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烂的禁果·四四篇
文/刀丛中的小诗
○点
的鬼
走路非常小心
它害怕摔跟头
变成
了人
——顾城
一、 活着的鬼
“再过二十年,不要再相会,若是见了面,活像见了鬼。”那天你唱。
四四。有些事好像慢慢的,都能够一一地想起来,那天你刚刚洗完澡,你坐在桌子上,一双脚丫子轻轻地来回扑打着,屋子里一漾一漾地满是洗发水的味道。我看着你,你就不再那么用心地唱。接着你就不安份地说道:“要娶我,那就还得再等二十年。”
“记着,我不会骗你的。”你一个字一个字有板有眼地说到。
我们在一起其实只是一个意外的事实。还在屋子里坐着,我忽然想哭,然而你就来了。“到这来。”你说,你清楚地告诉我,“你自由了,你本来就是自由的。”那是我们第一次认识的时候,你不解地看着我,看着那些烁动着的蜡烛。你的眼神就像水一样沉静。我抓住你润湿的手心,你就朝后轻轻地仰倒。那条淡紫色条纹的裙子,就像蛇刚刚褪掉的皮,一样微微地涌动。
“就知道欺负人家女孩子,就知道什么都不会啊。”
“你总是这样欺负女孩子,你太坏了啊。”
“说说你是怎样去欺负女孩子的,是不是和现在一个样啊。”
……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而现在你就那么走了。刮了一下午的风,天就凉了,天还阴沉着,怎么也让人不能安心似的。一个哆哆嗦嗦的人抱着一个硕大的毛毛熊,站在楼下的门口,我往里走,他就让开了。我走进屋,楼下守电话的老妈急匆匆地敲开门,我知道我还欠她的钱。她拿过一封电报,我接过看了看。
昨晚又做梦了。梦见我们都成了活着的鬼,我们的样子飘飘,双手象蛇的信子,平行着一点点探询的向前。一个女人正在那里摇头,一个男的从她面前跳过,又一个女的从她面前跳过,我们又从她面前跳过,她还是那样摇摇头,她的脸上有着快乐的梦一样的表情。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摇头,我只知道我们跳过的时候是多么地快乐。
我现在渴,我要喝水。
二、 吃苹果
我坐在山上吃苹果。山上全都是果树,一棵果树接着一棵果树就那样紧紧地挨着,它们沐浴着这个季节最明媚的阳光,它们紧紧地挨在一起,和人的面目有些不一样,没有争吵。偶尔会有风,那些绿叶那些毛茸茸的触觉也就跟着动了动。一到秋天那些丰硕着的苹果就会把树压的很低,有时还会不经意地掉在地上,砸着你的眼疼。你就只是坐在树下,你只是不吭声地吃着苹果,我知道你会轻轻地捧着,鼻子嗅了嗅,然后就一点儿一点儿地咬。我在旁边眼睛湿湿地看着,看你吃了一枚又一枚,直到你缓缓地打了一个悠远的嗝,然后举起手告诉我你已经把这辈子该吃的苹果一个不剩地全部吃下,你说你不用再去做什么了。最后,你就开始哭,那件素白色的长裙在你身上一拽一拽的。我不知道你哭什么,四周的大山静静的,只有你的身体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地解开,一切显示出来。我知道我们以后再也不吃苹果了,我知道我们再吃苹果的时候就老了。
我真不是个东西,然后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你已经走了,你什么都没有留下,窗外的黎明开始还是那么静悄悄的,渐渐就被嘈杂的人声淹没。我蜷在椅子上怔了怔,楼下看电话的老妈说你没走多久,也就是走出这个街头。她说你还哭,还说你这一辈子都和我有缘,仅仅只和我有缘。我一听见这话心就痛,痛得渐渐喘不过气来,我喝了你刚刚烧过的水,我痛得只有蜷在椅子上。窗前是一个被目光还长的巷子,我的屋子开始干干净净。我多笨呐,就留不住你,我真不是个东西。
那个山上漫山遍野地都是苹果。管山的老头子很平静的告诉我,市场不好,销路不好,然而他们村子里的人却一个个都种上了苹果。因为一切不好的时候苹果却意外地好了。他对着手上的烟管猛吸,直到再也吸不出一丝火星便又接着说
,那么多的苹果是卖不掉的。每年都有一半的苹果烂掉,有些就直接在树下烂掉,有些运回来放在屋子里再烂掉。那些作成罐头的苹果,都不能吃,最后又只能扔下再慢慢地烂掉。四四你看这话说的多好啊,走在回来的路上前一脚后一脚的我还在兀自地赞叹。多好的不能吃,却只有烂掉。
