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原文--曹军庆

人老了,是否就会迷恋死亡呢,或者仅仅限于言说?他们毫无忌讳地谈论自己的后事。而在老人们中间,他们还会彼此拿这种事开玩笑,以取笑对方。这种事是可以被谈笑的,尤其是在乡下。只有在乡下,死才可以成为一种哲学。那种哲学并不刻意,也不高深,它不是学理意义上的哲学,而是弥散在漫无尽头的日常生活里,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比如棺材,也叫寿材。乡间老人们很早就会为自己备下一副。如果条件许可,他们会尽可能地用上等木材,并让寿材的板壁更厚一些。

木材的品质和板壁的厚度,可以给它的主人争得应有的面子。那些做好的寿材,有的就这样摆放着,呈现出木头的本色。有的则打上桐油刷上漆,那通常都是黑色。在那些古老的家庭里,只要有老人,多半会有这种物件。而乡下,那个时代,四十几岁即可称作老人了。我童年时,对随处可见的棺材既熟视无睹,又深怀恐惧。

我爷爷和我奶奶也都备下了棺材。我记得他们把两口棺材摞在一起搁置在厨房里,锅台,水缸,灶门,柴草。棺木就在厨房的角落里,大人们几乎从不提及它,大约只有孩子们才会偷偷地打量。我如果不得不在夜间去爷爷的厨房,盛饭或喝水,总会自个儿吓得心惊胆战,我害怕那里面突然间会有什么坐起来。这种对于恐惧的体验,盘踞在我的整个童年里。而且,走亲戚也好,去别人家串门也好,也总能不期而遇。

棺材在家里摆放的位置五花八门。我爷爷奶奶的在厨房。有的人放在睡房,搁在墙边,或是码在床架下面。也有的干脆放在堂屋。前不久去恩施,和朋友在一位土家族老婆婆家里见到三口棺材。婆婆说,那是她和儿子、儿媳妇的,它们就放在正屋里。

家里放着棺材,就在棺材旁边生活。

有些长寿的人,将和他们自己的棺材相伴几十年。还有人忍痛割爱,把他心爱的棺材借给某一个突然提前死去的人。

要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样一种棺材现象(或称文化),其实是一种死亡哲学。或者,也可以说是一种生命意识。纵然生活在土地里,那也都是一些豁达的人,透彻的人。我明白,陪伴在他们身边的棺材,不是死亡的阴影,而是生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