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五重奏(2)
潜伏在体内的豹
原始人认同自己是个动物,拥有豹子、老虎、大鹰或狮的灵魂,原始人将自己与自然结合,他们不曾想征服的事,只是希望自然相处。狮子就是精神,虎一般象征理智,而豹子象征生命,因此在原始人心目中,“豹女”是一个人,她的“动物灵魂”才是一头豹子,而不单指此人所拥有的该动物形象。那么,当“豹女”行使权力的时候,豹子并不一定在她的身体里一同受制于人,但是,“豹女”的情人们竟然以为自己就占有了豹子的性力。一切事物都被赋予人的心理素质,如果某种重要的心理内容被赋予在一个人的身上,他就成为超自然的存在,于是产生了巫师和术士。古代人和现代人,可归纳成:古代人只管做他的事,现代人知道自己做的事。对此,尼采说,“生命的一般外观不是贫困和荒芜,相反的是富足和丰饶,甚至是一种荒谬的奢侈。”既然华丽游走的豹纹可能已经接近于“荒谬的奢侈”,那么豹子的许多活动就变得不太平和了。
而对于内心羞怯、敏感的诗人里尔克来说,豹子与之实在相去太远。但背反的事实却往往是:越是与自己有着巨大差异的元素,越能够成为自己的精神指向。受到老师罗丹的素描影响,里尔克一度成天呆在巴黎植物园里,尽情涂鸦着颤动的精神素写。这时,埋伏在铁栅栏后面的豹子,以阴郁的眼神看穿了他的冥想。也就是在这个毫无对证的时刻,里尔克与豹子产生了“移形换位”的交流。然后,他们彼此锲入,在诗歌里拉扯着来到白光笼罩的旷野。
正如有关翻译家所指出的,阅读里尔克,必须首先去阅读“圣经”。“圣经”可以去祛魅,在这个普照的平台上,我们才能聆听里尔克的祈祷之声。
通过基督教典籍,我们可以发现里尔克躲闪在豹子身形后的呻吟。有关豹子的宗教行走路径很清楚,这一点,诗人钟鸣很早就在《豹子》一文里道明了。留驻在但丁《神曲·地狱篇》中的豹子,一般都认为象征着淫欲。因为但丁描述的是,豹子在破晓时分,是随着神爱所推动的美丽事物而出现的,这让人联想到《新约·马太福音》中的耶稣变容。当耶稣带着彼得、雅各和约翰登上高山后,耶稣突然改变了形象。他用一种洁白的猛兽造型考验信徒的定力。他的脸面像太阳一样明亮,衣裳洁白如光。《圣经》的经文曾影射过,豹子就是耶稣,而且有人肯定这是一只白色的豹子。因为耶稣经常通体有悦目的白光,宛如玉的灯罩一般,这与但丁描写的皮毛斑斓悦目的野兽不谋而合。里尔克意识中的上帝,是无处不在的“万形”,光明与黑暗俱在其中。他说——
“每当我看见你,
你的万形就逸散;
你行走如纯光的豹子,
我是树林,我黑暗。”
因此,出没于里尔克视线里的豹子,既是上帝的肉身,也是强力意志的体现。台湾诗人洛夫在《诗人之镜》里认为,“不是里尔克创造了‘豹’,而是‘豹’创造了里尔克。”
这是一个自证的过程。他企图证实上帝、豹子、自己的三位一体。结果呢,他发现一头豹子埋伏在体内。他唯一恐惧的事情只是在于:惟恐豹子埋藏得不够深入!自己留不住它!于是,他开始祷告。豹子埋在他的上翘的尾音里,埋在他的脊背,毛贴着皮肤,能够闻到河流、森林、篝火的气息,能够听到很久以前,茨微塔耶娃喷着热气将俄罗斯的早晨融化的声音,能够摸到女画家保拉·贝克尔和妹妹克拉拉·韦斯特霍弗作品的颜色和凸凹的肉身,能够看到莎乐美穿着黑色翻领皮袍沿着结冰的河穿过冬季的布拉格向香榭丽大街走去。那豹子一遍又一遍掠过他的身体,像象牙梳子一般翻开他的灵与血,占领又放弃,在毁坏之后又垦殖,是北方的长风一遍又一遍吹过,通达根性的透彻与敞开。而他在豹子身下辗转翻腾,像一个鞭子下的陀螺,把每一次鞭子的闪电,铭记成忧伤的花纹以及驯服的圣火,他记住了豹子忘却尘世的柔和线条——像一根修长的钉子,钉尖还凝聚着一点白霜……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这是里尔克的哲学诡计,是他浸泡在基督之水之中的恍然彻悟,为此他制造了一种绝境里的机遇。
