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页括号——写在《古拉格群岛》(索尔仁尼琴著)

—写在《古拉格群岛》(索尔仁尼琴著)

作者:陶永生

边上瞑色苍茫。星星如文字般零落、干燥,一点也不耀眼。日暮时分的光影四下弥漫,游移不定,恍如那人隔世的目光,寻寻觅觅,永远捉摸不透。我就在海边,浅湾低洄、珠贝星散,与他遥遥相对。他在看我,惟余目光,没有内容,空无所有,一无所知。光色迷离,梗概着忧郁的夜色,如泣如诉,那些声音说着更多的话。时断时续的字眼着陆在我的领地,攻城略地,沙粒般裹挟着夜气的余温吞没了贝壳大小的我,我好象失去了四肢、面容,空格般召唤着新的填充。

众声喧哗,我仍分辨出了它的颗粒,珠圆玉润、块块集结。某种融解缓缓膨胀,生生不息、潜流不止,绝处逢生的狂喜注满我的全身,我放倒自己,水漫极顶,大块天宇在我身上展开,迫不及待、拓疆万顷,喘息着、漫卷着、那么迫近又浩茫无垠。沙角的夜罩终于徐徐垂下,扣住了一般,不知它凸显些什么,抑或锁定某个秘密,蓄念已久、铁定之约。无缘无故,那叶孤舟搁浅了,也许它想爬上岸去,翘首以待,仿佛个简洁深刻的人像剪影;酷似遥相辉映,没来由地有一个人固守在有着月芽儿轮廓的后舱里,空落落的,好象永在仰视不形喜怒哀乐的夜空。船头忍无可忍,狠狠心掉转开来,像在逃脱,又像在趋利避害,似乎向大海深处缓缓漫溯,寂寥无边。没有月光,没有音乐,悄无声息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也不会发生,空气好象忘了怎么流动,寂然不动。抬望眼,当空还是那片苍白的下弦,闪闪烁烁的,正归帆西逝,义无反顾般隐没在深邃之处,逸若游丝。是他在那儿,两翼微翘,双唇绷紧像扣住的瓦片,其间有什么东西在活蹦乱跳,仿佛一不小心便溜了出来。夜露出兽脊样的黑,血性方刚,撒着野,好象要吞没一切般的斩钉截铁,是他,像深入它腹地的匕首,刺破这坚硬、撕裂这致密,坚不可摧的力量弯曲了他的背脊,也佝偻了他的半生一世情。短兵相接,刀光剑影模糊了视界,放逐了宿命般的命定,只漏下影影绰绰的兽脊如许,他同归于尽消失了一般,魂结夜露,天地间变得奇幻迷离,轻飘空渺。

有过那样的季候,每时每刻我都在穿越、横渡,无人问津的荒芜寂无人迹的坟地,永不停歇,我在一点一滴走近他。茫茫黑夜天涯路,同样原始的表达方式,方块字贯注了风火轮般 的魔力,击穿了这个星球的身体,只是祈盼某时某刻与他再度重逢,握手言欢。笔起又笔落,上穷碧落下黄泉,又重新找到了他——那样一些瞬间,躲躲闪闪,掩映在繁枝茂叶间,像只小鹿,不谙世故。我沉陷其中,不知会发生些什么,应该怎样,好象是这样——我期待一个人,那人也在等我,永远的守候;我寻找一个人,他也在找我,永难相遇。恒久的失之交臂,一无所见,我找到的始终是自己的琐屑,我阐悟自己。生活或许还有别的可能,事情同样可以这样开始,临滨的风穿窗而过,我栽在那里扎了根似的,凝眸长天,披肩树冠飒飒作响,落叶纷飞,像一幅插图,生动多姿。又一页顺风掀过了,打着卷儿,有些缬皱。

