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别――古斯塔夫•马勒《大地之歌》
大地之别
――古斯塔夫•马勒《大地之歌》
张 杰
一九零八年的生命之秋如此漫长。
马勒,这个习惯于山林间穿行,从大自然中汲取营养的灵魂,然后“像农人收割回来,坐在案前将素材整理成形”,在创作八部交响曲之后 ,面对咫尺之遥的大自然,因为病痛却不能与之亲近,心情自然变得异常糟糕。他只有选择把心灵放进诗歌艺术的甘泉里,让自己慢慢沉静下来。此时,大地渐渐寂静无声,灵魂开始歌唱――一部贝特格翻译的东方神秘诗歌集――《中国之笛》与他正承受暮秋之痛的心灵契合了。那个秋天对他来说显得异乎寻常,一部蕴涵几乎所有宇宙浩瀚空间和生命秘密的大地交响曲,和最接近灵魂本质的生命之歌――《大地之歌》如此不可思议地诞生了。这部从高处铺天盖地喷薄而至的生命交响,充满此世的温暖和无限依恋,对生命和现世的“参透”、刻骨铭心的心灵和精神之爱,让这首生命绝唱上升到人生境界的顶峰,整个世界仿佛沐浴在神、人合一的阳光之中。它对于生命、宇宙、时间、此世、彼世、大地、万物的理解和表达,把马勒“交响曲必须像这个世界,它必须无所不包”的作曲理念表现得淋漓尽致,交响曲本身得以达到万物融为一体、天人合一、炉火纯青的境界。
大地的秋天从茂盛葱茏的翡翠般的夏季整个似乎绿透的世界开始。第一缕秋日变得简略的阳光照到尚属夏季的肥厚植物叶片时――它们尚不知秋日已经来临,秋天便开始了。然后空气,阳光,接着整个世界慢慢褪尽夏日的颜色,披上了秋日的衣裳。叶片们的生命斑点开始渐渐扩大直至漫延整个叶片,一遍遍演绎重复着生命缓慢或迅速的衰竭规律和过程――它们是大地的眼睛和透气孔。收获季节的来临预示大地上的万物接着便要开始一场盛大的冬季准备工作,收获、贮存、修缮、加固等,一道道工序有条不紊地在大地上铺展开来――此前夏季将万物充分展露和推陈出新的过程与此相比显得繁复和复杂,大地的生命运动因此而达到高潮和顶点――大地和工业文明的节奏和运行规律如此大相径庭,四季的运行却是如此协调和相辅相成。季节的旺极而衰的“衰弱”或“衰退”便是从生命旺盛极值的那一刻开始的,但这个看似深刻而准确的命题其实并不准确,旺与衰只是生命的两极或两面的表现,“衰”其实从生命诞生的那一刻便开始了,只不过此时它尚未对生命构成致命威胁而未引起人们足够重视而已。不过,人们知道“旺极”时则千万不能放过警惕的最后时机了――这样看来,“旺极而衰”便似乎具有一种东方哲学狭隘的功利色彩了,它似乎告诉人们生命开始时“衰”可以忽略,而在旺极时如果认真对待,一切尚来得及。夏季最“顶峰”时,秋天就要在几乎不为人所知的时刻到来了――它按照自己的规律来临,并不遵循除神之外的一切意志。如此轰轰烈烈的一切在似乎整个世界的茫然无知中开始进行了,如同死神降临一样――或许从生命诞生那一刻起它便一直紧紧伴随,然后在某个出其不意的时刻让生命遽然终止,让人们在悲痛与叹息中依旧茫然无知,生命最初哪怕最微小的一处暗色斑纹便可能是死神事业大厦的秘密藏身之地,只是人们对它毫无察觉也没有能力觉察罢了,季节有着自己的节奏和进程。洞悉生命规律对这个世界来说是一种让人多么可望不可及而且不可思议的异能,上帝却将这种能力赋于了马勒,更不可思议的还要让他利用交响曲的形式对人类“忠告”或“告密”,以致人类可以藉此无限接近上帝和此世的诸种规律,从某种意义上这样说也许并不过分:他已经是能够来往于此世与彼世、人类与上帝之间的“使者”了,在整个世界对这一生命秘密和规律毫无知觉时,他似乎已经彻悟了一切,这便是马勒,大地、生命和时光秘密的知情者和告密者――但是那么无奈和有限。当人们沉浸在世事沧桑的忙碌时,他已经预告此世的终结与彼世开端,以及天堂、地狱与死亡、魔鬼的悲怆与欢喜的消息,注定这又是一个以焚毁自身而为此世预警的生命悲剧(?),但他借此拯救了自己可能堕落的灵魂和警示那些可能获救的人。
