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石头上的历史》原文·张景云

每次来大同,我都要去位于城西五州山的云冈石窟,在欣赏这些精美造像、碑文石刻的同时,也领略着北方游牧民族的文化,凭吊那个将自己历史都刻在石头上的王朝……

作为中国四大石窟之一并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云冈石窟,是以佛像造型精美,风格独特而闻名于世。那些大小不一的石窟和几万尊造像被雕凿在五州山上,佛龛如蜂窝,疏密有致镶嵌在半山腰上。我站在这绵延千米的石窟面前,望着身后清澈的河水,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这些石窟和造像宛如一幅巨大的画卷在我面前徐徐打开,我仿佛穿过历史的烟云,一步步走进成千上万人劈石开山,挥汗如雨大规模“造像”的年代。那雕凿的声音不绝于耳,传至大漠深处,也回响在中原大地上……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在《水经注》里,曾有这样的记载:“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林渊锦镜,缀目新眺。”说的是,山中的佛与水中的殿相互映衬,装扮着佛国世界的庄严法相,一处伟大的石窟艺术雕刻群就此诞生。从文章的描述里,我们可以想象当年建造石窟时的盛况:那些巧夺天工的匠人,烈日下,站在半山腰,执着地挥动着铁锤,虔诚地敲打着每一下,手中的钢钎越磨越短,而手上的老茧越磨越厚。与其说他们在镌刻着一尊尊的佛像,不如说他们雕琢着心中的夙愿,去完成灵魂的救赎……

作为鲜卑人的北魏拓跋氏王朝是从草原走来的民族,经过几次迁徙,最后定都于平城(大同)。公元4世纪的中国北方,如同一锅烧开的热水,沸腾着痛苦,也燃烧着希望。经过“八王之乱”后,腐朽的西晋王朝已经摇摇欲坠,而匈奴人制造的“永嘉之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匈奴、鲜卑、羯、氐、羌等北方游牧民族,大举入侵中原,使百姓流离失所,十室九空。士大夫带着皇族“衣冠南渡”,建立了东晋王朝。已经支离破碎的北方地区,先后建立了若干个“国家”,历史进入了刀光剑影的五胡十六国时期。尽管是“国破山河在”,可人们期待着和平统一。只是历史有时像个醉汉,踉踉跄跄不知走向哪里;有时又是一个冷静的智者,总会作出理性的判断。最终,它还是“选择了”彪悍和极富进取、包容的鲜卑拓跋氏,他们挥舞着锋利的刀剑,在这片焦土上,建立了强大北魏王朝,走向久违的统一。战争的硝烟渐渐熄灭了 ,过上稳定生活的百姓期待着统治者和佛祖的保佑,让他们享受永久的和平。于是,曾经与佛有缘的北魏王朝,也皈依了佛教。

然而,许多事情是物极必反的。统一了北方的太武帝拓跋焘,在身边信奉道教的重臣和道士的影响下,开始逐渐疏远了佛教……在一次平叛中,太武帝发现一座寺庙里私藏有大量的兵器,还有酿酒用的工具和私自藏匿的钱财等,于是怒不可遏的太武帝下诏,在全国范围内推行毁佛措施。史称“太武灭佛”。一时间恐怖笼罩着曾经香烟缭绕的寺庙,地狱里不断增加着光头的冤魂……两年之后,崇信道教的太武帝驾崩,对灭佛心存不满的文成帝继位,为了追悔父亲的灭佛之举,他决定在五州山建造石窟和佛像。据记载,当时朝廷役使数万工匠,历时三十年,建造了这被称为“东方罗马石雕”的云冈石窟。鲁迅先生曾将这石窟佛像与长城相媲美,把它们看作“坚固而伟大的”、“耸立在风沙中的建筑”。

站在石窟面前,我在与这些富有生命感的佛像默默交流,领略着它不同的风采。我们通常认为是“千佛一面”,其实细细观察,发现有的佛像面相方圆,双肩齐挺;有的面容清瘦,肩膀出现溜肩;还有的脸型细长,眉眼清秀。在这些造像中,变化万千,体现了设计者和工匠们高超的技艺。看到这里,我心中油然升起对古代那些艺术家的感激之情,这些栩栩如生的造像不仅让我们领略了艺术的美,也如同走进那段历史,与古人亲切地交谈,体验者北魏时期的风土人情。此时我想起,以前曾经去过的敦煌、龙门、麦积山等石窟,它们酷似孪生的“兄弟”,从佛像慈善的目光里会找出它们的相似“基因”。这让人感到,云冈石窟艺术不但描绘了那个时期的历史,而且对于北方石窟文化的影响是深远的。其实,不单单是石窟造像艺术和书法魏碑字对后世的影响,北魏时期许多文学作品现在依然流传着,不仅有花木兰替父从军那样传奇般的故事,也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样优美的北魏民歌……我想起了那句话:如果说岁月承担了生命中好与坏的话,那时间会沉淀出美的东西来……