周遭凝固了般冷寂无边,茕茕孑立,我怀想着画中人、画中画,思路曲曲折折蜿蜒在了他的版本里,这里有些热闹。也许他在自说自话,声调昂扬像在大声疾呼,雾失楼台、云迷五色,纷华落尽,毕竟书生,只是在作最后的抗争和叹息。望尽天涯路,文明拔地而起,读书的季节缠绵如秋雨,畅销书排行榜铺天盖地像多情妇人的泪眼滂沱,说来就来一声不吭,淋淋沥沥,下个没完没了,直下得哪儿都泪汪汪的媚,文字的品性洗得透亮、精凉,柔弱无骨。大约铅华太重,一字一顿,像驮了千钧之力般凝滞不前,他的初版没来得及修订便古典了起来。似乎只写给几个人,打开哪页,幽幽地逸出浓淡皆宜的土腥气,文字湿漉漉的像挺拔的 萝卜头,脆棱棱的,唿哨般的逗号笛韵悠扬,驻足谛听。椭圆的唇吻,鲜活萌动,宛若情人酣眠时的馨息,兜住了所有目光的羚角,一网打尽。心灵之吻,只是心与心的相契相融,瞬间完成了生命的表达、使命,人应该有过这种境界。更像个婴童,他埋在半开区间的轮椅里,好象迎风摇晃的篱门,自始便敞开着,方便某个人的不期而至。你我他,即便只是在院落里踱上几步,歇歇脚 ,别的什么也不用管它;倘有兴致,深入一点,也许能得到更多的出人意料。残缺的摇篮,童真依旧,不会长大的,像个休止符,虽然风烛残年,一个哈欠就可能熄灭了他。“我在书中加入了许多谜语,教授们为此将争论若干世纪,这是保证一个人永垂不朽的唯一方式。”大师直言不讳。他端坐在祭坛一隅,悟看地移天行,实无所见,诡秘的脸上飘着一抹遥远的笑意,云蒸霞蔚烟火袅袅。那句话又来了,泛上心头,均匀摊开,“我试图用尽可能全面、精确、直接的语言表达我们是如何参与生活的——或者更准确地说,生活的时时刻刻在我们看来是怎样的。”烟霞缭绕,我像融入了画中一角,一点粉黛、画布的泪滴,他的作品建筑般棱角分明,一切都以情感和欲望为支点,历历凸显。饱满了形状的重量和这些形状间的张力,人体极度变形,荒谬不堪,同时立体了我种种神奇的感悟:有个完整的摇篮吊在那儿,横空出世般无牵无累,有人爬下来,直立行走、脚踏实地,将那一片辽阔的空白宕向远方;有人凭栏远眺,风尘杂屑淤积了所有通道,那空白自生自灭,好象一线残光俶尔死灭,夜色凝定如磐,大地浸染如砚。他永远生活在内心里,那应是一片永远的圣洁、自由,大理石般澄澈邃远。大师想到许多我从未想到的东西,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寥寥无几。千年一梦,立在灼灼目光的熏烤下,保持着经典偶像的姿态,他累么?!如是,缘还是恨?似乎他还是应该得到属于他的那份,有个静谧的归宿,正常的死去、死亡的天性。

覆盖了数不尽的砂粒,“我的心在这儿,它的碎片遍及世界。”他的遗嘱在作最后的承诺。世界需要他,他应该四下走走,心灵独步,夕照呼吸他的空谷足音,还有背影,粗笔勾勒轮廓呼出,密合无间,人类无法永远忽略这一点。也许我的偏执,那样的阿拉伯数字一字排开,一簇簇的,乌合之众般杀气腾腾、蛊惑人心,它们在密谋、组织什么,审查、镣索、解禁匆匆上演,力透纸背。嘈杂声如毒刺密密丛生,黑森森的像葬礼上人头攒动,他和他的作品永远是分析、漫谈、厌恶、崇拜和飞短流长的对象。凸凹不平的桌面上躺着他的再版文集,冰冷一如他的素描,显山露水,棱角突兀如锋刃如峭壁。扉页,俗了又烂的作者小传,那半页括号赫然在目。我一个激灵挺起来,——那个地方,终于挽留了他。欲哭无泪,那一瞬我深味了生命的苍凉和无助,“人总是要死的!”那么脆弱,又是强大的。残酷的公平,生死铢两悉称,毫无公正可言。他没走太久,不远,我双掌合十,有什么东西在心中自行炸开,发出玻璃的绝叫,划破密合的记忆,撕得粉碎,灿若银鳞。思想的断层无从修复,记忆亦复如是。又是在那儿,小鹿安详死去,平静如水。夏夜、海滩、散步甚至天空都离他远了,规避远引。有谁倾听?浩荡如风,行色匆匆,那儿月色真好,泼泻在他脸上、身上,拂了一身还满,皎皎潮润,毛茸茸地洒了一地。浅草扶疏,如茵似梦,缀满了字正腔圆的凝珠儿,珠圆玉润好象他的千言万语。他仍不肯静下来,痛心疾首依旧,他只好永远是他,变不了。

他的初版依旧在,我盯在了那漏排的一格空巷,栅栏依旧,零打碎敲各安其位,只主人不在。熟识几多,我曾在这儿生活,邂逅路遇,横斜的凄楚点点滴滴侵蚀我的记忆,血脉里有些不可名状的东西仓皇失路,流浪在途中,根基在流亡?听到了么,湿漉漉的呼喊,滑翔般栽下去,当空划了道闪电状的弧线,像长虹洗礼般沉入水中,也许正从水中潜出。剪影生生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