手空空地回到故乡。我走得格外累,只是为看一眼我的外祖母。却又听说她已去世。我痛苦地思忖行走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