进入云冈石窟景区,讲解员总会告诉你,这些众多石窟佛像中艺术成就最高的是“昙曜五窟”。我眼前就是昙曜广场,迎面是高僧昙曜的塑像,他目光深邃,神情睿智,袈裟飘逸,站在那里,好像在等待千年之后来访的我。昙曜本是西域高僧,北魏攻灭北凉随着移民来到京都平城,受到礼遇。在“太武灭佛”的事件中,他誓守信仰,没有半点躲避的意思,后来在别人的劝说下他才离开这里。朝廷恢复佛法的第二年,昙曜奉诏回到京城,恰遇文成帝乘车出行,御马上前咬住他飘动的袈裟,众人惊呼。文成帝闻声下车,见过这位精神矍铄的高僧,并拜为国师。

昙曜向文成帝建议在五州山开凿石窟,从而揭开了北魏王朝开凿石窟的序幕。其中第16到20窟是云冈开凿最早的五座石窟,由昙曜主持,被称作昙曜五窟。这里均为大像窟,穹隆顶,五座洞窟形制相同,造像布局严谨统一。艺术上突出造像的高大挺拔、朴拙深厚的气势,五窟造像帝王特征鲜明,处处彰显皇家的威严。第20窟的“露天大佛”为昙曜五窟的精华。主像为释迦牟尼佛,高鼻深目,面容饱满圆润,让自信、喜悦写满脸颊。其挺阔的双肩,突出的胸部,表现了一个民族剽悍的风貌与坚韧不拔的个性。整尊造像气势恢宏,庄严慈祥,是云冈石窟的代表作。轻轻抚摸眼前这冰冷的石头,我内心是滚烫的,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它在向我传递着古老的信息,那一刻,我从不怀疑自己触摸到了它的灵魂,那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受。虽为人做,宛若天开。我由衷赞叹这能够穿越时空的艺术魅力,它仿佛在诉说,1500年前,北魏的皇帝、百官及善男信女是从这里走来参禅礼佛的。如果说石窟是皇帝为国家安泰发出祈愿的话,那么微笑安详的观音菩萨则是身处乱世向往和平安定生活的民众心声。佛的慈悲与菩萨的俊秀是那样和谐统一在一张生动的脸上,让前来谒拜的人们肃然起敬,心灵得到净化。而大佛背光的雕刻,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一个时代的兴盛。强悍的拓跋鲜卑凭借着坚定的信念,开拓疆域,平定北方,完成了一个少数民族入主中原的嬗变。他们在选定佛教作为国教的同时,也选定了一个全新的文化方式,在开凿云冈石窟的过程中,他们倾注了信仰的力量,将石窟艺术融进他们坚强的生命中。

此时,江山稳固的北魏拓跋王朝已经不再满足草原游牧式的生活,他们要向更为文明的农耕生活迈进。北魏孝文皇帝拓跋宏,在祖母冯太后的支持下,采取一系列措施,主动融入汉民族文化。后来,他决定将都城从地处高原的平城迁到四季分明的洛阳,并创建了龙门石窟,其艺术风格与云冈一脉相承。鲜卑将草原般开阔的胸襟带到中原,将豪迈而奔放的胡人血液融入温文尔雅汉民族的血管里,完成了第一次民族大融合。从此,诞生了屹立于世界之林的中华民族,造就了隋唐盛世。正如一位学者所言:“中国由此迈向盛世大唐……”

盘桓于景区之中,望着那些矗立的石像,我的思绪依然徘徊在南北朝时期的天空里。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北魏王朝如同流星一样短暂,它耀眼的光芒令人追寻。而云冈石窟像一部镌刻在石头上的断代史,真实记录了一个王朝的兴衰,书写了民族的惆怅与豪迈,令人荡气回肠,感慨万千。我想,岁月可以风化石头,模糊人们的记忆,但是,真正属于生命历史的,应该被历史和生命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