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皮匠躲债

冯皮匠真是个苦人儿,整天挑着个担儿,无论城镇街巷还是乡间村落,哪儿不去?一边走一边还吆喝着招揽生意,起早摸黑地干,直累得口干舌燥、两腿发软,可还是穷得叮当响。家中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妻子,三间破屋也是租的。中间屋里一桌两凳,东边屋里搁张破床,西边屋里一座老灶加只水缸,别无长物。就这样,还得东家四五百文、西家五六百文地借债度日。

眼看着年关快到了,不但没有挣足过年的钱,算算倒已欠了五六贯钱的债。而看看手头上呢,只有四百文铜钱,还一家的债尚且不足,何况已经欠了十几家。怎么办?冯皮匠左思右想,只有咬咬牙,将这四百文钱都交给了妻子,说:“你就用这钱买点米过年,我到紫阳山洞去躲债,过了年再回来。如有债主找上门来,就说我出去借钱去了。”妻子心中酸楚:人家夫妻欢欢喜喜地团聚过年,我们却要活活分开,一个去钻冰冷的山洞,一个守着凄清的破屋。唉,既然生了个穷命,又有什么办法?妻子没有做声,只是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连安慰的话儿也说不出来了。

冯皮匠带着一把茶壶、几张玉米饼和一条老棉被,悄悄地来到紫阳洞口,探头一望,却见洞里已有人捷足先登了。但见那人头戴貂皮帽子,身穿狐皮大衣,正襟危坐于一块石头上,闭着双眼,一动不动,活像一尊泥塑木雕的菩萨。冯皮匠虽穷,却生性开朗,见此情状,不禁哑然失笑道:“咳哟哟,不好不好,我不至于误跑进哪家的冢墓里了吧?不然,怎么会撞见这么具富贵之尸?咦咦咦,眼睛还能睁,竟然还了阳,原来是个人。可是你究竟是什么人呢?如果是像我一样来躲债的,就该是个穷人,怎么会穿戴得如此阔气?说你是富人吧,怎么也像我这个穷光蛋一样窜到这儿来了?”那人听到人声,陡然一惊,睁大眼睛望着冯皮匠,好一阵才像回过神来似的,说:“足下怎么一来就咋咋呼呼的?我看足下不像个清雅之士,年残岁底的,何不回去拥着床头人喝美酒吃佳肴,享受天伦之乐,却带着铺盖卷儿跑到这深山野岭来了,难道也追慕文人雅士,沽名钓誉,搞什么假清高么?”冯皮匠道:“你且慢问我,我们穷人不读书不识字,不会这文绉绉的一套,还是先说说你吧,你是来做什么的?”那人道:“我是姚继崇洋货行的主人啊,已有上百万两银子的货放出去了,都在各郡县的店铺里。哪知道今年年成不好,各店铺都拿不出现银来结账。而那些客商们却坐在行里等着索取货款。我出去张罗了好几天,无论如何也筹不出这笔钱来。如果回到行里,客商们得不到银子,势必要到衙门里告我。那么,不但洋行要倒闭,我也难逃官司。我万不得已,不敢回家,就到这儿来躲债,正又饥又渴呢,有足下做伴儿,真是好极了。”冯皮匠一听,就递上茶壶,说:“好,既然同病相怜,有福同享是不成了,我们就有难同当吧。”姚继崇接过来咕嘟咕嘟地喝了好几口,冯皮匠又慷慨地拿出饼来与他分享,并说自己也是来躲债的,两人果然都有了同病相怜之意。姚继崇看来是又累又渴,吃着又冷又硬的玉米饼如同山珍海味,喝着清茶似饮琼浆玉液。

饱餐一顿后,姚继崇抹抹嘴问:“足下欠了多少钱的债,也甘愿到这个山洞里来吃苦?”冯皮匠道:“我们这些穷人,哪有什么大来去,不过欠了五六贯钱罢了。”姚继崇道:“我虽然也在窘迫之中,这点小债倒也难不倒我,完全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说着,从左腕褪下一只金镯头,交给冯皮匠道:“足下姑且将这个拿去,从当铺里当个十贯钱不成问题。六贯钱给你还债,余下的钱替我沽点酒,再煮点饭、弄点菜肴带给我。看来我是只有呆在这儿,过了这个残年再说。”冯皮匠欣然应允,说了声“多谢了”,拿着镯头便钻出了山洞。