上帝赋于他的这种似乎未卜先知的本领其实并非无条件获得,他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可以说他几乎是一个一生与死亡相伴的人。有一段时间,比如写作这首生命交响时,如他所说“和死神朝夕相处”,深悟死亡、人生之意义,深悉人生之有限、神意之伟大。第四交响曲开头的一串奇妙、缥缈而迷人的清脆铃声,仿佛从天而降的仙乐,但即使这首一向被称为最快乐和无忧无虑曲子,其实除了其旋律容易入耳,长度适中外,一点都不无忧无虑,死亡依然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死亡主题已成为他澎湃激情的生命隐忍副歌,飘渺的铃声中藏着死神鬼魅一般的黑色身影,听后让人有一种浑身透凉的感觉,但其中蕴含的对此世人间之爱的人性温暖和生命激情,于《大地之歌》达到了极致。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间烟火之爱和将要辞世的人生之痛使人无法不为之所动,它可以摧毁人间最冷酷和坚固的心,这种爱和痛足可感动另一个世界的。
少年,人生最珍贵的天真烂漫期,本应像牧歌一样甜美而纯粹,死神却离他如此之近,似乎在生命之侧――他听到了死神的呼吸声,触到了它冰冷的手和唇――十四兄妹中的九个先后一一舍他而去。14岁时,从小感情最好、比他小一岁的弟弟恩斯特在他温暖的怀中渐渐变得冰冷――自恩斯特被死神夺走后,马勒仅有的童年美好回忆随之烟消云散;中年,除了失去双亲的悲痛,他最疼爱、倾注他最多心血和希望、他一直认为比自己更具音乐天赋的弟弟奥托自杀身亡后,他一切的人生之梦毁于一旦;暮年――辞世前四年,他最疼爱的天使一样美丽的女儿玛丽亚•安娜,因染猩红热和白喉与病魔搏斗近两个星期后心衰力竭,四岁夭亡,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呻吟、挣扎而于事无补、欲哭无泪,女儿的夭亡几乎带走了他人世间的一切;心力交瘁时,当时无法医治的亚急性细菌性心内膜炎却向他亮出严重警告,死神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他伸出了魔爪。然而,这个上帝眷顾的人却创作出如此富有激情和对生命、尘世充满了更加深挚的爱的乐章――或许接二连三的打击更让他懂得了如此珍爱生命,抑或上帝之爱让他懂得自己经历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死亡的气息压得他几乎无法喘息。更令他无法喘息的是排满各个演出季的指挥日程安排。欧洲以及世界间马不停蹄的演出行程让他无法写一个音符,这是他一生的苦闷和熬煎。然而,这样一个生前以指挥乐队著称于世的人,在死神的阴影和繁忙的节奏中没有忘记向上帝索取时间写出虽然为时人所不以为然的作品的人,于演出季之间的假期忘情于山水与作曲,如同于灾难的船头打捞财物,十一部交响曲(第十未完成)和大量艺术歌曲渐渐于水中面目清晰,像出水的月亮和花朵一样一支支纤尘未染而极其人间精华和神性光彩,而且有着几乎不可思议的生命能量。他以极端“暴君”指挥家著名的一生,在指挥领域可以说风光无限,但作为作曲家生前可以说命运一片暗淡,临死那片有着热爱音乐和艺术传统的土地仍不肯对他的作品予以肯定,那种神赐的超前思维要半个世纪后才能得到理解和尊重。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那些蒙尘已久的曲子却仿佛一下放射出如此灼人的光彩,世界之门开始对它们洞开,进而着迷而狂热,像光一样不可阻挡,大小音乐会专场和唱片专辑轮番争相上演令人目不暇接,并且其曲目一度成为音乐家、指挥、乐队的试金石,这是上帝对于这个时时处于苦难中的灵魂的另一种形式的额外关爱和补偿,还是对人类整体理解力和欣赏力的考验和检测?
