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滴玉坠
早年间,我家是河北曹县的名门望族,官宦之家,良田千顷。曾祖父是皇帝钦点的一甲进上,虽未补上翰林,按吏制放了个五品州官。他告老还乡时,大小箱箧装了几十辆骡马大车,由一哨马队护送押运。
旧时曹县地处三省四县交界,俗称“三不管”地区,历史上盛产刀客响马。进入民国后,政局动荡,枭雄纷争,社会治安愈发不可收拾。其中有一伙土匪特别厉害,夜间头戴黑布面罩,专门抢劫藏有古玩玉器的人家,来无影去无踪,闹得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我家素有收藏古玉的家风,传承到曾祖父这代,品种全精品多。我家宅院占地数十亩,数百间房屋鳞次栉比。为防不测之祸,我家利用墙壁夹层修了间密室,将宝物藏匿其中。
时任曹县警察局局长的郝嘉庆,敏而好古,有收藏古玩玉器的嗜好,几次登门拜访,希望能一饱眼福。我家恐怕过分张扬惹祸上身,婉言回绝。他身在武行,却温文尔雅,善气迎人,虽未能如愿,但与曾祖父情趣相投,高山流水,竟成了莫逆之交。他与我爷爷更是一见如故,称兄道弟,相见恨晚。
郝局长对我家多有关照,那天派人送信,说一伙江洋大盗窜入曹县境内,四处踩点,伺机作案。我爷爷已经掌持家务,立即布置家丁仆人加强防范。
几天后的夜里,几个身手敏捷的黑影“嗖嗖”几下子便攀上我家一丈多高的院墙,见院内早有防备,只好返身下墙落荒而逃。
不久,郝局长又到我家说,据线人报告,近日又有一伙土匪扬言要绑我家肉票,勒索钱财。我爷爷吓得脸色煞白,家中老幼出门,一律派人护送。
那天夜里,乌云滚滚,雷声隐隐,果然有一群蒙面土匪直奔我家而来。他们见院内火把亮如白昼,戒备森严,无法下手,便恨恨地朝天空放了几枪,悻悻离去。
我家对郝局长感恩戴德,送去1000块现大洋作为酬谢,被悉数退回。那时官场腐败,巧取豪夺,像这种两袖清风的官员,可谓凤毛麟角。
这年底,郝局长妻子病故。我小姑奶奶正待聘闺中,我爷爷不禁怦然心动,有意结下秦晋之好。我小姑奶奶虽为偏房所生,但曾祖父把她视为掌上明珠,不同意给人做“填房”。爷爷再三劝说,郝局长虽然年纪大些,但仪表堂堂,不嫖不赌,为官清廉,在地方上口碑颇佳。
当时,大清的孤臣孽子虽家底丰厚,依旧锦衣玉食,但在政治上已是孤魂野鬼,社会地位一落千丈,就连流寇毛贼也敢欺负上门。正值多事之秋,祸乱相寻,我家急于寻找新政权的权贵做靠山。郝局长虽只是个县警察局局长,文韬武略,精明强干,日后前程不可估量。
曾祖父宦海沉浮几十年,精明过人,一番权衡利弊,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了这门亲事。
郝局长见我小姑奶奶二八佳人,花容月貌,自然喜出望外,让媒人送来聘礼,双方定下良辰吉日。一顶花轿披红戴绿,大喇叭小唢呐吹吹打打,前面是全副武装的警察列队开道,后面是我家庞大的送嫁妆抬礼盒队伍。方圆十里八乡的百姓扶老携幼,都争先恐后来看这财势绝伦的风光排场。
小姑奶奶在保定上过女子学堂,知书达理。她犹如一片五彩的云,轻轻地飘在纯净而温柔的天空,憧憬着未来生活中的“白马王子”;可一夜之间,嫁给了一个拖儿带女、满脸青胡茬子的中年汉子。她打心眼儿里不愿意这桩亲事,但在封建官宦家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违。
她在花轿里满脸是泪,心在滴血!
郝局长成了我家的乘龙快婿,血脉相通,藏宝密室自然向他敞开。行家鉴赏古玉,讲究远观其形,近观其质,细观其工。徜徉在琳琅满目、古韵盎然、沁色无穷的古玉藏品中,他如痴如醉,赞不绝口。突然他眼睛一亮,目光停留在一枚血滴状玉坠上。玉坠泛着紫红色泽,血亮亮宛如羊脂,雕工精美,天然纹路是一个清晰可辨的“寿”字,实属罕见,价值连城。
曾祖父捻着胡须,仰天大笑:“果然好眼力,这个血滴玉坠是咱家几代镇宅之宝!”
