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至记事·与白居易擦肩而过
2000年以来,我在陕西省周至县挂职,在县上,除了参加必要的县委常委会议以外,更多的时候是游走于乡间,居住于秦岭深山那座民国十四年(1925)废弃的老县城里。作为领导,我不能进入角色,作为政治家,我在某些方面也欠缺得厉害,只是作为一个文人,一个散淡的文人,混迹于瓜棚豆架之下,周旋于野老村妇之中,干些没有咸淡的事情,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闲话,以应“深入生活”的佳话。
今将乡间部分所记托《美文》刊出,以为汇报。性情所至,信马由缰,全无章法,既难称“主旋律”,又不轰轰烈烈,只是一瓢水,从深山里舀来的一瓢水,无色无味,清而又清,淡而又淡,盛夏之时,或可解渴。
与白居易擦肩而过
绝不敢附白乐天先生的骥尾,牵强附会地追寻什么,攀附什么,先生是先辈,是中国的大诗人,是在文学史上举足重轻的人物,我只有仰慕的份儿。
毕竟是隔了一千二百年,毕竟是走得远了,滚滚尘埃中我们只能依稀辨出他的脚印。但是某种契机却将我和他拉近,这就是周至。我们通过周至这根链条一环环传递,从元和年间的周至县尉到二十一世纪的县委副书记,竟然是毫不间断地传承下来。细想让人吃惊,这也是一种缘分。
在这根链条上,我们时常会面。
早晨上班之前,我出去散步,从县委大门向西,至三门口返回。这是一条自汉代以来就形成的古街,当然,现在已经找不到汉唐的痕迹,寻不到昔日的风光了。物的变化永远趋于先行,人的改变是缓慢的。今天的周至老街在人文上仍有着古老的风韵,早晨,行人未至,街道已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卖蜜枣蒸糕的、卖肉夹馍的、卖手工馒头的、卖油条油茶豆腐脑的,五光十色,各样小吃摊沿街铺开,吃者操秦音,用糙碗,喋辣子,大概两千年来没有太大改变。观之听之,让人有种掀动历史门帘的忐忑。
周至是关中的文化大县,在这里活跃过许多历史人物:伯夷、叔齐“采薇而食,义不食周粟”,“积仁洁行”饿死在首阳山;老子在楼观台著《道德经》,讲经布道,直至羽化升天;白居易在仙游寺写《长恨歌》;李白在终南镇作《玉真仙人洞》……周至因为是京畿要县,加之风景秀美,杜甫、王维、王勃、李华、柳宗元、元稹、岑参、贾岛、温庭筠,甚至唐明皇帝李隆基都来过这里,留下了优美诗篇。这样的背景让人神怡,走在洒满晨光的旧街上,我心内常常留神着会和他们中的哪一位不期而遇,那种心的交汇与碰撞当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县委、县政府的门楼在晨曦中显得很突出,从西汉太初元年(前104年)周至建县的那一天起,它的位置便再没有改变过。政府所在的街叫衙门口,丁字街,坐北朝南,随着朝代的更迭变换,内里的房舍多有变化,尤其近两年增添了现代化的办公大楼,但是大的方位没变,院中平整的绿草,造型奇特的大石,显出了它的文化品位。县政府大门两侧有新栽的槐树,尚未成荫,无甚特色。老人们说衙门两侧曾有过两棵大松树,后来被伐去。我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将那两棵美丽的树除去,据说还是上过县级会议研究的。砍伐的原因之一是树的年龄并不久远,与白居易也没有关系。让人痛心的是斧凿砍下去的时候也砍下去了文化,砍下去了时光留给我们的记忆,砍下去了艰难成活的生命:我们常干些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事。
记载中白居易在县衙门口栽过两棵松,是由仙游寺移来的古松,如果存在,当是千多年的祖爷爷了。关于这两棵松,白居易在《题周至厅前双松》中吟道:
忆昨为吏日,折腰多苦辛。
归家不自适,无计慰心神。
手栽两树松,聊以当嘉宾。
……
现在,白居易亲手在衙门口栽的两棵松已经没有了。
或许当时他就没把松树栽活。
县委大院的后院里住宿舍常常是我一个人,离西安太远,我一周回家一次,平时就住在办公室里。常常失眠,夜深时候推窗而望,后院一派静谧,窗南,月光下几株藤蔓在栏杆上穿来绕去,花已谢去,果实也不见踪影,只留几片叶迎着清冷的月,组成一片婆娑。有风吹来,夹带着残菊的苦香。
时光乱了,不知今昔是何年,西汉?唐朝?宋朝?
白居易在这个院里住过,他二十九岁中进士,来到周至时是三十六岁。三十六岁的县尉按现在的说法是主管政法的副县长,三十六岁的县尉尚是单身。三十六岁的县尉闲暇时在县衙内院移栽了数株蔷薇,那地点大约也就是我视线内的南面栏杆,年轻的县尉为此作了一首诗:
移根易地莫憔悴,野外庭前一种春。
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做夫人。
诗很美,在白居易留下的近三千首诗中,这首可能并不为人注意,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让人钻到了诗的内核当中,想象当年诗人站立在南墙的藤蔓前,在晚风中为他的花而吟唱,你不由得不为之感动。后来白居易娶了周至杨家的女儿为妻,也算是周至的女婿了。
白居易将他的信息留在了这座院子里,留在了周至,与我们时时相遇。
千年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