谈到美术作品里的动植物现象,里尔克说:“它们决非心血来潮的产物,决非一种寻求前所未见的新形式的轻率尝试的产物。危机创造了它们。人们从某种艰难信仰的无形法庭逃进了这种有形,从某种不定遁入了这种实现。”于是,他设置的有形“法庭”就出现了:最勇猛的强力生命被关在栅栏里,以至导致了一个“伟大的意志晕眩”。他以令人闭气的笔调,惊心动魄地素写了一个伟大的灵魂一旦失去自由的处境和情状,蕴含着存在哲学的意味。这种意志被一头强劲而收敛的豹子集合起来,当它被关在思想的栅栏里,它仅仅唤起人们的审美情感,但当它一旦走出理性的禁地而步入肉身和神性,它就成血与火的象征,并将审美推入一种恐惧和颤栗的生命历险。虽然具体的豹子被栅栏阻止于理性的囚笼内,但豹子的精神已经逸出了栅栏,并悄然行走于上帝的旷野。唯有如此,才能摆脱现实的羁绊,听从于主的召唤。当厄运来临时,我们是否有幸像诺亚那样被置身方舟之中,这完全取决于上帝的安排。同样,当强力意志如同豹子逼近我们的心灵,又有谁能够请豹子回到书本?让它像猫一般躺倒?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在心中化为乌有。”并不是真的“乌有”。因为上帝是“万形”,正如基督教哲学家勒塞指出的,他以“一种的无畏的、幻觉的展望,让以拉斐尔为首的天使的光明之国与上帝的黑暗交界,乃至天使的光明在‘上帝的黑力’之前简直‘化为乌有’。”这就是说,惟有在豹子这种表面的忧伤和虚拟的失败中,才葆有了全在的力量与意志。
卡夫卡在《饥饿艺术家》里,发现了里尔克以及他的豹子所相互镶嵌的精神迷宫,这就是说,作为意志的主体,人的肉身已经倒下了,但意志的力之舞才刚刚开始。卡夫卡写道,“自由似乎就藏在它利齿的某个地方。它生命的欢乐总是同它大口里发出的强烈吼叫而一起到来。”当意志哲学以豹的弧步走入历史,成为一种超人意志时,抵抗比顺从更具备人的自信和昂扬,而当这种超人意志退出历史舞台后,公正的论说比道义的审判更具有人文意义上的独立和自由。
里尔克的诗思方式是奇特的。在《里尔克》传记中,卡斯讷曾指出,在里尔克那里,“理智是围绕着感情而起始或形成的。”这句话极其传神地道出了马尔特对他童年时代的神秘女人阿贝洛内的评语中的涵义,马尔特说:“阿贝洛内依然可能在后来的岁月中试图用心灵思想。”于是,我们可以这样说,诗人一直在围绕豹子旋转,直到它们完全在旋转中“静止归一”,成为一体。从旋转的圈子外部来看,这个旋转的意象梦魇似的围绕里尔克疯转,他驱动着体内的豹子?还是豹子驱使着他?在里尔克的一个诗歌残片里,他还坚持说,“我围着古老的灯塔……已绕行几千年”,正是这“意志晕眩”的后遗症。
多年以后,宣称“诗是来自痛苦经验的运动”的罗马尼亚诗人保罗·策兰,其《语言栅栏》一诗仍然是“豹子旋转”的后遗症体现,有几句十分惊眼:
语言栅栏
眼在栏杆之间。
萤光虫一眼睑
向上划动,
释放出一瞥。
遗憾的是,保罗·策兰没有把栅栏视为一种虚拟的设置,他要撞出去,他在语言的栅栏上头破血流,最后投河自尽。至少,他没有吃透里尔克所说的栅栏里面的豹子“他是一切,无边的一切”。
黑 豹
迄今为止,我已经写完了四只豹子,它们像我扑出去的指头颤动在黄昏的空气里。我夹着一支烟,四根手指灵活而干燥,烟雾缓缓将手指的缝隙添满,蹼一般游动在茶色时间里。烟雾的兽皮在逆光下具形,把内部的力逼向毛发,我看见坚持的针,正在把黑丝绒的帷幕刺穿,金属的弧线反弹不已,终于稳定,突然散开。而那根一直不被重视的无名指,逐渐在手指的芭蕾中退出去了,把无名的痛堆积在指尖。烟灰飘落在指甲上,有一种奇怪的白,在牵扯着无名指内部的东西。我意识到,那应该是黑豹丢在梦境边缘的光,飞起,又碎匿。
这样,我就必须看见一头豹,因为失名而逐渐变黑。放它到广大的黑旷野,黑豹矸石一样亮起来。这是我无力抒写的,我的墨水只会加剧事情的复杂。因为最显著的错误,就是墨水可能会像电筒一样愚蠢,它把黑夜撕开,我就会认定这圆形的光斑是真相。被惊醒的黑豹,从伤口里冲出来,只好以咆哮来进一步扩大伤口。黑豹是黑暗的元神,不要惊动它!
