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十三

灾难接踵而来。

五月,春暖花开,坐落在日曲卡雪山南麓的大霸岙,开满姹紫嫣红的野杜鹃,远远望去,就像一片杜鹃花的海洋,蔚为壮观。五月的阳光像个热心的接生婆,奥古斯盘羊群的母羊们开始产羊羔,把羊羔产在杜鹃花丛里,小家伙身上就会永远有一股芬芳的花香。

灾难恰恰在最美好的时候降临了。

那天,羊们正在杜鹃花丛里享受着五月温暖的阳光和鸟语花香,突然,从一块磐石背后蹿出一条黑影,轻盈地跃上磐石,挑逗似的朝血顶儿“欧欧”嗥叫。

羊们这才看清,那黑影就是几个月前被血顶儿刺伤屁股狼狈逃窜的黑母狼!和几个月前相比,黑母狼长胖了些,漆黑的皮毛油光闪亮,浑身裹着一层厚厚的脂肪,屁股上有两块圆形的伤疤,伤疤是白色的,在漆黑的毛丛里格外显眼,就像一条裤子上补着两块难看的补丁。它的身手依然矫健,显然,没落下什么残疾。它的眼睛冷得像冻土层挖出来冰粒子,燃烧着复仇的冷焰,看来,它是在受了伤后跑到哪个山旮旯里养了几个月,养好了伤,回大霸岙来报仇雪恨的。

头羊绕花鼎打了个寒噤,它预感到一场巨大的灾难拉开了序幕。

血顶儿冲到磐石前,它的直直的羊角虽然很长,却够不到磐石上的黑母狼,便摇晃头上那对禾杈似的羊角,拉开搏斗的架势,朝磐石顶上的黑母狼“咩咩”叫:

——你不是来找我报仇的吗,下来吧,我和你来一场生死大决战!

黑母狼好像耳朵聋了似的,没有任何反应。

血顶儿后退了几步,一阵快跑,到了磐石前纵身一跃,想跳到磐石顶上去,与黑母狼决一死战,可惜磐石有一丈来高,很陡,羊蹄平滑,一踩上去就像坐滑梯似的滑下来,险些儿摔个四仰八叉。盘羊跳远还行,不在狼之下,但跳高就很差劲,只跳得到狼的一半高。而狼就不同了,狼爪有尖利的指甲,磐石虽然陡,却能抠住粗糙隧的碧磐石表面往,上攀爬,狼的蹿高能力也很强,轻而易举就能登上一丈来高的磐石。

看来,还得用羞辱的办法把黑母狼激怒,让它从磐石上跳下来才行。

——“咩咩”,你这匹不值钱的纸狼,有种的你就下来呀,“咩咩”,我要把你的眼珠子挑出来当玻璃球玩,我要把你的狼皮剥下来做鼓面!

黑母狼蹲在磐石上,慢条斯理地舔着嘴唇和爪子。

本来应当躲得远远的羊们,见血顶儿把黑母狼逼到磐石顶上不敢下来,想起几个月前黑母狼曾被血顶儿斗得屁滚尿流,以为这一次又会好戏重演,逃出几十米远,就不再逃了,纷纷绕到血顶儿的身后,想再免费观赏一场羊斗狼的精彩剧目呢。

——“咩咩”,你这头胆小如鼠的母狼,你枉披了一张狼皮,你只配给我们盘羊当尿壶呢,“咩咩”,不信你就下来,看我不尿你一嘴羊尿!

黑母狼在磐石顶上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干脆躺卧下来。

血顶儿骂得更响亮,骂得更狠毒,辱骂和恐吓也是一种战斗;别说是以凶猛著称的狼了,就是稍微有点血性的狐或獾,受了这顿连珠炮似的骂,也早就暴跳如雷下来拼老命了,可这匹黑母狼的修养似乎特别好,不,这匹黑母狼简直就是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无赖,任凭血顶儿笑骂,不予理睬:这好比在骂一块没有反应的石头,骂着还有什么意思嘛。虽说是骂街,也要消耗能量的,又骂了一会儿,血顶儿口干舌燥,有点骂累了,骂兴大减,神情怠惰,骂声渐渐稀薄清淡。

就在这时,黑母狼“欧”的嗥一声,身体向后一紧,做出要朝血顶儿扑下来的姿势,血顶儿急忙亮出禾杈似的羊角,对准黑母狼扑下来的路线,憋足劲儿一跳;它这是事先设计好的应对招式,在黑母狼下扑时,它朝上刺去,它的羊角比黑母狼尖尖的嘴吻要长得多,不等黑母狼咬到它,它的羊角已经刺破黑母狼的肚子了;一个下扑,一个上跳,力量大得足够把黑母狼的肚子穿两个窟窿,弄不好还能刺得羊角尖尖从狼脊脊背上透出来呢!这设想绝对漂亮。它跳得很猛,可奇怪的是,羊角没戳着柔软的狼皮狼肉,只听“咚”的一声,撞在坚硬的磐石上,用力过猛,又没心理准备,只撞得崴了脖子,松了牙齿,震得脑袋一阵阵发涨。羊角再硬,也硬不过花岗岩的嘛。血顶儿以为自己方向跳偏了呢,抬头一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黑母狼压根儿就没扑下来,还稳稳地蹲任磐石顶上呢。

黑母狼在磐石顶上优雅地理了理胡须,突然间又狂嗥一声,两条后腿屈蹲,两条前腿抬起,分明是要扑下来了,血顶儿条件反射般地又迎头跳上去,又撞在磐石上,差点撞出个脑震荡来。

