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新诗!》原文·高昌

“五四”运动前后,新诗应运而生。在100年前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里,伴随着新文化运动的澎湃潮流,新诗带着鲜明的时代印记昂然崛起,成为 20世纪中国最重要的文学现象之一。

这一崭新诗体应和着“五四”运动的激情呐喊,挣脱锁链和桎梏,带着火焰和雷电,扑面而来,勇立潮头。

新诗是活的。活的呼吸,活的体温,活的生命。

新诗之新,体现在新理念、新境界、新形式、新内容。其中最直观的是白话口语,最核心的是现代理念。“五四”运动倡导的爱国、进步、民主、科学思想,给新诗带来崭新的时代内涵。当时的学者将新诗称作“诗体的大解放”。而诗体解放的前提,是心灵的自由和灵魂的觉醒。新诗的诞生有着重要的文学意义,也有着重要的历史意义和社会意义。

“五四”运动是我国近现代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大事件,“五四”精神是“五四”运动创造的宝贵精神财富。“五四”运动如一声时代春雷,惊醒了沉睡的旧文化、旧世界。新诗是“五四”文学革命中的一支奇异的新军,“五四”精神为新诗注入活跃、热烈、劲健的时代活力。谈论新诗,首先要谈论新人。“五四”以来,新诗的价值取向和美学流变,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一个精神标本。爱国与进步的浩荡东风,科学与民主的澎湃大潮,席卷一切陈腐意识和朽臭观念。帝制的剧烈崩塌、中西文化的激情交会、今古文脉的对撞对流,带来的是“人的文学”的时代景观。正所谓震震云雷响四方,惊涛湃湃韵飞扬。九州长夜群鼾醒,千古沉霾一扫光。

傅绍先先生在1926年出版的情诗选集《恋歌》的卷头语中说:“亲爱的青年男女们,你爱她吗?你爱他吗?快尽情的唱。道旁的弟兄,园中的姊妹,正在这里等着你们,——唱呵,尽情的唱呵。”这里的“尽情”二字,尤其值得关注。郭沫若先生在1920年1月18日致宗白华先生的一封信中说:“只要是我们心中的诗意诗境底纯真的表现,命泉中流出来的Strain,心琴上弹出来的Melody,生底颤动,灵底喊叫,那便是真诗,好诗,更是我们人类底欢乐底源泉,陶醉的美酿,慰安的天国。”这里的“生底颤动,灵底喊叫”,非常令人感动。

西火高擎红踊跃,东风怒吼绿奔忙。手携沧海春潮奋,旗向鳌头代代强。“五四”前后诞生的新诗,其伟岸巍峨的时代意义,不仅仅是为中国诗坛带来长达百年的语言新变,更重要的是为中国的社会文化心理带来了理念上和精神上的崭新气象。梁启超先生在1899年12月25日写道:“以为诗之境界被千余年来鹦鹉名士(余尝戏名词章家为鹦鹉名士,自觉过于尖刻)占尽矣。虽有佳章佳句,一读之,似在某集中曾相见者,是最可恨也。”新诗的出现,是和新人的出现紧密联系着的。20世纪初叶的新诗作者大声疾呼着“务去陈言”,宣示着“反对‘琢镂粉饰’”的主张,实际上更是以一种截然异质的扬弃姿态和文化自觉,对因袭沉靡颓唐的晚清诗风进行了激烈的反抗。新诗可不是哼唱着温柔敦厚的古典节拍优雅登场的,它一亮相就是一个叛逆的姿势,一种战斗的表情。新诗带着天然的自由的叛逆的精神胎记来到舞台中央,把旧思想、旧道德、旧文化的陈腔老调打了个落花流水,把传统诗学中的起承转合、中庸和合等等井然有序的惯性元素也统统打了个七零八落、稀里哗啦。“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设身处地,遥想当年,同光体和桐城派那些平平仄仄的细麻绳和之乎者也的小皮筋,怎么能束缚得住那奔流汹涌的思想波涛呢?