唉。一起从屋子里走出去,一起从巷子里走出去吧。走出去,先打碎我们的窗子和门,再捣烂一切可以值得留下的东西,最后再彻底忘掉楼下菜市那纷杂的人声和青菜的烂臭,一想着那就是我们每天必须接触必须吃下的东西,我的气就一打儿接着一打儿地出来了。什么都不要了,片刻的东西是不属于我们的。我们不再用白色的颜料去涂我们的房子,我们累了,我们再不要那些只望的见屋顶的家。只要四下里有风吹过的声音,只要我们看着的时候还能相互说话,那就是我们的家;即使是不能说话,只要躺在雪地上,把最后的食物吃了,把最后的真诚和怜悯都一个劲儿地浪费掉,还望着天上的星,那就是我们的家。
四四,我知道你不会跟我到那样的家里去。北方太冷,风刮在脸上刀子一样的痛。没有人会不害怕刀子,没有人会不怕冷,也没有人倒头来会喜欢上痛。这时日,在原地辗转地太久了,大家倒头来都宁愿在一起再辗转再腐烂。我说过的这多像苹果,我说过的却又是多么地可笑啊。四四,那时你竟让我去好好地学冰箱里的鱼。
小时候。老师总是让我们团团坐成一个圆。有时是为了做游戏,有时却又是为了听她讲故事。做游戏和听故事都是可以省略的,但是到了最后,我得耐心地把那个苹果吃完。
三、 烧焦的树
去过那里的人都说,那不仅仅只是一棵一棵树,而是森林。但那又不能完整地叫作森林,一年前一场诡异的大火将那里差点烧为白地。看过那场大火的人都知道,那火里,火苗就是那样咝咝地响,烧了三天三夜。那火里,有无数的鬼。
而现在这里,只有一棵一棵烧焦了的树。然而这死亡了的树,却又居然站了那么久。我看着树,一棵棵狰狞地象鬼。
这和我童年的梦有关。
我潜伏在草丛里,就像旧电影。开始是一串儿洗得发白的身影,杂色的衣服,四处被拉下的口子。我在草丛里瑟缩了起来,身边的草越长越高。一个麻子脸就不高兴了,掉过头来给我一梭子。我捂着嘴,开始跳了起来。我捂着嘴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我就开始跳了起来。
我知道我又做噩梦了。
我就是不能说话。四四,这个梦我给你说过很多次。我伤心了,我就是不能说话。不能说话,我就不能象石头在他们手上叮当作响;不能说话,我就是烧焦的树。想吃东西的时候,东西却没有了,想张开嘴叹气的时候,嘴似乎也没有了。如果生命里真的有一把轰轰烈烈的火,那剩下的就是那烧焦的树。
对了,刚刚走出城市的就是这座山,进山还有一个破败的庙。那庙里的主持总是板着脸,目光阴冷的可怕。我要了一杯茶就看着窗外,而窗外,是一棵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槐树。我要的茶里,上面漂着猪油的气息。
他们说这叫石经古寺。背后的山上,过去死过很多人。死了很多人,也就没有人去砍伐那些烧焦的树。
四四,这些你都不知道。
四、妈妈死了
四四,我就告诉你。
我认识一个在酒吧里唱歌的孩子。他叫麦金。我认识他的时候,酒吧里一阵赶一阵的喧闹。然后他在喃喃地唱:妈妈死了。他的声音淡极了,那直接的感触和映像不断在我脑海里出现。他就坐在台子上,眼神是那么无助。所有的人都还在大叫,我明明就听见他还在说:
妈妈死了。
其实死是一种很平常的事。经过的多了,属于自己的什么也都不能保存,也就渐渐地不恐怖了。我小时候曾经养过一只黑色的小猫。我被反锁在屋子里的时候它总是不出声地看着我,瞳孔里有着哀悼的阴影。它懒洋洋地吃着猫食,偶尔爬在阳台上去晒晒太阳。更多的时候你却看不见它,但是你得相信它就在这个屋子里存在着。它每一次爬上阳台的时候我总是那么小心,我害怕它会掉下来,害怕会一塌糊涂。因为我总是做着类似于此的梦。于是有一天我就用绳子把它拴在我的床下,周围放着许多好看好吃的食物,这当然还有一个线团。接下来的那个晚上我睡得很熟。但是它死了,就在第二天早上。我以为它就可以幸福了,它用绳子围着床腿缠了一转接着一转,缠得紧紧的,直到不能呼吸,直到拿出去扔进垃圾箱。于是我总在失眠,但我始终还是认为它就在这个屋子存在着,只是它再也爬不上那可以媚笑着的阳台。
妈妈死了。我在这时候就会想起你的我的所有人的妈妈。四四,麦金是一个漂亮的孩子。他瘦弱,他喝酒,他唱着歌,他说他总会听到空中有很多空灵的声音,我顿了顿看他,最后还是信了。因为他那么聪明,在情人节的时候他连玫瑰的花瓣都分得那么清楚。
这当然,喝酒的时候我们总是会谈起女人。谈女人的时候我们总是烦一个劲儿地烦,你说说一个个那么精致,象糖果店里的小糖人儿,总是那么多可爱的小技俩。怎么说爱就爱了,怎么说相信就相信了,就是为着红蜡烛,为着那一丁点儿甜点心。怎么说一定就要去花费掉全身的力气,是糖,吃了我的鱼射了我的鸟儿,是糖把你们的牙齿坏掉了。我照顾着你们,而你们雅致的生活似乎够了。四四,这当然没有说你。