我逐步慢下来,从汉字的高处退下来,从书籍的影子穿过,慢到可以听见很远的水滴在敲打芭蕉,连芭蕉叶细微颤动的身姿也可以看清。这时,黑豹总是如约而至。准确地说,是黑豹从“黑”世界脱身出来,只以“豹”的面目出现。但是,这绝对不同于放风。
吸纳黑暗精血的生物,可以理解为事物成功反对本质的努力。它们被日光赋予得太多,日光下的生活总是单面的,那些因灵异的技术受制而无法施展的妖冶或者盛开,只好被推迟到梦境边缘。何况,日光的食物远不足以支持它们在黑暗中的超负荷工作。就像冥界的门卫三头犬萨贝拉斯,就像爱伦·坡的乌鸦,就像里尔克的黑豹,就像卡夫卡的穴鸟,就像准时在权力的穹顶显身的鸩鸟,它们张嘴把光亮撕下一块,咀嚼的声音体现了金属回归到巴什拉的元素诗学的过程,然后,它们吐出比黑暗更黑的东西。
这时,豹再次返回到黑字庇护的空气中,成为黑豹。是,似乎又不是。
科运特·布赫兹是慕尼黑一位著名的插图画家,编辑把他的画分别寄给了47位不同国籍的作家,请他们根据自己对画作的想象和解读,把藏在画中的故事写出来,这就是题为《灵魂的出口》的小书的来历。荷兰作家蔡斯·挪特本用一些叮当作响的词语,谶语连篇,连缀为典型的博尔赫斯式的文体,这就是杰作《梦中的黑豹》。他没有在巴黎植物园找到诗人,但撒出去的金属词汇触怒了旋转在栅栏后面的一声长啸:那只失名的黑豹被一位盲目老人的梦境招来,它轻轻衔起里尔克的诗集,叼着它走上夜里的电线,户外的星星看起来就像雪花一样。而窗台上的书本里夹着一弯新月,仿佛书签:“……他静静地躺在千篇一律、一再重复的黑夜里,就像那只来回踱步的黑豹……一阵柔软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传来,门无声地打开,一个黑影进来,比黑夜还要黑。” 我想,里尔克此时正匿身于栅栏的高处,他从垂直的角度,而不是栅栏里与外的位置,在观察盲人与黑豹的相遇。他比较满意这个布局,观察黑豹,是不需要视力的。盲人之于黑豹,恰恰互为彰显。
这清楚地纠正了汉语翻译家们的一致性错误,那头里尔克的豹子,是黑豹,而不是豹,也不是花豹。
只有这个解释才是唯一的,不然我们就无法理解里尔克另外的诗句。黑豹伫立在他的言辞高端,为了能够看见,他准备《挖去我的眼睛》——
挖去我的眼睛……
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
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
没有脚,我能够走到你身旁,
没有嘴,我还是能祈求你。
折断我的双臂,我仍将拥抱你——
用我的心,像用手一样。
箝住我的心,我的脑子不会停息;
你放火烧我的脑子,
我仍将托负你,用我的血液。
我们难以想象一个人的才华会被动物提升到这个地步。他在受难中恢复了甘心奉献的,他又在愉悦中收回了前世的病痛。黑豹,你这芳香的鬼魂,用硫酸哺育罂粟的园丁,用坩埚沸煮金红石的尤物,你翻动着深切的岩床,想把那矿脉的血在舌头上逼亮。
黑豹的烙铁将黑暗烧炙出了自己的身型,就是“灵魂的出口”吗?里面闪挪着濒死的愉悦。黑豹在莎乐美紧绷而发亮的身体边游走,黑豹独立在希律王的激情中心,它护卫贞洁,又单个享有。它其实是阴阳双性体。一方面,它宛如黑暗的高潮的子宫颈,铭记交媾时的疯狂闭缩;另一方面,黑豹是一根愤怒的乌木,它特有的叫声像是刺耳的咳嗽,它要打穿一切字纸和丝绸,在洞穴的幻象中高歌猛进。黑豹把贞洁埋在迷宫,迷宫里的时间没有速度,如同山大王把抢来的美女藏在石头中,他希望美女白日如石女,但在黑暗中盛开如少妇。