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里应该有些什么?
文/吴长青
郭泉是我的老师,教我们文艺美学,我爱听他的课,喜欢和他一起聊天。我所知道的郭泉不仅是反日的志士,也是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或者叫有着独立思想的知识分子。他爱自己的民族也爱自己的学生。本月《南方人物周刊》刊登出专访他文章的那天,正好他给我们上课。面对大家的好奇与提问,他显得十分的平静。中午我们一起吃了饭,两杯啤酒下肚,他显得有些慷慨。他对媒体称他代表了“中国民间对日的三种思维”之一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就是兴趣而已,没别的。
郭泉生在南京,长在南京。南京这座城市对他的影响太深刻了,这似乎成了他心灵上无法绕过一个结,使得他骨子里就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叛逆。他读书时学习很好,兴趣广泛,所涉猎的专业几乎涵盖了整个文科体系,学位一直读至博士后。所以,说他怒砸王直墓,抵制日货乃至于砸日货是一种非理智的行为,这样的判断显然太简单了,不仅是不合适的,甚至是极不负责任的。我以为他身上的反日情绪带有很深的文化痕迹。这个痕迹也不单是他个人的,应该是属于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的,只是他是他们的一个代表,或者说在他身上体现得更加明显。
文化是扎在一个人的根上的,它的影响力同样是根深蒂固的。一个城市半个多世纪前遭受屠戮的创伤,不会一下子消失在人们的集体记忆里。作为在这座城市里成长的市民也不可能不受整个城市文化的影响。从另一种意义上说,一个人与一座城市悠远的文化相比,人似乎显得更加的微不足道。一个人是改变不了整个城市文化的,而一个城市的文化恰恰影响着许许多多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从这层意义上说,南京的郭泉们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
我是不懂政治的,据说爱国也是要讲究方式的。讲究方式也没有什么错,只是我担心方式讲究太多会消解本来的意义。这就好比见义勇为,没有一个英雄在事后承认他的义举是有备而来的。他们讲这话的背后隐藏着一种危险,因为他们在实施行为的同时有可能会牺牲自己,实践也证明了他们说的是正确的。尽管如此,我们仍然鼓励公民见义勇为,褒奖见义勇为者。当然,他们的牺牲也让我们痛心。
生活中的郭泉并非如媒体上报道的那么潇洒,他纳闷也很困惑,惟独没有痛苦。没人要他这么做,也没有什么力量阻止他不去做。他觉得好笑,笑他自己怎么这么不认真地活着。他和我们聊天,聊到兴致上的时候,他说反日让他兴奋。我想你个郭泉,你把自己的快乐建在别人身上,给人家警察整添了多少麻烦,人家警察多好,护着你,爱着你,给你吃给你喝,还打车送你回家。他说真的感谢那些警察,时间久了,他们都快成了熟人。我说别忘了咱们才是一家人,不是一家人会对你这么好吗?转念一想不对劲啊,经常麻烦人家,这都不好意思。我担心这个不好意思会成为另一种文化,保不准那天会取代了他原先的文化。真的,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的。历史上这样的事多了,不就是另一类的文化浸淫吗?
我记得有个美国人,据说她被美国人尊为公共知识分子,她叫苏珊·桑塔格。她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只要照片展现新奇的事物,就能使人们感到震撼。遗憾的是,人们变得越来越不容易激动了,……一个人与令人毛骨悚然的照片的首次接触可以说是某种启示,而且是当今人们惟一能够获得的启示,一种负面的顿悟。”我认真地看了郭泉砸墓这幅照片,认真地回味这个美国人的这句话。是的,她的话使我感到了几分悲哀。哀从何来?悲又从何来? 就拿我自己来说事,我看到这幅照片的第一反应就是郭泉是不是在炒作自己。我为了能确立自己的观点,曾跑到几个同学面前去求证,最后大家的意见几乎是一致的。我们既没有被震撼,也没有激动。而是给常识占据了我们的观念,要说负面的顿悟恰恰不是来自照片的启示。我感到了可怕,我们已经轻易地被常识同化了,吞噬了。也许,他们不久就是我们观念的敌人。
郭泉们叫喊在生人之中,既没有反对,也没有支持。明明是这样一个现实,但未必被外人理解。肯定有人以为他们在不遗余力地灌输文学的毒素,精神的毒素。我可以这样断定,他们灌得越多,也许反对他们的人越多,骂的人也会越多。这个一个盛行常识的时代,流行口号的时代,说得做不得。但是作为文学教授的郭泉来说,没有了批判和正义,我就怀疑他的学问了。文学有时候是需要一点“盗火”的勇气的,只要与国与家,与人与己无害的,身体力行彰显文学精神是非常必要的。从这点来说,郭泉们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因为他们不仅在传播着文学精神,同时也在实践着文学精神。
郭泉是我的老师,他经常检点他的反日行为,他也懂得反思自己的行为。他学过法律,懂得法律的尊严。他害怕他的行为有可能会给公众带来负面的顿悟,所以小心翼翼。尽管如此,我的担心还是有的。好在他是坚决爱国的,他的敌人是那些犯了错误,却到死都不肯承认错误的人。这样的人放在哪里都是遭人唾弃的。
作者简介:吴长青 男 江苏射阳人,江苏省作协会员,南京师大文学院高级访问学者。著有散文集《开往春天的地铁》(江苏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