麦金吸毒。他说只要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就可以看见你。是真的吗?闭上眼睛你是和别人在一起,我不相信吸毒,我什么也看不见。
麦金小巧极了。这样的孩子也会死,说出来谁也不相信。我满眼泪水的在黑暗中醒来,已经是午夜了,我打开灯一边写着日记,一边毫不害羞的哭着,嘴唇上粘满泪水。我一直不敢相信麦金的死。他在一次聚众吸毒的事件里逃跑,一颗子弹钻进了他的腿。当那颗子弹被取出来以后,我还在病房去看过他。最后由于他私藏毒品,这颗子弹这次没有钻进他的腿,而是崩开了他的头。
当然,一个作笔录的书记员记下了他最后的遗言:妈妈死了。
五、 寻找
“如果我走了,你会象马达一样找我吗?”
“会。”
“会一直找吗。”
“会。”
“会一直找到死吗?”
“会。”
“你撒谎。”
……
四四,我一直相信这是电影里面才有的故事。你走了那么多次,却没有一次那样地问过我。我很惊讶人为什么这样活着,我给过你什么东西吗?我只能把我看见的把我所感知的再复述一遍,而我有时却又仅仅只是说,你却又什么都不相信。看见了吗?那里只不过是一个闹哄哄的集市。有些人在出生,有些人刚刚死亡。有些人在争吵,有些人面无表情却又什么也看不见。有一次我们花费了整整一个下午只是去为你买一双合适的鞋,你不停地从一个地方试向另一个地方,你,总是言词利索地同一个个老板侃价。你光着脚,你买到了自己的鞋,最后你却穿着它走远了。
象电影里稍纵即逝的爱情,本来是找不到的。就在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这一切却又成为可能。现在想起来,你又成了最初的幻梦。
我在这边看着你,我打着电话。你在那边看着我,我打着电话。我们都打着电话,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我们对望了一下,早晨的空气就突然明亮了起来。
那时公共汽车过了一辆又一辆,那时的城市真的很干净。
不过我们还是找不到,有些过于暗示着的东西,我们生下来的时候就错过了。
六、木头人
一个个在梦里,我们都是木头人。从很高的楼上望下去,人却成了蚂蚁。我看见那些蚂蚁一个个走进玩具一样的小车,一些蚂蚁还在等,还有一些蚂蚁在散步,它们总是匆匆忙忙而又井然有序。即便是这么高的楼,纵身跳了下去,也还是蚂蚁。
但是蚂蚁,还有一亩三分地。歌里是这样说的,我没有地。我只是无可奈何。他们告诉我的时候,你却成了木头人。但是木头人的歌里居然连地都没有了,只有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耳朵的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
真的很奇怪。四四。他们对着我说你的时候,他们有些如释重负。至于木头人,他们认为安全,是死不了的,毕竟是想死也是死不了的。我知道他们在说你的时候,他们至少不会怕你,他们甚至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但是我知道。四四。我从这么老远的地方来,就是要告诉你。即使是木头人,也会有自己的名字。所以坐在轮椅上的你,就是那一个叫作四四的木头人。
我拿了一束花,在医院上的过道就远远地跑了过来。
至少我现在,看见了那么一个叫作四四的木头人。这一切的一切却又过得非常的快,脑子就像飞机上的螺旋一样轰鸣的响。你还是什么都没有变,你不过是不说话。
四四。我就这样小心翼翼地抱着你,一步步,爬上那么高的楼,再望下去。看见那里了吗?夜鸟只是沉沉地飞着,再也没有家了,再也没有小小灯样的眼睛偷偷打量着你了,什么都在无声地过去,天已经很暗了,还可以再暗下去。那里高高的是东方明珠塔,那里灯火辉煌的是外滩,还有那里那里是什么什么你知道吗?只要等到明天,太阳一定会从那里升起,照着我的头照着你的头照着他们的头,照着楼下的街道,直到照着所有应该照着的。四四,只要等到明天,我们就从这么高的楼上跳下去。
很奇怪,我们微笑着,就成了两只一塌糊涂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