一次次生离死别让他感到人生的珍贵、在世的温暖,和对天国充满恐惧和向往同时,对此世却如此充满绻缱、留恋和热爱。一次次死亡的沉重打击使他成为一个懂得爱的人。他要把爱的声音撒遍了宇宙,让所有听到它的人们感到寒冷里带着体温的温暖。马勒,这个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写歌的灵魂,一生写下的十一部交响作品中(第十未完成),《大地之歌》几乎是这些歌的顶峰――第九交响曲几乎是《大地之歌》生命能量喷发后的沮丧、绝望和筋疲力尽的挽歌一般生命体验的表述,第十交响曲的慢板乐章对尘世的超然和对天国欣然盼望,可惜他未能完整表达。但已经够了,人们借此可以知道些许天堂的消息。然而他却那样坦露心胸地爱着这他一刻也不愿离开而又给他带来无数灾难的大地,以致这首告别大地的歌最末乐章如此漫长――占整个交响曲的一半――为避讳贝多芬之后的数字“九”之后音乐家的悲剧,他把这首本应列为第九交响曲的《大地之歌》单列出来,可见他对大地与生命的热爱像夏阳一样真挚炽烈。
他又一次如此清晰切近地感知到死神的面孔,死神在夺去亲人的生命之后一步步向他逼近了。而这个在厚密的世俗云雾中同样被视为凡俗的人,除了像平常人同样的无能为力外,能做到的只能是把死神渐渐前进的脚步记录下来,哪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不遗漏,像一个岁月标本的采集者,《大地之歌》成了他此世的一部内容翔实的灵魂写实纪录手册。当合上它时,里面尚散发着大地青草和树木的芳香,山林和江河雾气的潮湿,以及此间他留下的新鲜脚印尚未被踏乱淹没,像灵魂一魂牵梦绕着这令人永远眷恋的大地――天国降临时告别如此漫长,像具有特殊嗅觉的猫头鹰一样,这个能够预知死亡的人深知自己已经站在生命的尽头与此世人生告别,他似乎要诉尽眷恋和祝福,要用双手洒下神示一般的爱之甘泉。
天幕徐徐降下。
像几颗鹅黄的嫩芽渐渐葱茏成绿色大地诗章一样,《大地之歌》由最初选取的几首中国唐诗译作的谱曲、管弦化发展而成一部生命绝章。在秋天漫天的萧瑟落叶氛围中想起春日满眼的生机勃勃,人生筵席,潮起潮落,历经丧失亲人之痛和无数荣耀之欢的马勒,已深知生命最珍贵的一切,于是人生感慨借助译诗喷薄而出:“悲来乎,悲来乎。/主人有酒且莫斟,听我一曲悲来吟。” 第一乐章“咏人世悲愁的饮酒歌”,借助李白勃发的诗情和《悲歌行》的生命之慨,马勒诗一般的生命呼啸仿佛从天而降结实地砸在地上,钢铁一般,句句铿锵有声,击打出生命的最强音和节奏,气吞山河,威猛而刚烈,绻缱而悠长,婉转而悲怆。东方诗人的才情与西方音乐家的哲思汇成一股潜流,在弦乐群编织的仿佛易碎织体、打击乐器的猝不及防与人声的苍凉悲壮控制下,一种整体的倾斜感与眩晕感在生命深情叙述与抒情氛围中,随着定音鼓强力一击一切猝然结束,像夭折的生命一样促憾而不容分说。一种参透人生、借酒浇愁的苍凉令人顿时从心中升起,荡气回肠,撼人心魄,良久惊魂未定,不禁有一种慨然泪下的冲动。
