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奶》原文·冷露无声

作者:冷露无声

婆奶已经八十岁高龄了,身体还算硬朗。

婆奶是个喜欢清静的老人,因此一直一个人住在一所大房子里。

婆奶喜欢养一些小猫小狗的动物,但是养过几天就突然跑掉了,大概是嫌她的院子里太冷清了吧。后来,婆奶跟三姑婆要了四只小鸡,养在院子里。开始用线栓着鸡们的脚,怕它们逃跑。后来,婆奶看那些带着“脚镣”的鸡们在院子里蹒跚地行走寻食,样子颇为艰难,于是就替它们解除了“枷锁”。自由了的鸡们很是兴奋,不时飞到墙头上,但并没有要跑走的意思,其中一只小公鸡还昂首阔步地走到婆奶身边,感激似的喔喔啼叫。婆奶于是很激动,说:“看看呀,你也知道谁对你好吗?早知道你们喜欢我这个老婆子,我干嘛还绑住你们的脚呢?”

婆奶很幽默,虽然她自己并不知道什么叫做幽默,可是说出来的话已经让听的人笑痛肚子了。

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拉住我的手,仔细地看了又看,那样子好像在鉴赏文物一般。然后,婆奶走到院子里的草垛前,抽出一棵干了的庄稼秧子,笑眯眯地举到我面前问:“孩子,你认得这是什么吗?”当我毫不犹豫地告诉她那是花生秧的时候,婆奶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挺激动地说:“好好好,认识就好哇。”后来我才知道,婆奶第一次见我嫂子的时候,也是这样问她,听说她不认识花生秧的时候,婆奶伤心极了,说,连花生秧都不认识,以后可怎么跟我家孩子过日子哇!

婆奶虽然已经八十岁了,又生活在乡下,可是人却新潮的很,思想意识简直可以说是非常“时尚”。那年夏天回老家去,我穿了一双跟儿很高的船头鞋,那种鞋底子很厚,像京戏里的朝靴,前头很尖,像小船的样子。婆奶见了,吃惊地紧盯着我的脚,嘴里啧啧有声,不知是赞叹还是惊奇。吃过饭后,我换上平底鞋跑到村外的小山上玩去了,回来的时候,一打开院门,我立刻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婆奶的布鞋摆放在院子里的晾台上,脚上穿着我的那双船头鞋,双手紧张地扶着院墙,正艰难地、一步一颤地顺着院墙挪动着。见我回来,婆奶顾不上害羞,立刻喊叫起来:“快扶我坐下,累死我了!”

我赶紧扶婆奶坐下,一边帮她换上自己的鞋子,一边好奇地问她怎么了。婆奶感叹似的说:“嗨,奶奶一辈子没穿过高跟儿鞋啊,看见你的高跟儿鞋在家里,奶奶就想穿上试试还会走路不,可是一穿上这鞋子,站都站不稳当了,想脱下来又坐不下,好不容易扶着院墙站住了,我就只好围着一圈一圈地走。幸亏你回来的早,不然的话奶奶累都累死了!”

婆奶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笑得蹲在地上起不来了。

城里兴起用“呼啦圈”健身的时候,我也买了一只,回老家的时候一并带上,在院子里练习着玩儿。婆奶看见了,趁我上厕所的当儿偷偷将那大圆圈套在身上,扭动着腰身希望它能转起来。可是还没等圈子转起来,婆奶哎呀叫一声,双手揉搓着腰部,脸上是痛苦的表情。那一次婆奶被她儿子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说她越老越像个孩子了。婆奶躲在炕角里,不服气地倔着只剩下几颗门牙的嘴巴,听儿子说她越老越像个孩子,她不但不生气,还偷偷地冲着我乐。我想,婆奶真的活成个淘气的孩子了,心地善良纯洁的连严厉的批评都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下来。