且说冯皮匠当了金镯头后,先把各家的债都还清了,又买了不少吃的东西带回家,将经过情形告诉了妻子。妻子自然也很高兴,说:“难得你遇上这么个好心人,可是家里已好多日子不点火做饭了,灶膛里塞满了积灰,你先去出出清吧。”冯皮匠答应一声,从邻居家借了一把锄头与一只竹筐,兴冲冲地干了起来。不知是过于兴奋呢,还是太鲁莽了,就在灰将出尽时,一不小心,竟然将灶弄塌了。冯妻听到响声走过来一看,惊讶地说:“这真是倒灶了。怎么办呢?我们反正是饿惯了的,倒也罢了,可人家姚老板还在等着你送饭呢。”冯皮匠一拍脑袋,说:“唉,为今之计,只有运走砖灰,掘地为灶,胡乱地架起锅子来烧一烧了。”冯妻也苦笑着说:“穷人终究是苦命,刚得了点外快,就来了报应。唉,也只得如此了,我们一起来挖吧。”

于是夫妇二人便一起动手,运砖掘土。哪知挖不多少,就发现下面有一块石板。二人好奇地撬开一看:是两只大缸,里面竟装满了白晃晃的银子,耀人眼目!夫妇俩乐得合不拢嘴,冯皮匠摸着脑袋说:“嗬,叫花子这下子也当真发了财了。不过,如何处理这些银子呢?”冯妻道:“姑且用竹筐运到床底下,再作计较。”于是夫妇俩搬的搬、运的运,搬完了银子再起出大缸。嘿,想不到缸下还有一层石板!掀开一看:哇,下面仍然是满满两大缸银子。夫妇俩精神大振,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累,又搬又运,运完第二层后,下面还有一层!就这样,他们一共得了整整六大缸银子!

天,已经全黑了,两人瘫在那儿,这才觉得腰酸背痛,都累得气喘吁吁。冯皮匠一边抹汗一边说:“老婆娘,我们突然得了如此巨大的一笔财富,你看该怎么处置?”冯妻沉吟着道:“要叫我说呀,老爷子,骤得横财,未必是好事。我们小人物无依无靠,只要拿出去一花,人家就会知道。传开了,则宵小之徒一定会来偷窃;强横之辈定然要来敲诈。弄得好,一年到头难安宁;弄得不好,还会送了我们的老命。”冯皮匠点点头说:“唔,不错,我也听说,没福的人发了财反而会害了自己。可你总该想个法子呀。”妻子笑道:“刚才听你说,那山洞里的姚老板正需要一大笔钱。你与他素昧平生,偶然相逢,就能褪下金镯头接济你,可见此人是很重义气、很讲交情的,我们何不将这笔财富托付给他呢?这样,他可以应急,我们也有了依靠,不是两全其美吗?”冯皮匠一拍脑门说:“对,你这话正合我意,就这么办!”也等不得妻子再煮饭了,径直跑到集镇上,买了不少熟食,又点着盏灯笼,摸到了紫阳山洞前。