可恶的黑母狼,朝血顶儿嘲弄地眨眨眼皮。

俗话说,再蠢的人也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两跤,套用到盘羊身上,再蠢的羊也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三跤;血顶儿上了两次当,学乖了,当黑母狼第三次做出下扑的姿势时,血顶儿只是梗着脖子将两支羊角对准黑母狼可能会下扑的路线,不再往上跳;果然又是一个骗局,嗨,骗术不灵光了吧;黑母狼第四次、第五次嗥叫一声做出下扑的假动作后,血顶儿干脆动也不动了,它心想,黑母狼拙劣的骗术无非是要它神经高度紧张,体力大量消耗,然后再真的扑下来,把它咬翻,它才没那么傻呢;它来个针锋相对,静静地站在磐石底下,养精蓄力,以逸待劳。它想,它的两支羊角笔直伸向天空,不管黑母狼从哪个角度往下扑,要完全避开它的羊角而扑到它身上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就算让黑母狼扑个冷不防,也没什么了不起,最多它实施不了在空中就把黑母狼刺个透心凉的战术,等黑母狼落到地面后双方摆开架势来场恶斗;黑母狼曾经两度是它的手下败将,它怕个逑!

黑母狼第六次做了个下扑的假动作。

这真是一头蠢狼,明明是失效的骗术,还在不厌其烦地做,吃饱了撑的!

血顶儿正这样轻蔑地想着呢,突然觉得头顶好像飘过一阵黑烟,它以为眼花了呢,眨了一下眼皮抬头望去,噫,磐石顶上空空如也,黑母狼不见了!它猛然一惊,这才明白飘过头顶那阵黑烟就是黑母狼。奶奶的,黑母狼果然在一连串的假动作后,不声不响来了个真动作,从磐石顶上扑下来了;不过,请别高兴得太早。以为这样一来你的突然袭击咬我个猝不及防的阴谋诡计就能得逞,我心里早就有防备呢;你从我头顶飘过,很明显,是要落到我的屁股后面去,石间差,在我还来不及转身用羊角对着你时,你就跃上我的背,噬咬我的脊椎;狼子野心,昭然如揭,我是不会轻易上当的!

血顶儿刹那间看透了黑母狼的伎俩,它没像一般的羊那样一旦发现恶狼跳到自己背后去了,立刻原地旋转,尽快把羊角转过去;它晓得黑母狼十分狡猾,既然已经跳到它身后去了,决不会让它有转身喘息的机会,极有可能黑母狼使用的是连环计:先趁它麻痹时跳到它身后,然后张大着狼嘴等着它原地转身,在它转了三分之二还没转到预定的位置时,斜刺里蹿上来,从侧面咬住它的脖颈,这样的话,它那对禾杈似的羊角就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你别以为羊都是低智商的傻瓜。血顶儿灵机一动,没有原地旋转,而是朝前蹿跃了两步,蹿到磐石底下,然后再扭动羊腰,突然旋转身体;它觉得自己这样做准能打乱黑母狼的计划,你不是张大着狼嘴等候在我的侧面吗,嘿嘿,你最多只能咬到一股羊膻味,你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往前蹿跃,等到你醒悟过来,我那两支叫你心惊胆战的羊角已经对准你丑陋的狼脸了。

为了万无一失,血顶儿在急速转身的同时,将两支羊角贴着地面,上可挑,下可刺,左可劈,右可扫,做好了积极防御的准备。它沉着地等待着,可是……可是……眼前数公尺的范围里一片葱绿,没有黑色的身影。黑母狼呢?难道化作一阵风吹走了?它正在奇怪,忽然听得几十公尺外的羊群一片喧闹,本来挤在一堆的羊们像炸了窝似的四下逃散。它急忙抬头望去,不好了,黑母狼已经闯进了站在它身后观望的羊群,并已叼住了一头刚刚出生两天的小羊羔。血顶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该死的黑母狼不厌其烦地重复下扑的假动作,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是要对付它血顶儿,而是冲着羊群去的,它中计了!它急忙吼叫一声,撒开四蹄冲过去,但已经晚了,没等它赶到,黑母狼就吐掉口中的小羊羔,顺着陡岩三蹿两跳逃进深山去。可怜的小羊羔被狼嘴吐出来后,傻乎乎地站了几秒钟,小脑袋一仄,摔倒在地,见上帝去了。

血顶儿气得七窍生烟,沿着狼的足迹拼命追,遗憾的是山道太崎岖,追了一程,很快连黑母狼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等血顶儿垂头丧气地回到磐石前,逃散的羊群也都聚拢到遭殃的小羊羔身边。小羊羔的母亲——那头名叫启明星的母羊,不断地舔着小羊羔光洁的额头,目光凄楚,柔肠寸断,“咩咩”哀叫,叫得每一头羊心里都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头羊绕花鼎用角挤开围观的羊,走到血顶儿面前,失望地叹了口气,用一种不信任的眼神打量着它,所有的羊都跟着绕花鼎,用责备的眼光望着血顶儿,似乎在说:我们把你视为坚强的屏障,当做可靠的保护伞,没想到,你让黑母狼轻易地从你的禾杈似的羊角上跳了过去,咬死小羊羔,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血顶儿难过地垂下头,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愧对众羊的歉疚感。

好了,羊打狼的神话总算破灭了,英雄的桂冠总算摘了,绕花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