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边缘
作者:管非
法国19世纪哲学家皮埃尔·勒鲁在《论平等》一书中说:“我们处在两个世界之间:处于一个即将结束的不平等世界和一个正在开始的平等世界之间。”他是一个天真的哲学家。人类的历史就是人类争取平等的斗争史,只要人类存在,争取平等的斗争就不会终止。他已去世200多年了,平等的世界并没有降临。今天谈论平等是一种奢侈,当人们要为生存而挣扎时,奢谈平等不是太遥远了吗?
现在,占中国人口10亿之众的农民被认为是当今中国的弱势群体之一,令人感到恐惧,感到悲哀!就在这巨大的弱势群体之中,又有多少人徘徊在生存的边缘上,默默忍受,苦苦挣扎?
2000年秋天,山东省郯城县的一起行政诉讼案件,引起我对农民生存状况的关注。山东省郯城县是山东省东南最偏远的一个县,地处沂蒙山区,和江苏省交界,地域的边缘性和生存状态的边缘性不谋而合,构成了农民生存的荒诞。该县重坊镇管前村一农民“民告官”虽然胜诉了,但给人留下的思考却是无比沉重的。是谁将农民推向了生存的边缘?
2000年春,重坊镇管前村外出打工的乡亲们像候鸟一样展转陆续归来,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一项所谓“宅基地超占费”由县到镇、由镇到村,层层加码落到了他们的头上。全村近3000口人,平均每人要交50元钱。村民管仪林被告知他家宅基地超占,需交830余元。如果以后宅基地不减,此项收费将一如既往地交下去。管仪林认为自家的宅基地不超标,而且当地农民住房用地每年都是和承包的责任田一样交过费税的,便和村支书争论,被打得卧床不起。伤还未痊愈,他就开始了上访。他到镇里,被告知收费是县里文件规定的,必须交;他到县里,县信访局告诉他不能越级上访;他回到村里,村里因他上访,支书在广播里喊:“抗费不交,打死勿论”。
管仪林找到在县里一处中学做教师的侄子管晋章,又先后到县纪委、县土地局上访。县纪委书记对他们说,重坊镇的收费是违规的,但不违纪,他管不着;土地局给了他们一份关于全县收费的文件,按此文件规定,管仪林家需交120多元钱。回村后,村委和镇收费工作组的人对他说,老百姓怎能看县里的文件,要予以没收,被管仪林抢了回来。
在管仪林上访期间,镇收费工作组两次闯到他家,砸坏他家的大门,抢走了200多斤小麦,硬要了390元钱。镇派出所出动警车到他家,无故问他参与本村的斗殴没有,回答没有,他们便说以后要老实点!他已是57岁的人了,腿上还有毛病,参与斗殴没人会相信,这是借故扰民、威吓。此后警车又两次破天荒地在他家后面的路上经过,其目的十分明显。
管晋章感觉到这次收费是一起故意加重农民负担的坑农、害农事件,他为此专门回家了一趟,对一些父老乡亲讲了上级关于不能加重农民负担的有关政策。但村支书在广播里讲,管晋章是扇风点火,妖言惑众,阻挠收费工作,上级很快就会解除他的公职,让他回家务农。管晋章的父亲也劝他不要再坚持上访了。因为此时,重坊镇镇长在重坊中学主持召开了一次收费专题大会,凡是本镇的教师需交费的一律不准拖后,他们的父母、兄弟不能及时交的也要替他们交上,否则停发他们的工资。管晋章就收费的事又给临沂市土地局、山东省土地局领导打了电话,问他们农民的住房有土地使用证、建房证,年年都按承包的责任田一样交过费税的,为什么还要交“超占费”?省土地局一位局长在电话里笑着说,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呢?他叫管晋章找当地政府解决。
管仪林和管晋章的上访,使重坊镇的收费工作受到了影响,镇长和两名党委副书记到管晋章工作的单位找该单位的领导,以国家公职人员不能参与农村上访为名,给管晋章施加压力,并向管晋章许诺,只要管仪林把费全部交上,全镇这项工作结束后,将如数退还给管仪林。他们软硬兼施的做法,使管晋 章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这项收费的坑农本质。如果收费能完成,只管前一个村就可收费近15万元,那么全镇呢?全县呢?这要给农民带来多大的负担?尤其是村干部、乡干部及与他们有关系的一些人,他们不用交,他们的费用就要由另外一些人替交,这更加重了多数农民的负担。最基本的不平等导致了最大的伤害。这些乡官、村官为什么这样卖力地做这项工作,原因是县里文件(郯政发1998 65号)规定,收费的40%归县,20%归乡(镇),40%返还村里使用,他们既有政绩,又有可支配的财源。
管晋章鼓起勇气作最后一次上访。他的一个在中央党校工作的同学帮助他把上访材料送给了国务院某部门。这最后一次上访很快有了回声,管晋章知道上级有关部门要过问此事时曾感动地流泪,认为自己坚持不懈的努力终于感动了上苍!然而,这最后的上访没有解决任何问题,重坊镇党委以红头文件(2000 29号)--一份调查报告就将管晋章心中希望熄灭了。这份调查报告经过精心制作,巧妙得地给管仪林多加了一份宅基地,得出了管仪林必须交纳超占费的结论。不是当事人,不经过深入地调查,很难发现其中的隐秘。信访不过是几个文件在几个机构转了一圈!管晋章决定向法院提起行政诉讼。
2000年6月24日,管晋章作为叔叔管仪林的法定委托代理人,向郯城县人民法院提前诉讼,将重坊镇人民政府推上被告席。要打行政官司是很难的。重坊镇人民政府为了阻止这起行政诉讼,多次派人和法院联系,干涉立案。管仪林到法院行政庭寻问,多次遭到抢白。管晋章几次到法院力争,直到7月18日,法院才予立案。8月9日,行政庭公开审理了此案,被告重坊镇人民政府两次法庭传唤,无正当理由拒不到庭,既没有提交答辨,也没有提供任何证据材料,法院只好作出缺席判决,要求重坊镇人民政府对原告的行政收费行为予以撤消,已收取的费用应予返还。
据说,重坊镇人民政府是不屑到庭应诉,拒不到庭当然是藐视法律,也是藐视公民权利的行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在这里不过是一句空话。本来是严肃的一件行政诉讼案,变得有些滑稽、可笑。
当然,管仪林和管晋章以及其他上访农民的努力并非徒劳,这场所谓的“宅基地超占费”的征收草草收场了,村里、镇里、县里全都不了了之。尽管如此,时至今日,这起侵害公民居住权的违法、违 纪行为,这起坑农、害农事件,没有人对此承担责任。农民心上的伤口,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愈合,但是他们改变自身的处境和命运,要求政治、经济、文化等权利的平等,还需要农民们奋斗下去,尽管平等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遥远,但毕竟让农民看到了星星的闪光。而现实的生存问题,是当前农民们首要解决的迫切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