那天,郝家派人急匆匆到我家送信,说我小姑奶奶突然精神失常。我爷爷连忙赶到郝家,见妹妹果然头发凌乱,衣着不整,光着双脚,又打又闹,胡言乱语,把屋内的东西摔得一塌糊涂。没人知道这个清纯的少女精神崩溃的那一瞬间,是受到什么样的强烈刺激和极度惊吓!
郝局长被抓得满脸是伤,仍旧不急不恼,笑脸相迎,百般哄劝。
小姑奶奶抓住哥哥的手腕,张嘴狠咬一口,而后带着满嘴的鲜血,挥舞着双手,惊恐地向外奔去,见她闹得实在不像样子,爷爷只好把她接回娘家长期居住调养。郝局长隔三岔五来我家,探望疯疯癫癫的妻子,嘘寒问暖,毫无嫌弃之意。
我其他几个姑奶奶大都嫁给前清遗老遗少的儿孙。如今这些公子哥儿失势落魄,一副倒霉相,自然让她们黑脸白眼,一肚子怨言,对小妹的这门亲事心动眼热,话语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讶、羡慕:“小妹真是好福气呀,郝局长炙手可热,有权有势,还知热知冷。哪像俺家那个窝囊货,除了提着鸟笼子遛鸟,什么本事也没有。我就是死了,他也不一定问一声!”说罢,还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
曹县前任警察局局长勾结娼匪,设赌贩黑,坐地分赃,百姓深受其害。郝局长上任后,严刑峻法,对盗贼大张挞伐,把曹县治理得民风井然。我爷爷以为天下太平,便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把十几个专职看家护院的人遣散,只留下一个独眼老汉值夜。
但一双心怀叵测的眼睛却暗中窥视着我家的一举一动!
这似乎是一场无法预料、无法避免的劫难。在那个平淡无奇的夜晚,天出奇的黑,一点儿声音也没有,静得反常,静得让人莫名其妙地发憷。爷爷走在院子里,一只怪鸟受伤似的鸣叫一声,像把尖利的刀子从头顶划过,他打了个冷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曾祖父也觉得浑身异常燥热,胸口堵得发慌,右眼皮还一个劲儿地跳,凭直觉他预感到要有什么事儿发生,便吩咐家人把铺盖拿到密室,要守在这里过夜。
后半夜,天空的星星被风吹得了无踪影,大地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静与黑暗中。一群蒙面土匪仿佛从天而降,仆人家丁被纷乱的脚步声惊醒,刚抄家伙就被枪弹打倒在地,血流满地。男女老少几十口子人惊魂未定,步履踉跄,活像一群梦游者,被土匪用枪逼到客厅,集中看管起来,然后进行抢劫。
这时,藏宝密室里传来一声枪响,声音很闷,像从地底下发出来的。土匪对我家情况了如指掌,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密室的门。曾祖父不顾年迈体弱,挺身护宝,结果惨遭毒手!
疯疯癫癫的小姑奶奶也在客厅里,她冷眼旁观,无动于衷,仿佛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这声枪响,不知触动了她哪根神经,她突然窜出人群,猛扑向院子里为首的一个土匪,伸手撕扯下他脸上的面罩。那匪首抬手连开三枪,她倒在血泊中,香消玉殒。
第二天早晨,郝局长得知我家夜里出事,立即率大批警察赶到现场。当他看到我家被洗劫一空、血腥气扑鼻,不啻晴天霹雳,捶胸顿足,痛不欲生:“我郝某身为警察局局长,不能保护地方平安,罪该万死呀!”
郝局长红了眼睛,对土匪盗贼痛下杀手,捉住后一律就地处决,杀一儆百。不到一年时间,曹县境内土匪销声匿迹,就连小偷小摸也近乎绝迹。四邻平安,八方清静,百姓安居乐业。他治乱安境有方,深得直隶警察厅厅长杨以德的赏识,调至天津卫升任警察厅副厅长,专管社会治安。
这年夏天,郝局长老母80岁寿辰,我爷爷送了尊小金佛做寿礼。他在天津卫吃罢祝寿宴回来,进门就“哇哇”吐了几口鲜血,一言不发栽倒在象牙床上,一病不起。郝局长听说后,十分牵挂,几次托人送来人参、阿胶和进口西洋药,关怀备至。
这场猝不及防的灾难使我家元气大伤,光景一落千丈,下人大都散了。爷爷大病初愈后,像换了一个人,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阴着脸,坐在那里闷头抽烟,脾气也变得古怪和暴戾,似乎有满腔的仇恨和悲愤无处发泄。也许劫难在他心头留下无法弥合的创伤,再也走不出那场噩梦。
直到临终时,他发紫的嘴唇颤抖着,终于吐露出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咱们家那个被土匪抢走的血滴玉坠,挂在郝家老太太的脖子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