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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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灰满脑子拐不过弯来,不明白黄鼬一个劲地卧倒在它身体右侧是什么意思;黄鼬急切地叫唤着,它也茫然不知所措。狼与狼之间互相交流,靠的是叫声和肢体语言。狼的叫声虽然变幻莫测,能表达惊喜、恐惧、沮丧、绝望等复杂的感情,却不能像人类那样准确无误地叙述事理。狼能用摆甩尾巴,摇晃头颅,以及四肢、脖颈、脊背有节奏地定向动弹,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意愿,但肢体语言毕竟是一种含混不清需要费心去破译的低级语言。

它听着聒耳,看着也心烦,便爬开去。黄鼬又黏糊上来,顽强地绕到它右侧,继续趴卧,继续叫唤。

灰满实在忍无可忍了。它是匹穷途末路等待死神降临的残狼,哪里还有心思来猜哑谜!它侧躺在地,扬起右侧的两条残肢,猛力朝黄鼬踢蹬,是在呵斥,是在驱逐。黄鼬被蹬得翻了个驴打滚,奇怪的是,小贱狼不仅不恼,那双忧愁的狼眼欣喜地亮闪,没等它灰满把两条残肢收缩回去,嗖地一声蹿过来,矮小的身体钻进它的两条残肢下,倏地站立起来。灰满身不由己,也被拉扯着站立起来。刹那间,一阵狂喜像电流般传遍灰满全身,它发现,自己奇迹般地平平稳稳地站立起来了!它身体右侧的两条残肢跨在黄鼬背上,残肢的茬口到膝盖约有一寸多长,就像两支弯钩,钩住黄鼬的软肋。黄鼬矮小的身体刚好像块合适的垫脚石,使它的身体左右保持了水平状,它不再是站不稳的歪狼,倾斜的世界重新又方正了。它恍如梦中,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黄鼬在它身体底下噢地发出一声欢叫。它现在懂了,黄鼬之所以一个劲地趴卧在它右侧,踢也踢不走,就是想让它跨在它的背上平稳地站立起来。看来小贱狼还不算太愚蠢。

黄鼬的身体轻轻蹭动了一下,灰满意会到,准备向前跨步走动了。它紧张地瞅着黄鼬的脚,跟着黄鼬的节拍,朝前迈动自己左侧那两条健全的腿肢。它和黄鼬身体贴着身体,六条腿跨向前去。一步、二步、三步,它和它在平整的草地上顺利地走了三步。到底是刚刚起步,六条腿难以协调一致,才走出三步,黄鼬一步跨得太急了些,它呼啦一下从黄鼬背上滑脱下来。世界又倾斜得不忍卒看。但它的情绪并没受影响,不管怎么说,它找到了使自己重新平稳地站立起来,并重新平稳地向前迈进的办法。良好的开端,往往就是成功的一半。

突然,灰满觉得自己肚皮咕噜咕噜叫。难以忍受的饥饿感袭上心头。它有希望活下去了,它要进食啦。它大口大口吞咽着两天前黄鼬捡回来的那圈牛肠子。牛肠子被太阳晒苍蝇叮的,已经腐臭了,但它却吃得十分香甜。

黄鼬高兴得呜噢呜噢叫。

练习两匹狼头并头身贴身六条腿协调一致地走路,比想象的还要艰难一百倍。

双双平稳地站立起来很容易,在平整的草地上用六条腿溜达也不算难。但这是远远不够的。狼不是绅士,可以永远悠闲地在平地上踱方步。是狼就要奔跑,要跳跃,要扑蹿。日曲卡山麓有平整的草地滩涂,更多的却是崎岖的山路和凹凸不平的山坡,还有隐没在荆棘里的鹿道和挂在峭壁上的羊道。从某种意义上说,狼的世界没有平坦大道。灰满知道,自己必须学会在坑坑洼洼的荒漠纵横驰骋,必须学会在险像环生的山道疾速奔跑,才算是真正平稳地站起来了。

为此,它和黄鼬吃尽了苦头。

在缓坡上疾速奔跑,两个个体很难配合得天衣无缝,稍不留神,节奏就错位,它就不仅仅是从黄鼬背上无伤大雅地滑脱下来,猛烈的惯性使它参差不齐的四条腿无法及时地刹住并站牢,它像块石头似的抛出去,摔得鼻青眼肿。也不知失败了多少次,两个多月后,它们总算可以在缓坡上奔驰了。但陡峭的悬崖又像鬼门关耸立在它们面前。

