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开哈姆莱特,走近乔特鲁德

作者:铁蝴

有一句在世面上流传甚广的话,叫做“一千个读者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

在此,我并不想掩饰对这句话的厌恶,这是我迄今为止听过的最大的一句废话。姑且不论每个人所处的时代背景、社会环境和所接受的文化教育、道德观念的不同,仅做为不同于任何人的一个个体,一个与任何人的内心世界也不相同的人,我们每个人眼中的哈姆莱特又怎么可能等同于他人眼中的哈姆莱特?即使同一个人,假定他彼时读过《哈姆莱特》,事隔多年重读,他眼中的那位最忧郁的丹麦王子还依然如初吗?

我猜不出众人眼中的哈姆莱特分别是什么样子,这就像我永远猜不中别人的心思一样,因为饱受思想折磨的他一直声称很悠闲,或者心中已埋上仇恨种子的他一直装做若无其事,抑或是胸怀大志的他一直以疯子的姿态示人,要么他压根儿就是个庸才却时常打扮得像个作家。所以,与别人谈哈姆莱特实际上是与他谈人生哲学、人生态度以及你活下去的目的,这是买弄的,愚蠢的,危险的行为,至少也是虚伪的。来自地狱的老哈姆莱特深知这个真相,因此他一再强调要严守秘密,并坚持要了解秘密的霍拉旭和马西勒斯:宣誓!宣誓!宣誓!

为避免和一些高尚的读者的意见雷同,亦为避免拾“千人”之牙慧起见,我宁愿避开那位丹麦王子,而谈谈他的母亲和情人。

莎士比亚的剧作《哈姆莱特》中只有二个女人。乔特鲁德,老哈姆莱特的前妻、现任国王克劳狄斯的新王后、王子哈姆莱特的母亲(或婶婶);少女奥菲利娅,朝臣波洛涅斯的女儿,雷欧提斯的妹妹,哈姆莱特的情人。

乔特鲁德并没有参与谋杀老哈姆莱特,但老哈姆莱特的鬼魂告诉我们,这个女人在他活着时就经不住诱惑而满足了克劳狄斯的兽欲,说“一个淫妇虽然和光明的天使为偶,也会有一天厌倦于天上的唱随之乐,而宁愿搂抱人间的朽骨”。鬼魂的那一番死不瞑目的血泪控诉,尤其对她的背叛行为的谴责,无疑就是莎翁对这个女人的相貌品行的介绍。

果然,乔特鲁德一出场就令人顿生厌恶。丧夫不足2个月的她,以新娘的身份对儿子说,“不要老是垂下了眼皮,在泥土之中寻找你的高贵的父亲”。这只会更加激起哈姆莱特对母亲的憎恨:“一头没有理性的畜生也要悲伤的长久一些,她那流着虚伪之泪的眼睛还没有消去红肿,她就嫁了人了……这样迫不及待地钻进乱伦的裘被!”后来哈姆莱特干脆称自己的母亲为“最恶毒的妇人”。

但这个最恶毒的妇人,居然让我产生了同情的倾向;确切地说,是在她呼喊“啊,亲爱的哈姆莱特,那杯酒,那杯酒”的时候,——那是狡诈的克劳狄斯为比剑获胜的哈姆莱特准备的毒酒——我,一个坚信自己的神思与几百年前的莎翁的神思水乳交融的人,原谅了她。她才是个受害者,也许她自始至终都是个受害者。

如果没有乔特鲁德的死,《哈姆莱特》便不是世上最“完美的悲剧”。

“贞妇烈女”的观念,东西方文化共奉的不二法门,也是致使哈姆莱特乃至读者憎恶乔特鲁德的导火索。关于剧中人的详细情况,莎士比亚告诉我们很少;而我们也似乎随哈姆莱特只关注“生存,还是毁灭”了,却少有人问乔特鲁德为什么经受不住克劳狄斯的诱惑?一个生理正常,且性欲旺盛的皇家妇女,虽有守节之心,但未必真能抵挡住性欲的折磨。这在更加保守的中国历史上也不稀奇,吕后如此;则天如此;则天的老娘也是如此。我们假定老哈姆莱特性功能不济,又碰巧乔特鲁德就是这样的女人,那么,克劳狄斯的乘虚而入就有了预置。作为读者,我们应多角度多方面地分析剧中的人物。历史的道德标准,未必适合今天的道德标准;丹麦的风俗习惯,未必适合中国的风俗习惯。“兄死嫂嫁弟”的事例在中国比比皆是,我未见有谁被儿子斥为“最恶毒的妇人”。所以,乔特鲁德的问题属于道德观念的问题,你认为道德,她就道德,你认为不道德,她就不道德。但绝不存在哈姆莱特所说的“恶毒”。