姚继崇早已等得心焦,一见冯皮匠就埋怨道:“你怎么耽搁到这时候才来?我的眼睛都望穿了。”冯皮匠摆下熟食,一边替他斟酒,一边笑盈盈地说:“姚老板且慢焦躁,我得了笔大财,正想请你替我保管呢。”就将挖出窖银的经过细细一说。姚继崇大惊道:“足下说的都是实话吗?”冯皮匠道:“嗨,我怎么会骗你?我感念你的侠义胸怀,正想着如何报恩呢,骗了你于我何益?”姚继崇大喜,吃饱喝足后,就与冯皮匠一起赶到他家,果然看见床下堆满了白晃晃的银子,高兴地说:“这是老天爷赐给足下的啊,也可以解决我的问题了。这种大福分哪一辈子修得到,我怎敢不接受你这份情意与重托呢。”于是两人当场结为异姓兄弟,冯皮匠大两岁,姚继崇唤他哥哥,并呼冯妻为嫂嫂。姚继崇又从身边摸出一副对牌,交一块给冯妻,嘱咐道:“我与冯兄先回去,过一会儿就吩咐仆人拿着竹筒来装运银子。嫂嫂就用这块牌检验,来人的牌与你对得上的,就让他将银子运了走。”冯妻一口应允。姚继崇便与冯皮匠回到姚家,悄悄地从后门进入内室。冯皮匠只觉得高门深院,气势恢宏,果然是个大富之家。姚继崇又唤一个心腹仆人服侍着冯皮匠香汤沐浴,换上一身新衣,居然一扫过去的穷窘之态,颇有几分富贵气象了。姚继崇又嘱咐道:“哥哥先带着这个仆人离开这儿,我已经吩咐仆人雇一顶大轿子,让哥哥乘着过来。见那班势利眼客商,不能不显出副阔气的派头。”冯皮匠走后不久,天也亮了。姚继崇便从后门出去,再装着刚到家的模样,从正门而入。

那班讨债鬼正在中堂坐等,早已不耐烦了,吵吵嚷嚷,见主人回来了,便团团围上来,骂道:“姚老板,你可不要再耍滑头,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今天若不将账结清,可别怪我们不讲情面!”姚继崇大笑道:“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何必摆出这副嘴脸?我姚某不过偶然被旁人拖累,一时手头上周转不灵,迟了两天罢了。如今已经将我的盟兄迎过来了,他可是个大财东,百万两银子也顷刻可办,哪在乎这点区区之数?诸位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向来以大方而著称,可不要做出这副小器模样,惹我的盟兄耻笑啊。”

诸客商将信将疑,正想发问,忽然一个看门的仆人进来禀报道:“冯翁驾到!”姚继崇一听,连忙整肃衣冠,恭恭敬敬地出来迎接。那边冯翁从容下轿,这边客商们则屏声息气地看着这位大阔人,但见冯翁年约四十开外,衣饰华贵,气宇轩昂。姚继崇将他迎进中堂,冯翁与诸客商一一相见毕──冯皮匠其实是个聪明人,刚才姚继崇已经教了自己与这些客商们相见的礼节,虽然学得还不大像,倒也没有出洋相。姚继崇又吩咐摆酒待客,并拱手让冯翁坐首席,冯翁再三让年长者上座。客商们都说:“我们生意人有个规矩,不以年龄排座次,而是谁的财力最雄厚,谁就坐首席。久闻冯翁富甲一方,理所当然要坐这个位置,如果再谦逊,我们就更加惶恐了。”姚继崇也说:“他们说得不错,哥哥就不要再客气了。”说着,亲自扶着冯皮匠坐了首位。酒筵之丰盛,直让冯皮匠暗中咋舌不已:山珍海味、水陆珍馐,大多数连见也没有见过;而觥筹交错之间,耳边听到的又都是巴结逢迎之语。他怕多说了露馅儿,只是“哼哼哈哈”地敷衍应酬,哪敢深谈。而那些客商们则认为:这正是大财东的骄矜之态。一桌酒足足吃了两个时辰,姚家的那些仆人们已经哼哧哼哧地将那些窖银源源不断地运过来了。宴罢,仆人们在中堂摆起一架大天平,将那些堆积如山的银筒一一拆开,过秤的过秤,计数的计数,又忙了几个时辰,终于结出数来:共计白银六十多万两。姚继崇又唤诸位客商,各自将账结清,大家都欢欢喜喜地领银而去。

姚继崇又对冯皮匠道:“有哥哥的这些银子救急,小弟明年定能赚上一大笔。哥哥何不与嫂嫂迁到这儿来,一切饮食起居都不劳操心,小弟自能妥为安排。哥哥的银子就算入股,从今以后,我们兄弟便合伙经营。如何?”冯皮匠唯唯允诺。从此,洋行的规模更大,生意也做得红红火火,冯、姚两家都成了当地的巨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