第二乐章 “秋日的孤独者”,马勒在手稿上注明“有关慢条斯理和厌倦”。词作者长时间无法考证,后来据法译本确认为钱起的《效古秋夜长》――一阵萧瑟秋风吹过,尘土伴着落叶飞扬,让人不禁一阵寒噤,人生之秋的悲凉,随着凄婉柔弱的女声徐徐升起,仿佛人生的一切荣耀和喧嚣转眼便成了过眼烟云:“秋汉飞玉霜,北风扫荷香。/含情纺织孤灯尽,拭泪相思寒漏长。/檐前碧云净如水,月吊栖鸟啼鸣起。/谁家少妇事鸳机,锦幕云屏深掩扉。/白玉窗中闻落叶,应怜寒女独无依。” 人生之秋的马勒此时仿佛漫漫长夜尽头的等待者,像一个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怨妇”盼望着寒夜散尽黎明到来?抑或像中国古代文人一样十年寒窗苦,只待“明君”识,而自比为“明君”的忠贞怨妇?若此,他的期盼也只是终极的造物主――上帝,决非此世、现实中诸如君王般的林林总总。马勒的心灵述说此时已远远超过这首诗词所能承载的信息量和重量,仿佛一声声对生命本质的追问和参悟,浩淼的宇宙与造物的天堂此时也仿佛是生命与本质的,如同深秋夜空中闪烁着微光的宝石一般的孤独群星,一个中国古代“怨妇”形象竟能凝塞如此巨大的生命信息和内涵,而又如此近在咫尺,垂手相触,将千年时光转瞬拉至眼前。如同一个魔法师,马勒的生命之气熔化了生命冰冷的岩石,生命质量本身仿佛开始递增与升华为陨石或其他物质的属性,情感放射出镭等放射元素的力量,其“杀伤力”岂能为一般人所抵挡?此时,周遭一片空无,只有超宇宙的、天问一般的叙述和浩瀚寒星的浩淼太空――一颗孤独的心灵能盛下多少人生的孤单寒怆、爱和温暖?马勒――一个于秋日夜空独自徘徊的形象可使千古多少名士风流黯然失色?纵情伤感处,哀叹凄婉绝伦,未语先泣,生命沉静如同人间的“死人”――除了艺术几乎一生对其他一切无欲无求,难怪人生之秋的绝望和幻灭,已构成几亿光年的喟叹和同样凄寒广袤的宇宙。如沙的弦乐、孤独的圆号、悠长的单簧管和压低嗓音的长笛冰冷地围绕着寒冷而温暖、悲怆的人间,那个深秋之夜的身影将要永远离去……往日繁华皆如大梦,如今已是梦醒时分,别梦清寒依依。
第三乐章《咏少年》。整部交响曲中最为春天、温暖、欢乐的乐章,但它如此短促,似乎来不及唱完最后一句欢乐的人生歌词。谐谑曲。人生苦短别梦寒。在马勒看来,人生最大的快乐在于在人生的某个闲暇之隙,邀三五知己,畅游清新的人生之野、之林,歇息在人生之亭,望水中倒影,饮酒吟诗,即使无关紧要的题目也能聊上半天或争得面红耳赤。多么丰裕充足的少年时光呵,然而它一去不复返,却终生要在没有时间写作的忙碌中度过,人生快乐的回忆转眼成了依栏凭吊,往日繁华欢乐瞬间成空。这就是人们以此为乐、恍若梦中的在场人生?紧密的欢快节奏反成了催促。铜管闪烁的点点金光仿佛沙漠水滴般的温暖。人生的锣鼓与钟鸣如此亲切如在眼前而又如在天边,虚空而遥不可及。然而又曾如此真切存在过,从自己身体与灵魂之上如流水一般慢慢流过,却不留下任何痕迹――即使那声音亲切如昨,历历在目。这里,依然不能忽视的是这欢乐背后死亡影子一般的闪烁与虚无,而且亦更寒冷、神秘和深不可测,欢乐的人生与理性冰冷的死神之间形成的对比与反差令人不寒而栗――马勒也许藉此告诫世人这镜中花般的欢乐乃真正水中月似的人生?然而,《瓷亭》――这首据说法国女诗人在编选中国古代诗词的仿制之作,被谱曲后,毕竟成了马勒交响曲中最为温暖难得的诗章,其珍贵便可想而知了,让人们看到沉思者最人性、温暖、可爱的一面。后来,人们依照译诗写成格律诗:小亭卓立水池中,白瓦琉璃四壁青。/虎背弓桥浮绿镜,诗朋歌笑乐融融。/倒影平湖景色迷,月桥银瓦小亭奇。/翩翩彩袖清歌发,饮酒哦诗未觉疲。(周笃文、洪允息:《一个久远的疑案》)其中况味倒也颇值得玩味,借以揣摩大师暮秋情怀――不管有多凄凉,毕竟欢乐过,或许这最值得留恋?
