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雪中的春天
第十九章 雪中的春天
圣诞节一过，冬季变得更寒冷：雪积得更深，风吹得更猛，气温降到水在空气里都会结成冰。以前就算再冷的一月、二月和三月，也没有这么冷过。我在积雪的峭壁徘徊，白日聆听鸟语，夜晚静闻风雪声。尽管风在呼啸、积雪崩塌、严寒侵袭，我照常吃饭、睡觉、吹笛子，和惊风闲聊，过得轻松、温暖，享受冬天与世隔绝的难忘经验。
我的健康状况好极了，没感冒过，没打过一个喷嚏，也没有倦怠感。我能吃能睡，不怕暴风雪和极低的气温侵袭山头。
雪继续下着，我到处铲雪开道，直到有一天我想起来我该做双雪靴，这样走路会比较轻便。这就是我做雪靴的日记：
我把棒木劈成细条，削成薄片，薄到可以弯曲，然后泡在水里，弯成弓形。两端用皮环套起来，再用鹿皮包紧。我用小刀顺着皮环，每隔一寸戳个小洞，再用皮绳交叉穿过皮环，用力绑紧，这样就可以包住我的脚趾。做好后，我马上试穿，结果摔了个四脚朝天；还 好，我很快就学会穿着新雪靴走路，从树屋走到峡谷只花了以前一半的时间。
我可以说是完全靠天过活，对天气了如指掌。没有一朵云逃过我的视线，没有一阵风躲过我的预测。我知道暴风雪来自何处，连形状和颜色也如数家珍。晴天的时候，我就用乌龟壳做的雪橇带惊风去草原，当然它是一点也不在乎有没有雪橇啦。
当风速改变，而且感觉要下雪了，我就留在屋里；因为有一天下午，我在大雪中迷路，必须躲在一块大石头边等到雪小了，能识别方向为止。那天的风非常强劲，我根本前进不得，只好爬到大石头旁躲了好几个小时，我真担心等雪停了，没有办法从雪堆里钻出来。算我走运，那天只有三十公分的积雪。有了这次的教训以后，只要听到空气好像在说“要下雪了”，我就乖乖地待在家里。倒不是怕被困在半路，反正我懂得怎么找庇护和食物，而是我变得越来越恋家，好像小鸟依恋鸟巢一样。当我
被风雪阻挡在半途中，我急着要回树屋的心情，就像黄鼠狼男爵想回它的灌木窝，鹿要回穴那样。我们在这荒野里有一小块属于自己的地方，不管有多困难，都想回到那里。
树屋附近的树上住了一只五十雀，通常只要它回家，我就回家。如果我回来敲敲树，五十雀从树里跑出来的话，就表示我回来晚了。当你没有报纸和收音机提供你任何气象预报的时候，就得仔细观察鸟儿和其他动物的一举一动，如果有暴风雪来袭，它们会告诉你。这只五十雀就像一个温度计，只要天气一变冷变坏，它就会在草原边咯吱咯吱地叫，还 拍着尾巴，并且一定早早飞回鸟窝。我呢，也学它早早回树屋，把灯点亮，在火炉旁削东西或吹芦笛练新曲子。我现在真正面对着严冬，而且完完全全被冬天吸引，不仅很多动物在寒冬中跑来跑去，连树也会叫喊，树枝剥落，风在峡谷呼号，一点也没有所谓的“寂静的冬夜”。
一个嘈杂的夜晚，我写下这些日记：
我感觉好像有人在我的卧室里，因为我听到小声的问候语，以及墙上细微的脚步声，可是等我把灯点亮，一切又恢复平静。
隔天，我发现有一条小隧道由我门前一直通到雪地里。隧道建得棒极了，整整齐齐的，由一堆干羊齿蕨通往苔藓丛，一转弯就不知到哪儿去了。我猜是老鼠。
当天晚上，我留了微亮的炉火，并且在访客来到门口时，很快把灯点亮。果真是一只老鼠，有四只小白脚和两只大而黑的眼睛。既然被逮个正着，它就决定不回头，反而朝我慢慢地走近几步。我给了它一片胡桃肉。它用小前脚拿了，塞进嘴里，一转身由小隧道出去了。不用说，这条隧道是去我的贮藏室，这只小老鼠可有一个丰盛的冬天了。
雪地里见不到浣熊和臭鼬，可是老鼠、黄鼠狼、貂、狐狸和兔子，忙得比七月里的热狗店还 热闹。山里到处是它们的脚印，它们互相追逐、猎捕，拖各种东西回自己的洞穴，然后销声匿迹一段日子。
白天鸟儿比我还 晚起床，它们互相召唤出去觅食。我生火时经常在想，这么小的一只鸟，需要多少食物来度过严寒的冬季，我想它们得不停地吃、吃、吃，来提供身体所需的热量。