黑豹知道出入迷宫的时间,并在贞洁的温湿走廊里打下暗号,它却畏惧于日光对路径的改写,于是,它在迷宫口再次制造了一层梦的帷幕,下面是无底的黑。它不希望被日光发现,正在过渡的事物惧怕曝光的急躁,黑豹躲在看不见的所在,怀念巅峰跌落而下的幽谷,里面布满忧伤。在这里,里尔克、豹子、黑豹是三位一体的,盲老人倒像是一个濒临死亡但奋力回阳的第三者。尽管如此,我们可以认定,“里尔克的黑豹”是“庄周梦蝶”的西语版本,唯一不同的是,黑豹拥有无边的性力,在欲望的旷野上时刻与血肉相遇,而庄子只是在被花朵抬高如诗经的天色里,空飞。
黑豹是吃铁的动物,不然我就无法解释它在黑暗中体现的神力。也就是说,黑豹面对那些巴黎的铁栅栏,是可以随意脱身的。但问题是,自己一旦遁去,里尔克怎么办?空栅栏就或缺力量的缠绕,那么里尔克就与黑豹一样失名了。于是,黑豹只好继续它旋转的事业,直到它用晃动的线条像裹蚕茧一样把诗人包围在力的中心。通透,但不进一步明晰。地上全是黑豹与诗人被栅栏截断的注视或日光,因此,对黑豹来说,凝视与日光是不需要的,它的失名恰恰是它唯一存在的证据。
于是,黑豹自明。
它走在微风的反面,风把它的所有运动带给黑暗,它仅仅从黑暗里伸出一只爪子,再按下去,黑暗就如影随形,淹没它,又使它再次失去名字。就仿佛一支飞驰的箭,不断被空气拾走自己的多余部分,只剩下一截锐器继续自己的事业。意外的情况在于,黑豹伸出爪子,突然被微弱的光线定住,它看见趾爪的反光,玉一样冷,把不祥的预感昭示出来——黑豹看见一条腰肢的曲线,被一股大力擒住,然后挽了一个死结。黑豹立即挣脱光线的缠绕,把前爪放下,它亮出利刃,插进黑土,直到整个身体在黑暗中淬火,接着哑灭。
黑豹必须独自终身于黑暗才是完整的,两者缺一不可。就像坐在高处的复仇者,在快被仇恨点燃的时候,突然原谅了仇敌。它像炭一样松懈,散落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黑金的意象威严而玉体横陈。
世界以流质的方式布局,在日光的左岸,一团夹裹着黑火的焰穿过一条黑暗的甬道。黑火通过热度来显示火的反向造型。红光与白火在重叠、交织,然后被密闭。深不可测,密度空前。如同黑豹进入异性的身体,它像亮毛贴在肉上一般完美,连一丝光也不能插足这绞缠的爱情。那根甩直的尾巴酷似性器,每一次出入,紧密是第一位的,而紧密本来就是作为黑豹的最低要求。记忆的碎片,模糊的场景,散乱的词句,矗立的栅栏,伟大的旋转,在黑豹躺下的一瞬均已完结。一切,都成了。
所以,黑到深处的事物,往往不是物极必反的证据——要么以突然的大光来体现黑到如今的力度,要么继续黑暗的事业——比黑暗更黑!但是,黑豹并不想被修辞在皮毛上覆盖诸如缎子、丝绸的软语,同样也拒绝金属的隐喻加诸己身。它不需要或软或硬的外观。这些无法被日光问鼎的黑暗,早已经在黑豹的内部绽放。被隐蔽就是幸福。它趴在石头上,直到把石头染黑,它溶解了,懒洋洋回到那个作了暗号的地方……
但是,黑豹突然睁开了眼睛,打破了我的叙述。它张大了嘴,打哈欠,令我的文字出现裂口。黑豹浅色的眼睛正作为黑暗的基座,托起了它的历史和背景。我以前只相信黑豹是黑暗的元音,现在我就认定它才是御座之主。有什么还会比一只黑豹的眼睛更深邃、更诡异、更神秘的呢?一个人在其一生中如能有一秒钟的时间得以窥见真理的面目,甚至是魂魄的面目,你就终于明白,自己可以不说什么了。因为你没有畏惧,只有满怀的虔敬。
我看不见黑豹眼角的花纹,它不像花豹那样昭示痛苦,它已经穿越了这些皮相,在一个幽深的梦里迟疑,折返现实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