第四乐章《咏美女》,更加凄切的美女孤单形象,仿佛美好的光阴尚未开始便已经结束,惟那留下的些许微弱、温暖光亮,却成为终生的精神食粮和灵魂期待。没有信誓旦旦。没有生死相约。借一个曾经美好而短暂得似乎没有发生过的梦一般的记忆碎片活过一生。像风一般掠过,不留任何痕迹。像水面的波纹,随风即逝。然而,这对一些人看来却意味着一切,而终生牢牢抓住不放,像死死抓住一根救命的草绳。那到底是什么决定着人生的美好青春呢?――“若耶溪边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袖空中举。/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李白《采莲曲》)荷叶间人生偶尔的温暖话语。像垂杨一般映在水中的风流少年。随着紫骝马转瞬嘶鸣而去的身影。单单这一切已足够一位荷叶一般清丽的少女度过魂牵梦绕的一生?然而,这何尝不是人生的写实,当一个生命来到这个到处都让人感到清新的世界时,曾经抱了怎样的美梦和期盼?一个比荷叶间的笑语还要虚无飘渺、捕风捉影的生命诺言或眼神足可使人一个人死死相守。如此以一个少女的青春无邪、质地无瑕隐喻人生最珍贵时期对一切事物的饮鸠止渴般的美丽好奇与期盼,已足使人心碎震惊不已了。一个曾经怎样满怀人生希望的灵魂,在历经频频丧失亲人、去国怀乡、升迁荣辱、情感破裂等,一切都像过眼烟云。这个人生美梦破碎的精神流浪者,却依然如此留恋热爱着这个世界的垂暮之人,此时,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水面上随风而去生命波纹依稀还在,然而,谁又能告诉他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压低声音的弦乐可以吗?还有嗓音已经有些沙哑的铜管、懂事地在一旁沉默的木管以及它们风沙一般一阵紧似一阵的复杂组合与追问,也许无论如何复杂多变的配器和音色已不足以表达这一切。在六分钟多一点的时间里盛载如此丰富的生命信息或许已经达到了极限。这个在复杂之中不停地给自己制造难题的人,世人能够理解其千万分之一其实已属苛求,他的声音在半个世纪才能得到理解认可从这里看出已经是命定的了。渐渐沉默、安静下来的低音提琴们和竖琴们如是说。此时,一切均不重要了,惟有对这最安静生命乐章倾诉的聆听。蜻蜓、不知名的鸟儿刚刚停留过的尖尖的荷角尚在游丝般地颤动,惟有少女一般痴望着眼前一切若有所失的眼睛。旺盛的荷塘一片寂静。
第五乐章《春天的醉汉》,欢乐苦短、人生如梦、时光虚掷的心灵之痛。人生仿佛来不及品尝便已疾速消失。在旷野、山林间奔跑、大叫、舞蹈,全身心投入大自然是他一生的嗜好。此时,借助想像仿佛进入迷狂抒情境界的马勒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在回忆里的春天时光里狂醉呓语,物我两忘。(疯狂起来的首先是长笛,其他乐器紧跟着忙乱起来)。这个几乎一生都在密不透风的人生节奏中日夜奔忙的人的短暂放纵和忘我,这种充满个性的人性表达,让人、心醉心碎同时,也为他能有哪怕如此短促的放松感到欣慰和温暖,即使在短暂的想像中。艺术家藉想像而活,否则便是死的生命和灵魂的僵尸。4分26秒,他的弟子和终生挚友指挥家布鲁诺•瓦尔特先生在他与世长辞六个月后首先赋于了该乐章的长度,成了马勒宿命的灵魂永恒休憩空间。恬静、甜蜜和温暖……醉着的人生难道比醒着的人生更可爱而更值得留恋?马勒借此还原到生活中最温暖人性的一面――这可是一颗在别人看来为追求人生之梦自苛到自虐程度、反复无常、神经质和对艺术狂热到近似歇斯底里的灵魂呵――原来在生活中他可以作为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生命来享受生活的天伦之乐。何乐而不为呢?难道又是宿命?只能去问这春日未醒的醉汉一般沉醉的灵魂了,趁他还未惊醒,否则,他将为自己这短暂的放纵感到如何的内疚、自责和自伤呵。“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觉来盼庭前,一鸟花间鸣。/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李白《春日醉起言志》)木管的颤动、跳跃与倾斜。人声的恍若梦中。调性与速度的不稳定。踉跄。小提琴时而活泼时而抑郁的对答。鸟鸣与草长莺飞。双簧管始终充当着不光彩角色,制造一种紧张气氛,让心灵总是不得安宁。复三部曲。谐谑曲。音型、音阶的上行与下行的流动与摇摆。仿佛一切皆欲狂醉不起、几不可支。然而,依然众人皆醉我独醒,或许是这个无法彻底饮醉者的悲哀与宿命?!人们或许最愿意看到一个狂饮不止的灵魂,借以解脱自己与迷醉的马勒。然而,这可能吗。一切由那个行将疯狂的心灵在扯天扯地垂落的人生之秋天幕前的疯狂舞蹈为证。这就是马勒么?狂野无羁,奔腾不息的马勒么?然而,在回忆中的春花与美丽中,这仅仅是回忆而已。生命锣鼓已在远处敲响,转眼便来至眼前――“俱往矣!”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即使借酒浇愁日子也所剩无几,且永不重现。
我永远在沙岸上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