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2008》原文·王晓明
上海,秋天的晚上,一间空荡荡的厂房,除了粗糙的水泥地面、墙面和屋顶,什么都没有,那些应该装门窗的地方,都空着,任由远近的杂声自由出入。中间地面上,拚铺了十多块灰黑的橡胶垫子,四周稍一跺脚,就腾起一片灰尘。简陋的灯光架和音箱,电线乱乱地爬了一地。几十张椅子,成扇形围住那一片垫子,横在最前面的,是三个长方形的薄板箱子,板上用大头针订了一层薄薄的红色棉布,就是一排座位了。
就在这么一个地方,挤在一百多年轻的观者中间,我真切地感受到鲁迅文字的形象意味。我有点惊讶,读了这么多年鲁迅,第一次有这样特别的感受。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年轻的演员,他们在那一片橡胶垫子上奋力地走、翻滚、扭打、无声地张嘴、瞪眼、身上缠着粗绳,沾满灰尘…… 他们在演剧,剧名叫《鲁迅2008》。
这群演员来自不同的地方:台北、东京、香港和上海。导演也一样,台北的王墨林,东京的大桥宏,香港的汤时康,上海的赵川。除了大桥,其他三位导演都加入演出。王墨林狂笑着从房顶的一架竹梯子上慢慢爬下,等他踏上那片垫子时,我已经很难分清他嘴里发出的是什么:狂笑,还是嚎叫?汤时康端着一盘鲜红的食物,用广东话邀请观众品尝,他也送到我面前,一脸憨厚的笑容,却让人不由得想起鲁迅的名言:“人肉筵席”。赵川没有直接登场,而是在观众背后拿着话筒念旁白,声嘶力竭。最后,音响设计者也上场了,瘦小的女性身躯,举一面手鼓,缓缓绕场,嘴里发出忽而婉转、忽而凄厉的声音。鲁迅的文字再次跳出脑海:“无言的诅咒”?“非人的声音”?
一个半小时的演出,没人在那片垫子上说一句话。他们四散蹲伏,嘴里发出轻轻的嘶声。他们在整个房子里疾走,四面八方地走,彼此却像没有看见一样。这个人忽然面无表情地猛推了那个人一把;一对年轻男女甜蜜地靠在一起,可没走几步,又形同路人了。三个年轻姑娘,长时间地在垫子上缓缓翻滚,嘴里发出歌吟般的泣号。垫子上空架起一副滑轮,一根粗绳穿过滑轮,一头缠住一个强壮的男人,一头攥在另一个男人手里,那人拼命要将被缠住的吊起来,可到最后,却是他自己被缠住,快被对方吊起来了。支着双拐的瘦小男子,被各色人等紧紧围住、压在地上,那些压住他的人,又被粗阔的木板压住,仿佛被砌进了一座坟墓。但最后,却是这残废者满头大汗地挣出身来,独自爬走,留下那些人互相抓迫,挤成一堆…… 从垫子上升腾起的灰尘,薄雾一般罩住了前排的观众,有人咳嗽,有人挥手,但都无济于事。这些深色衣服、喘着粗气的演员,犹如剧烈活动的文字,直接将你卷进鲁迅笔下的世界,气氛沉郁,然而逼人。
几天以后,我向一个朋友描述那个疾走的场面,还没说完,她就笑了:“这不就是我们今天的生活么?” 是啊,这是鲁迅,也是2008,唯其是鲁迅,才更是2008!
可以把“2008”看作这些年的代表,它让人终于明白,生活不仅是美梦,也是噩梦。在这噩梦的重压下,我们如何看待自己?是首先看成“劳动力”吗?一个人从小学读到大学,整整16年,不就是要将自己培育成职场上一件尽可能抢手的商品吗?学校教育越来越“薪酬导向”,学生的头等大事是如何就业,就业者的头等大事是如何加薪,资深就业者的头等大事是如何为加薪而“终身学习”…… 在这样的情形中,“人”确实差不多可以和“劳动力”划等号了。当然,我不只是出卖劳动力,我还要享受换来的一切:美食、轿车、公寓、旅游长假、去香港“扫货”…… 所有这些都是“消费”,它们给了我另一个身份:消费者。当“培育和出卖劳动力”逐渐构成生活的基本内容之后,余下的那些部分,差不多都纳入了“消费劳动力出卖所得”的范围。这就是“2008”的训诫:人是什么?劳动力加消费者!