有一次，我看到一只红山雀坐在山楂树丛里。那天天气很糟，天色灰暗潮湿，接近零度。红山雀卧在树枝上，不停地鼓动羽毛保持温暖。我跟自己说，这只鸟很聪明，它不乱飞浪费能量觅食，就可以保持体力。在我观察它的这段时间里，它只换了两次脚，每次用一只站着，另一只就可以缩回羽毛里保暖。以前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鸟的脚不会冻僵？现在我知道答案了。它有时干脆直接卧在两只脚上，把温暖的羽毛当袜子用。
1月8日
今天我带惊风去草原，它抓了一只兔子。我们经过铁杉树林边时，它突然缩紧翅膀，警觉地观察四周。我想找出惊风惊慌的原因，可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我们回家又经过这棵树时，我注意到树下有猫头鹰的粪便。我往树上看，看到一大堆乌黑的树枝，可是没看到猫头鹰。于是我绕着树走圈子，倒是惊风目不转睛地直盯着一个东西看，看得脖子都打结了。我朝它看的方向看去，哇！一只好大的猫头鹰，看起来像一截断树枝。没想到我居然有这样的邻居。我拿木棍用力敲树，猫头鹰倏地飞了起来。那一对巨大的翅膀，起码有五尺长。它挥动着翅膀，可是静悄悄的毫无声息。猫头鹰飞过树梢，穿过树枝，俯冲下山，消失在针叶树林里。
有一只这样的猫头鹰住在这里，感觉真特别；因为这种猫头鹰非常野，通常住在浓密的大森林里。所以它出现在这里，表示葛博礼农场是一个好地方。
有一个礼拜，天稍微放晴，雪融了一些，树枝上的雪滑下地面。我想我可以试试盖一间冰屋。惊风在阳光下打盹儿，麻雀啄食铁杉树的果实。我忙着做雪砖，堆成一个圆圈，没注意黑黑的云层，慢慢由西北方飘到山头。云层突然把太阳遮住了，我才发觉空气已经湿得拧都拧不干了。看着混沌灰暗的天空，我想只要赶紧回去，就可以舒服得像只躲在窝里的小虫；于是我吹口哨叫惊风，起身回家。
我们到家时，不早不晚，“温度计”五十雀也正好回家。然后，天开始下起毛毛雨、起雾，最后下雪糁儿。到了晚上，鹿皮门冻得像锡一样硬，风一吹就乒乓作响。
我生了火，树屋暖了。我开始做一种我称为“袋鼠羹”的菜，作料是地鼠肉炖蛇草、地衣。不必多说就知道我喜欢这道菜的原因是，这些奇怪的植物名字和地鼠这个名字。我加这加那，花了一个钟头煮这道菜时，听到小老鼠钻隧道的声音。我知道是它在搞鬼，因为它想把冰咬碎，进到屋里来。惊风站在床柱上，我想看看小老鼠发现它竟然和一只老鹰同处一室时的表情，决定助它一臂之力。我用力推鹿皮门，居然纹丝不动。我只好用力踢，门上的冰像瓷器似的裂开，我想如果不把门打开的话，我会被冰封住。踢踢打打一番，门终于开了。门上至少结了四公分厚的冰。
至于老鼠，不用说，早已被吓走了。晚餐后，我提醒自己半夜一定要起来，把门开一开。我加了木材到火里，穿着内衣裤和套装睡觉。
半夜我起来两次把门踢开，再回去睡大觉。这一睡就睡过头了，因为冰把门整个封住，所以听不见平常外面林子叫我起床的声音。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门弄开，我又敲又打，好不容易头才可以伸到外面瞧瞧怎么回事。我看见冰风暴过后的景象，大地晶莹闪亮，但是也潜藏着可怕的一面。整片好几寸厚的冰把白杨树压得弯到地面！惊风飞出去，想停在树枝上休息，结果冰太滑，它摔到地上去了；它用翅膀支撑，勉强站起来，可是地面还 是太滑，无法平衡，它只好展开双翅，飞到空中盘旋，
直到找到一根可以停下来的干树枝。