婆奶虽然是个地道的乡下老太太,可是却像个老年知识女性一样,满头白发是那么飘逸。衣服也是穿得有板有眼,绝对不会拖泥带水腌腌臜臜。不知情的人见了她,还以为是哪个大学里退休的老教师呢。婆奶也很满意自己的形象,但却故意在我面前说:“唉,人老了,头发也欺负人,都白了。我年轻的时候,一头黑头发亮得气死阳光,编成两根大辫子,在背后甩来甩去,那才好看哪。”我说,婆奶你现在的白头发更好看,像个教授!婆奶一边摇头一边谦虚地说:“你别哄我开心了,我这辈子就只认得个‘井’,四根木棍儿横着排了竖着排,教授是不是像你一样,得教学生念书啊?那得认识多少个‘井’才行啊?”婆奶说得那么认真,以至于我都笑不出来了。我知道婆奶这辈子最敬重有学问的人了,因为她自己没有上过学。

婆奶是个乐天知命的老人,但她的命运其实很坎坷,三十八岁的时候,丈夫在大饥荒的年月里没抗住饥饿的逼迫,撒手西去了。从此以后,婆奶一个人拉扯着四个女儿一个儿子,艰难地生活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婆奶每次跟我唠叨起那些事情,眼角都会有泪水闪动。她说:“你爷爷那个老东西,他是没福气呢,要是活到现在,看看你们这些小人儿在外面上班,不用土里刨食吃了,不用风吹日晒锄地割草了,该多么知足呢?老东西没福气哩!”

听婆奶漫不经心地讲着这些的时候,我总是禁不住心酸难忍。提到爷爷的时候,婆奶虽然语气很平淡,并没有太大的伤心,可是我知道,在将近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中,婆奶其实一直都在思念着“那个老东西”,她的漫不经心中蕴藏了多少悲与喜?隐藏着多少思与念?可能只有那些连梦都做不成的长夜懂得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婆奶越来越喜欢有人在她面前转悠起来,也越来越留恋我们这些小辈儿。有时候因为工作忙,要隔好几个星期才能回家看看。每次回去,车子刚驶到村头,就看见婆奶拄着我出差时给她买的龙头拐杖,呆呆地站在人家的墙角里,巴巴地望着远处。邻居们说,婆奶的日子越过越糊涂,可是哪一天是星期六她却明明白白地记得。于是,每到周末,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我总要回去看看婆奶,我怕她见不到我们会一直站在村口等着,一想到暮色中她那耄耋的身影,会伴随着失望回到小院子里,我就觉得有鞭子抽打着我,让我放下手中的事情,回家去看看。

一直喜欢跟婆奶在一起,觉得她就是一段沧桑的历史,一个越沉越香的故事。跟婆奶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有一种在别人面前没有的自在感。婆奶是个喜欢回忆从前的老人,有一次她跟我说:“你婆婆这个人,跟着我儿没享几天福。我孙儿小的时候,为了孩子我还常吵她,她不管受了我多大的委屈,从来不回嘴,总是自己忍着。你们做小辈儿的,可不能再给她生气呢。”我知道婆奶是在反省自己,这更显示出一个老人的胸襟。有时我在工作中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情,也会对婆奶说一说,婆奶总是说:“人活在这个世上,什么事情遇不到呢?不就是一道一道的坎儿吗?咬咬牙,用力抬抬腿就过去了。真要顺风顺水的,老了连个想头都没有了。”这时候我就觉得,婆奶是活出哲理来了,活出境界来了。

冬天到了,婆奶的屋子里很冷,我们要给她生个炉子,她却说:“把钱攒着吧,小人儿们上学还得用呢。”我想把婆奶接到城里住些日子,可是,婆奶看看那在院子里撒欢儿的四只鸡说:“我不能走啊,每天早晨我一打开门,这些小东西就扑扑拉拉地跑进来,围着我转来转去的,我要是走了,它们找不到我可怎么办?人就是讲个感情儿哩。”

上一次回老家,婆奶突然拉着我的手说:“孙媳妇儿,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掉眼泪呀?”婆奶一句话,让我思量了老半天,心情黯然了好久。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总觉得婆奶会活一百岁,会活很久很久。可是,人总有要死的那一天,真要到了那一天,当我推开小院门的时候,只剩下那些没有人照看的小鸡,扑扑拉拉地冲着我飞过来,我该怎么办呢?我想我是打不过死神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每一个周末,都不让婆奶耄耋的身影失望而归。

我对自己说:常回家看看吧,等失去了的时候,想看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