身份不是空物。“劳动力”也好,“消费者”也好,都是一套规矩,训练我怎么说话,怎么举手投足。作为劳动力,我得明白何时可以滔滔不绝、何时应当低眉缄口,我必须“善于”和人“沟通”,说老板、局长能懂的话,当然,最好说令他们开心的话。作为消费者,我又必须举止“得体”,每一桩买卖的展开,都要求一套相应的动作,我不能在百货公司里跳舞,却应该在签单时皱起眉头、一脸怀疑。劳动力被关进固定的空间,消费者被圈入划定的范围,情形虽然不同,说话动作,音容笑貌,却都难逃被批量塑造的命运。自己被这么塑造了,就会习惯这么去打量世事,也这么去对待人生。不是老板,就是雇工,上下左右,皆为买卖。八十年前,鲁迅如此形容香港:中间坐着洋主子,周围一圈高等华人,最外的一圈,则是黧黑瘦削的苦力。2008年,我们周遭的世界,差不多全都成了这样的“洋场”,虽然坐在中间的,不再只是洋人。
王墨林反复说一个词:“身体”。大桥宏进一步强调:“身体”不是“肉体”。2008的世界,批量生产的是什么呢?在那间厂房里,王墨林指着阴雨淅沥的外面:什么淮海路、“新天地”,我看满街都是“死亡状态”的人,他们有“肉体”愉悦,却没有“身体”动作!粗暴,却一刀见血。当2008的训诫响彻天地,除了像劳动力和消费者那样说话做事,我们不知道还有别样活法的时候,我们能有的,大概也只是一具温顺乖巧的“肉体”了。演出后的座谈会上,有人问到演员的感受,一位上海的女演员简捷地说:愤怒。这是什么愤怒?她说:演到最后一段,大家撕扭着压成一座坟的时候,“我觉得透不过气来,一定要拳打脚踢、拼命一样地挣扎,要打破什么东西才行!”来自东京的男演员,则如此描述排练时的惶惑:“鲁迅的作品里有很强烈的东西,我自己内心如果缺乏这样的东西,怎么演呢?”最终,是2008年的种种现实帮助了他,“在全球经济大危机的今天,我理解了鲁迅作品的意义……”
说得好!四位导演,身处不同城市,为什么一起选了鲁迅?不就是因为,他绝非只反抗过去的黑暗,也同样反抗2008的训诫吗?他的反抗当然是文字的,但这文字当中,却饱孕了反抗的形体和声音。正是对这样的形体声音的感同身受,让演员激情投入,让观众屏气息声。那天晚上,从那片垫子上升腾起来的形体和声音的激情,很快充满了空荡荡的厂房。尽管观众席背后的旁白过于聒噪,尽管个别片段——例如那个裸体男子和火焰的片段——让人太快地松弛,整个表演和观看还是互相激荡,聚成一股强烈的动能。不是我“观看”了什么,而是我“感觉”到了什么,这“什么”并不只在“我”之外,它同样在“我”之中。它可能是一段抽象的思考,一阵跳荡的心情,但此刻,置身那间黑暗的厂房,它却首先是一股强烈的动作的冲动,一种对“非人”的声音的共鸣!是,鲁迅用了“非人”一词,他觉得“人”已经被驯服了。但是,“人”不可能永远如此,世界其实也不容“人”永远如此。这个晚上,这间一角还堆着建筑垃圾的厂房里,不就已经有“非人”的声音,倔强地叫出来了吗?这声音穿过墙上的空洞,扰乱了附近酣睡者的好梦。它同样划过我们的内心,仿佛一下子,我们身心内外的死气沉沉的空间,涌进了一股活力。
但这似乎只是“一下子”。灯光熄灭、大家散去的时候,我们会不会迅速地冷下来?演出第二天的座谈会上,一位我没有看清脸孔的年轻人,递给我一段即席写下的话:“…… 我们,或者你们,生在不同的时代。…… (我们)不是不渴望表达,只是身处更紧密的网络。…… 我们骨子里仍然遣(疑为潜)存着父辈教育的浪漫情结;而网络的包裹又使我们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关系网里。事实上,直研、读书、婚姻,全都是卖身契。……(我们)快要闷死了。仍然有许多学生,懂得这恐惧,只是一切表达的努力都被遮蔽了。……” 原谅我未经允许就抄出这段话,我深深地理解其中的痛切和悲哀。座谈会上,一位韩国朋友说:“活的地方都是剧场。”在一封给我的电子邮件中,赵川也说,戏剧本来是属于社会空间的,不能听任剧院的厚墙闷死了它。这都是老话了,至少最近半个世纪,无数戏剧人都想拆除剧院的厚墙,让戏剧重新活回生活的世界。但是,手中这段年轻人的心声,却让我真切地明白了,在今天,剧院的厚墙意味着什么。
它不只是物质的:厚重的砖石、包了镀金铜皮的大门…… 它更是无形的,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区分,一种被生活经验不断强化的分隔:演员是表达,观众是接受,台上是表演,台下是观看,剧院里是艺术,街道上是生活,当大幕拉开、灯光闪耀的时候,你尽可纵情幻想,怎么都行,一旦关灯散场,回到家中,你却该收拢翅膀,皈依现实。这厚墙并不只属于剧院,更不是只分隔“看戏”这一种行为。大学里,你尽可慷慨激昂、指点天下,毕了业,却理当低眉顺眼、适应社会;下班回家、伸筷子夹菜的时候,你尽可将处长骂得一钱不值、狗屎一滩,第二天走进办公室,你却很自然满脸堆笑:“您气色不错啊,处长!”理想和现实之间,说和做之间,私下和公开之间,一时和长久之间…… 如果所有这些之间,都竖起了无形的厚墙,如果我们逐渐习惯了,人生就是在墙洞里来来往往,如果整个社会,都被这分隔之网密密地罩住,那么,不甘心放弃理想的年轻人,自然要落入一面“表达”自我,一面却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关系网”的悲哀了。
剧院的厚墙,只是社会厚墙的一段延伸,要想拆了它,就也得从人生的根基处下手。还是以戏剧来说,表演并非只是表达,它更是体验,是新的情感的形成,是这情感一步步化为血肉;观剧也不只是观看,它同样是体验,是新的情感一层层沁入心底。从排练、表演到观看,整个戏剧活动充满了情感的形成、融化和吸纳,我们的内心因此被搅起形形色色的冲突和搏斗。舞台上的灯光熄灭了,新的情感和冲突却继续跟着我们。非现实的艺术,因此和生活的现实相互交融,剧院、街道、办公室和住宅楼…… 也因此互相连接。任何一处腾起的火,都能顺势烧到其他各处:平日的生活里没有感觉,你不可能在那片橡胶垫子上激情投入,真读懂了鲁迅,也就能拒绝充当“2008”的随从。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剧院的厚墙如此难拆,也是为什么,尽管如此难拆,总有新的人,不断加入拆墙者的行列。这当然是“2008”的世界,但也是有鲁迅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