“五四”运动前后,出现了众多的新诗尝试者和探索者,“牛人”纷呈,“大神”众多,共同组建了新诗初年的灿烂星座。胡适谦称自己的《尝试集》“很像一个缠过脚后来放大了的妇人回头看她一年一年的放脚鞋样,虽然一年放大一年,年年的鞋样上总还带着缠脚时代的血腥气”, 但是生涩中有生气,稚拙中有天真,其自觉而顽强的尝试精神,还是为中国新诗彰显了最初的艺术尊严和文学意义。郭沫若先生1921年8月在上海泰东图书局初版的《女神》,使中国新诗的面貌焕然一新。诗人带着“建设一个第三中国——美的中国”的美好憧憬和雷霆狂飙般的激情,迸发出强悍、炽烈、自信的个性解放的颂歌:“我是全宇宙底Energy底总量!”“我飞奔,我狂叫,我燃烧……”一连串的“我”字在这本诗集中闪闪发光,以其瑰丽想象、磅礴气势、粗犷形式、激越节奏和晓畅语言,开创了真正的壮美刚健的“一代诗风”。张扬个性、自我发现的强烈意识,汪洋恣肆、无拘无束的奔放胸臆,勇气十足、昂扬进取的创造热情,大破大立、“如大海一样地狂叫”的叛逆精神以及火山爆发般的语言宣泄和表达方式,都体现了鲜明的时代特征,直观展示了白话新诗的诗体魅力,也闪耀着“五四”精神的灿烂光芒。

从“五四”以来,中国新诗的版图星光灿烂,留下了一个觉醒了的民族的坎坷心路和精神谱系。每个历史的关键节点,都有代表性的名字和纪念碑式的作品。每个特殊的复杂区域,都有独具特色的诗人和个性十足的诗篇。站在21世纪的风帆下回首那些起伏波涛和跌宕风云,可以开列出一个很长的名单……他们把“有缺陷的人生”锤炼成精金般的精美诗行,在一个开放包容的艺术生态中绽放出各自的精彩;他们把浪漫情怀吹成满天花雨,把美丽的爱情吟唱成深情的心曲;他们以其打通古今中外的不凡气度重建了新诗的形式美和音乐美,带着象征色彩和现代格调,给时代吹送来一缕缕奇异的新风;他们用清新的白海螺抒发着对“年青的神”的深挚情怀,用青春焕发的诗笔记录了血肉长城的悲壮大美;他们以冷峻的哲思和深奥的意象营造时代精神的心象……今天检阅这支纵横诗坛的队伍是令人振奋的。他们或华美、或质朴、或高昂、或深沉、或直接、或委婉的各种声调,对新诗的审美演进和美学发展做出了可贵建树和伟大贡献。重读他们的佳篇美什,仿佛又回到了那波澜壮阔的年代,心中汹涌着许多说不出的感动。一个个闪光的姓名,一行行滚烫的诗句,就如同一朵朵明亮的火焰在眼前闪耀,在心头跳跃,在血液中燃烧……飘扬的是灵魂的旗帜,体现的是生命的光辉和重量。他们的作品形式不同,风格各异,但那份爱国、进步、科学、民主的时代情怀和明亮真诚的大爱、博大宽广的胸襟都是共同的,那义无反顾的精神、思考探索的勇气,也是共同的。这些诗歌有自叙色彩,也有时代激情,有史料价值,也有现实意义,滋养了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心灵,更滋养了我们的精神家园。

我愿意特别提醒读者关注那些用生命的指尖弹奏着时代琴弦留下的一曲曲火焰一样的滚烫旋律。他们不是坐在书斋里小推小敲的高蹈名士……但他们又是最能打动人心的诗人——不是把诗当做生命的诗人,而是用生命来写诗的诗人,是躲在书斋里吟风弄月、叹花惜草的所谓名士们所万万不能及的。正如鲁迅先生在“五四”前夕所言:“诗的好歹,意思的深浅,姑且勿论;但我说,这,是血的蒸气,醒过来的人的真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