开始攀登悬崖,六条腿艰难地在高低不平的陡壁间跃动,双方弹跳的力度难免有些差异,灰满一下子被黄鼬从背上颠下来,滚下陡壁,背上被锐利的岩角挂破了一条口子,流了不少血。狼如果攀不上悬崖,永远也休想喝到滚烫的羊血。伤口还没愈合,灰满又咬咬牙去登悬崖。这次是走挂在山腰上的一条羊肠小道。它贴着绝壁,黄鼬沿着边缘;小道太窄了,只有一头羚羊宽;双狼并行,拥挤不堪。黄鼬右侧那两只脚爪尽量往里收缩,才没踩空掉下去。它们小心翼翼地并肩行走着,突然,绝壁一丛野紫槿中飞出一只斑鸠,冷不防从灰满眼前掠过,它一惊,本能地躲了一下,身体在绝壁上蹭了蹭,黄鼬立刻就被挤出羊肠小道,跌了下去。幸好悬崖不太深,只有两三匹狼叠起来那么高,不然的话,准摔成肉酱。但就这样高,悬空掉下去,也着实摔得够呛,砰地一声,黄鼬身体砸在板结的山土上,好半天叫不出声来。钻灌木丛,更是一种残酷的折磨,双体并行面积扩大了一倍,也就招来成倍的毒刺。狼毛拔脱,狼皮撕碎,身上还会钉满毒刺,犹如被黄蜂蛰叮,红肿疼痛十分难受。有两次灰满在灌木丛中被荆棘刺破了眼皮,眼眶里灌满血,世界都变成了模糊的红灰满虽然是意志坚韧的狼,也受不了这份磨难。失败、失败、再失败,它的信心终于垮了。它怀疑自己跨在黄鼬背上,是否真的能恢复正常狼的活动能力。假如千辛万苦后,仍然不能攀悬崖钻刺窠走羊肠小道,还是一匹残狼,残狼一匹,这一切苦不等于白吃了吗?在又一次从陡坎上滚跌下来后,灰满彻底心灰意冷了。它觉得自己的努力已经达到了极限,黄鼬充其量不过是义腿假肢,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改变自己残狼的命运。罢罢罢,莫莫莫,休休休。它躺在地上,任凭黄鼬怎么叫唤,怎么伏卧在它右侧用肢体语言招呼它跨上背来,都不予理睬。它累极了,不愿再作徒劳的努力。黄鼬的叫声渐渐粗鲁起来,低嗥咆哮,用狼爪不停地扒搡它,催促它站起来。它索性合起眼皮,装睡耍懒。突然,它觉得腿弯一阵刺痛,睁眼一看,是黄鼬在噬咬它。这一口咬得还挺重的,腿弯烙起一排齿痕。它被咬得性起,怒嗥一声,狠狠在黄鼬腹部回敬了一口,以牙还牙,是狼的信条。黄鼬身体抽搐了一下,喉咙深处发出咕咕噜噜的呻吟,但并没跳开去,仍顽强地伏卧在它右侧。

灰满又无所作为地躺下了。

噢--黄鼬声嘶力竭地长嗥一声。

黄鼬是古戛纳狼群中的贱狼,在灰满的印像里,从来就是低眉顺眼的一副可怜相。可此刻的黄鼬,龇着尖牙,凶相毕露,两只狼眼瞪得溜圆,眼角吊向额角,含着杀机;狼尾平平抬起,在空中作扇状摇动,那是古戛纳狼群特殊的肢体语言,表达着内心的轻蔑与嘲弄,配上那套在狼舌和利齿间翻卷的咕咕声,就是在作侮辱狼格的辱骂:

你是懦夫、懒汉、胆小鬼!你血管里流动的不是狼血而是羊尿!

一瞬间,灰满像跌进火山岩浆般难受。它曾经是狼酋,虽说残废了,但狼酋的自尊尚在。

灰满发狠地策动黄鼬朝落羊崖跑去。光听落羊崖这名字便可猜出这座山崖的陡峭与险峻,山壁上有无数条两米高的石坎,布满了活动的鳞状石片,连崖羊稍不留神都会跌落下来,更何况是残狼!跌它个粉身碎骨算啦,灰满想。

灰满邪恶的心态倒无意中帮了它的大忙,寻找到了一个在复杂地形下双体并行的诀窍。叼住后颈皮就像驭手抓紧了缰绳,残肢用力抠进软骨就像骑手双腿夹紧了马肚子。两匹狼就像粘合成一匹了,六条腿很顺溜地翻过一道道石坎,不一会儿便登上山顶。

站在山顶,底下是连绵的群山和起伏的林涛,天边有一轮红日。极目远眺,大山的褶皱间白蟒似的古戛纳河由西向东蜿蜒,有无数小黑点在河谷间移动,那一定是正在奔驰的鹿群。山风浩荡,把灰满全身的狼毛吹得凌乱,更显得雄姿英武。它久久伫立山顶,体味着征服的快感和再生的喜悦。它攀上了正常的狼都望而生畏的落羊崖,它赢了。

黄鼬的后颈被咬裂了,渗出一滴滴血珠,顺着颈上的狼毫缓慢地滚动着,就像戴着一串玛瑙项链。

灰满心里油然产生一丝内疚和愧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