值得注意的是,乔特鲁德没有参与十恶不赦的谋杀,而老哈姆莱特死后(她并不知道丈夫是被恶叔毒死的),在有着“过人诡诈,天赋奸恶”的克劳狄斯的淫威之下,乔特鲁德毫无选择余地,她只有嫁给克劳狄斯。

“慈母孝子”,也是东西方文化共奉的准则。老哈姆莱特就告戒儿子说,“不可对你母亲有什么不利的图谋,她自会受到上天的裁判和她自己的荆棘的刺戳”。

于是,哈姆莱特便依计而行。他在王后的寝室里误杀朝臣波洛涅斯之后,并未对乔特鲁德采取措施,而是百般羞辱,以全世界最恶毒的语言,刺刀般地扎向自己的生身母亲。他对自己说“要我扭你的心”,对母亲却说,“羞啊!要是地狱里的孽火可以在一个中年妇女的骨髓里煽起蠢动,那么在青春的烈焰中,让贞操像蜡一样融化吧”、“嘿,生活在汗臭垢腻的眠床上,让淫邪熏没了心窍,在污秽的猪圈里调情弄爱——”

乔特鲁德受不了了,哀求道,“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戳进我的耳朵,不要说了,亲爱的哈姆莱特”。就连老哈姆莱特的鬼魂也忍不住劝儿子,“快去安慰安慰她的正在交战中的灵魂吧”。但哈姆莱特不为所动,他继续说,“不要自己安慰自己,以为我这一番说话,只是出于疯狂,不是真的对您的过失而发;那样的思想不过是骗人的油膏,只能使您溃烂的良心上结起一层薄膜,那内部的毒疮却在底下愈长愈大。向上天承认您的罪恶吧,忏悔过去,警戒未来……”可怜的乔特鲁德终于崩溃了,“啊,哈姆莱特!你把我的心劈为两半了”。

我们的王子仍没有完,“我不能禁止您不再让那肥猪似的僭王引诱您和他同床,让他拧您的脸,叫您做他的小耗子;我也不能禁止您因为他给了您一两个恶臭的吻,或是用他万恶的手指抚摩您的颈项”,并刻意对母亲挑衅道,“把您所知道的事情一起说了出来,告诉他我实在是装疯,不是真疯”。

但乔特鲁德没向国王说出真情,而是对动了杀机的克劳狄斯说,王子真疯了,竟把大臣当耗子杀了,并称“他的纯良的本性就从他的疯狂里透露出来”了。这个谎言挽救了哈姆莱特。及至她喝下那杯国王为哈姆莱特准备的毒酒,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仍用那源自生命的母爱在呼喊,“啊,亲爱的哈姆莱特……”她——这位“最恶毒的,而且良心已经溃烂的淫妇”——又一次挽救了儿子!

悲剧。面对这个早已注定一毁俱毁的悲剧,面对这个最复杂的母亲和最复杂的儿子,我只有怀着复杂的心情掩卷长叹。有人说,《哈姆莱特》常读常新,永不过时。我想,之所以不过时,除了说这部经典剧作在探讨人生和哲学,也说明该剧始终贯穿着不同时期的读者对人伦道德观念的冲突吧。而《哈姆莱特》恰恰就像一架不停给人提出问题的机器,给人们留下太多的思考和悬念。

我的问题是:乔特鲁德究竟有没有参与谋杀?她和克劳狄斯是真心相爱吗?而年轻的哈姆莱特果真疯狂了吗?以至于他疯狂的言行还导致了另一个女人的死亡——他杀死情人奥菲利娅的父亲,并屡次侮辱那位不谙世事的少女,在这双重的打击下,可怜的奥菲利娅尚未尝到爱情的甜蜜,就精神失常,溺水而死。

高尚的读者认为,哈姆莱特为达复仇之目的,这种疯狂是必须的,是坚韧的,是具有哲学意味的,是非如此不可的。但庸俗如我,一言蔽之,即:哈姆莱特为了一个死去的人,而杀死了母亲、叔叔、情人、岳父、大舅子和自己。因为伟大的莎士比亚不会让哈姆莱特轻易杀死克劳狄斯,尽管他有很多机会下手。所以,惟有悲剧的结局才是具有哲学意味的,才是非如此不可的。

让我们回到开头那个话题吧,我是说,尽管人皆说女人比男人复杂多变,但从乔特鲁德的身上,我发现,了解十个女人也远比了解一个像哈姆莱特的男人容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