看着它的举动，我觉得很好笑，索性也出去试一试。我才踏出一小步，立刻摔了个四脚朝天，树上的冰被震得丁零当啷地响。我坐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动就会受伤。然后传来一阵好大的爆炸声，随后听到冰掉在地上清脆的破裂声。原来是草原边的一棵枫树，负荷不了冰的重量，爆裂开来。我好担心我的树屋也无法承受太重的冰。既然坐着，我就把鹿皮上的冰清理干净，然后像游泳似的爬回屋里，听着山中此起彼落的树木爆裂声。那种声音令人胆战心惊。我生了火，吃了熏鱼和苹果干，然
后又到外面去。我想做个东西来溜冰。正好一眼瞄到那个马车的铁轮轴，我就爬过去，用斧头弄掉上面的冰，把斧柄当拐杖用。我把拐杖插进冰里，慢慢前行。我跌了好几跤，不过不像第一次那么痛。
惊风看我往森林的方向去，高兴地飞到我肩膀上；它发现肩膀是个栖息的好地方。到了草原，我希望能看见太阳，可是机会渺茫；天空阴得像印第安人的豆子汤。站在空旷的地方，我看见一棵树接一棵树因为承受不了冰的重量而倾倒、断裂，碎冰在空中闪耀，声响巨大如雷，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到了中午，冰仍然像清晨般坚硬，一点也没融化的迹象。我没有听到五十雀的叫声，只听到山雀叫了一次，马上又变得寂静无声。突然在泉水附近有个爆炸声，我转头一看，一棵铁杉应声而倒。惊风和我赶紧爬进树屋，我决定就算树屋会倒，我也要待在里面。在树屋里，我把树枝丢到空中让惊风接；这是我们很无聊或很紧张的时候玩的游戏。晚上外面的冰仍然坚硬如石。睡觉时，偶尔会听到树断裂、倾倒的声音，不过已经不再像白天那么频繁了。显然那些老旧枯萎的树已经被整得差不多了，
剩下来那些都比较坚韧，除非再刮大风，否则危机应该解除了。
半夜真的吹起大风，结冰的树枝互相擦撞，碎冰剥落的声音吵醒了我。我专心聆听，但想想也只有听天由命了，于是又钻回鹿皮毯子里呼呼大睡。
清晨六七点左右，我听见温度计五十雀到铁杉林来觅食的叽喳声。我跳起来往外看，外面阳光普照，整座森林晶莹剔透地闪耀着。
那一整天我都听见滴滴答答冰融成水的声音，到了傍晚，有一些树上的冰全化了，恢复了原来高耸直挺的树姿。不过白杨和桦树不知为什么还 是弯得像印第安人的弓。
三天后，冰雪融化了，森林又复苏了，我们有一两天暖和而晴朗的天气。
我发现整座山到处是断裂的树枝树干，凌乱不堪，本来看了很难过，可是想想这种情形在山里已经发生过几千年了，这些树、动物、小鸟不都还 继续住在山里吗？我在树枝下发现好多饿死的小鸟，身体冻得僵硬；还 看见一只山雀死在树洞，它的脚还 缩在羽毛里。
惊风吃了一些冷冻的麝香鼠，因为兔子或老鼠全躲在洞里，等雪融化。我想老鼠可以在地道里钻来钻去找苔藓或干草吃，可是黄鼠狼男爵怎么过活呢？我记了一些有关它的日记：
其实我根本用不着替黄鼠狼男爵操心，冰风暴一过，它就出现了，而且看起来容光焕发，精神愉快。我想它一定吃了很多冻死的动物和小鸟。没料到，它竟然活力充沛地跑上铁杉去偷袭惊风。那个男爵！还 好，我没把惊风绑住，不然就被男爵吃掉了。偶尔它也会攻击我，不过不是为了找食物，
而是为了玩雪。它已经好久没咬我的裤管了。
一月是最寒冷的月份。冰风暴过后，下了更多的雪。山峰永远积着白雪，只有在最晴朗温暖的日子，才听得到冰层底下有水流的潺潺声。我还 有食物，可是存货不多了。冻鹿肉、杜芭和球茎已经没有了，我真希望能吃到一些绿色的蒲公英叶。
一月底我开始觉得疲劳，手肘和膝盖都变得有点僵硬，我很担心我的健康。我想是因为缺乏某种维生素，但是又记不得该摄取哪一种食物，即使记得，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找。
有一天早上，我突然流鼻血，我吓坏了，心想是不是该去图书馆查查有关维生素的资料。好在没流太久，应该不太严重，我知道一定是很久没有吃绿色植物的缘故，我想我应该能等到绿色植物长出来的时候。
就在那天，惊风在草原抓到了一只兔子。我清理兔子的时候，觉得兔肝看起来好可口，甚至来不及煮就把它给吃了。下一个星期，我依然渴望吃到肝脏，而且有多少吃多少。我的疲惫感消失了，骨头不痛了，也不再流鼻血了。饥饿是很有趣的事，其中学问还 真不少。这以后，我几乎每天都吃肝脏，直到绿色植物长出来为止。后来，我去查有关维生素的书，一点也不惊讶，肝脏就像绿色植物和柑橘类，含有丰富的维生素C，那正是当时我所欠缺的。野生植物里也含有这类维生素。不过就算我当时知道也没用，因为那时植物连根都还 埋在深深的土里。除了植物，只有肝脏有维生素C，难怪我见了肝脏就想吃。
说到健康，我在想为什么以前我都没有这些问题呢？可能是我妈妈在儿童医院里帮忙准备餐饮，所以对均衡的饮食特别注意。小时候听我妈妈说了很多有关这方面的知识，但我还 是忘了注意冬天的营养。
有了这次经验以后，我开始留意森林里其他动物的饮食。草原边有只松鼠在咬树皮，把树干啃得光滑洁白。不知道它是不是也缺乏维生素C，所以猛咬树皮找维生素C。其实我也试吃过一次树皮，不过就算树皮含有丰富的维生素C，我还 是宁愿吃肝脏。
我还 注意到，只要山里出太阳，小鸟就会静静地待在阳光下。这提醒我，他们可能是在吸收维生素D。为了保险起见，我和惊风也学着它们，只要一出太阳，就坐下来晒一晒。
整个月下来，我的桦树皮日记堆积如山，存放成了问题。最后只好搬出树屋，放到附近一块大岩石底下。结果老鼠在里面做窝，幸好桦树皮没有受潮。用森林的林产就有这个好处：防水。这是很重要的，因为每天的天气就像皮肤般贴着你，不得不注意。
我现在记的多半跟动物有关，偶尔才写到自己，这表示我生活无忧无虑。这里有件很有趣的事：
2月6日
一大群饥肠辘辘的鹿跑到附近，通常它们会在清晨和黄昏下到山谷吃东西，可是现在路被截断了，就爬到铁杉树丛这里躲起来睡觉。我想如果一百万年以后，我的小孩的小孩还 住在我现在居住的山上，我就应该娶一个脚又细又小的太太，这样生出来的小孩就会像鹿一样，可以在雪里、草原上和沼泽中穿梭自如。
我担心它们会饿死，所以有几天就爬上树砍嫩枝喂它们。起先来了两只，后来又来了五只，黄昏时分，来了一大群大眼白尾巴的鹿，徘徊在我的树屋门口，等我去砍树枝。我看到鹿群越聚越多，吓了一跳，很诧异它们是怎么互相通风报信的。它们是闻到了别的鹿变胖呢，还 是看到了别的鹿长得更壮实了？总之，它们就是有办法互通消息，越来越多的鹿知道在我住的这边有免费的午餐。
有一天傍晚，来了太多的鹿，我决定到山的另一边去砍树枝。它们中间等不及的就在我门前用蹄子又踢又跳。
三个晚上以后，它们突然消失不见了，一只鹿都没来。我往山谷下看，微暗的光线中，已经可以看见泥土了。原来鹿又有东西可以吃了。春天来了。我兴奋得心跳加快，好像全身都在发抖似的。我激动得流了泪，山谷在泪水中变得模糊不清。
那晚那只大猫头鹰低沉的啸声横越大地。我的日记写着：
2月10日
我猜那只大猫头鹰在孵蛋！山上仍然一片雪白，风还 在呼啸，可是春天已经出现在空心的枫树里。明天我要爬到枫树上看看。
2月12日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春天果真在枫树里。树梢的洞里有两个猫头鹰蛋，虽然放在雪里，蛋摸起来还 是暖暖的，是不是很令人惊奇？我没有逗留太久，我希望猫头鹰妈妈快点回来。我爬下树，跑回树屋时，看见猫头鹰妈妈飞过树梢，准备回去孵蛋。我爬过通往树屋的冰隧道，冷风直刮我的背。整个晚上，我边削东西，边想着森林里春天的第一个新生命。
鹿群的消失，猫头鹰的夜啼，寒冷大地冒出的新生命，在告诉你春天来了。春天真的太令人兴奋了！
我渴望着绿色蔬菜，那晚我失眠了。因为我满脑子都是蒲公英钻出地面时春天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