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开创第一块领地
蜂腰雌狮怀孕了,随着肚子一天天鼓起来,一道生活难题摆在它们面前。
它和红飘带虽然组合成一个小家庭,但没有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本质上仍是流浪狮子。假如不生小狮子,日子倒还混得过去,在其他狮群的这边界地带活动, 一旦遇到麻烦,便向巴逖亚沙漠转移,等到驱赶它们的狮群放松警戒,它们就又从巴逖亚沙漠偷偷溜回罗利安大草原来。这种成功的打游击形式,现在不得不告一段 落了。肚子里的小家伙一旦降临这个世界,没有一块固定的领地,是无法生存下去的。
狮子属于食肉猛兽,食肉猛兽有个生育特征,那就是后代的幼稚态比较长。所谓幼稚态,就是指出生到能跟随父母外出觅食这段特殊时期,相当于人类的童年期。幼稚态无疑是生命最虚弱的时期,不能奔跑,靠父母喂养,毫无防卫能力。
许多食草动物的幼稚态极短,牛、羊、马、鹿等,崽子生下来后只需十几分钟时间,便能撒开四蹄奔跑自如。小狮子不行,小狮子生下来后,要七天才能睁开眼 睛,半个月后才能蹒跚行走,一年半后才能勉强赶上成年狮子的奔跑速度,跟随母狮到广袤的草原游荡。在这方面,食肉猛兽是无法与食草动物相媲美的。
小狮子幼稚态长这一不可更改的生育特性,决定了狮子这种动物,在整个育幼期间,必须有一个相对稳定的生境,以及一块固定不变的栖息领地。假如没有固定 领地,还像过去那样漂泊流浪,一旦遭遇其他狮群的驱赶,狮子无法逃命,必定会被心肠歹毒的大雄狮一只一只活活咬死。
离临产期还有约二十来天,必须抓紧时间找到一块合适的领地!
按照狮子社会传统生存模式,寻找领地是雄狮的职责。一般来说,一个狮子家庭,雄狮负责圈定并捍卫领地,雌狮负责养育并照顾小狮子,雄主外,雌主内,各 司其职。但蜂腰雌狮和红飘带组合的这个狮子小家庭,打破了雄尊雌卑的秩序,实行雌雄平等,或者说更倾斜些,由蜂腰雌狮当家作主,这寻找领地的事,自然而然 也就落到了蜂腰雌狮的身上。
要在罗利安大草原找到一块固定的领地,真比找金元宝还难。草木茂盛的丰腴土地,早已被其他狮群瓜分完毕,它们势单力薄,是不可能从别的狮群领地中挖一 块地盘过来的。辽阔的巴逖亚沙漠,倒是没有其他狮群占领,但那儿没有食源和水源,也找不到树荫,烈日下暴晒,别谠细皮嫩肉的小狮子了,就是成年狮子也会被 晒干烤焦的。
蜂腰雌狮连续找了七八天,仍到处碰壁,一筹莫展。
看来,只能在巴逖亚沙漠和罗利安大草原接壤的边缘地带上打主意。它领着红飘带,沿着草原和沙漠之间那条狭长荒芜的走廊一路走下去,希望能出现奇迹,找到能让它们平平安安生养小狮子的地方。
第三天中午,它们来到卡扎狮群领地的北端,再出去越过一条乱石沟,就是帕蒂鲁狮群的地界了。
突然,蜂腰雌狮眼睛一亮,它看见,在卡扎狮群和帕蒂鲁狮**界处,那条绵延无尽的笔直的沙漠线往外逸出半个圆圈,在沙漠一侧勾出一块孤零零的绿地,状如半只葫芦,或许可起名叫葫芦荒地。
天晓得是怎么会形成这块沙海半岛的,也许是那条乱石沟起了作用,雨季时乱石沟变成季节河,河水漫流进沙漠,年长日久,慢慢将这块干涸的沙漠浸润成了绿 洲;也许是这儿的地底下藏着一眼泉水,在太阳的炙烤下,水汽蒸发到地表,泡发了鸟兽粪便中夹带的草籽树种,蔓延开这方有限的绿意来。
蜂腰雌狮跑进葫芦荒地,东嗅嗅,西闻闻,仔细踏勘了一遍,既没发现狮粪、狮毛和狮子的足迹,也没闻到同类的气味。就是说,这是一块不属于任何狮群的土地!
猜不透毗邻的卡扎狮群和帕蒂鲁狮群为何没把这块葫荒地圈进自己的领地范围,也许幅员辽阔势力强大的帕蒂鲁狮群觉得这块葫芦荒地太小了,不值得一顾;而 地盘相对较小势力相对较弱的卡扎狮群虽然做梦也想扩张自己的版图,但因为这块葫芦荒地正好处在两个狮**界点,害怕会遭到帕蒂鲁狮群的干涉,为了一块小小 的荒地引发一场边界战争,那就得不偿失了,便也弃之不顾。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块无主的土地。
并非所有绿地都适合狮子生活,能否在一块土地上养育后代,最最关键的一条,就是有没有水源。
水是一切生命赖以生存的最基本的要素。没有食物,以长途跋涉到其他狮群领地中去偷猎,将猎物带回自己的领地来享用,但若没有水,狮子就无法在这块土地 上立足。狮子不会使用工具,没有盛水的器皿,也不会像大象那样汲一鼻子水运输到另一个地方去,远水是无法解狮子的近渴的。
在正常状态下,成年狮子可以跑到其他地方的水源去喝水,但在育幼过程中,就非得离水源很近才行。母狮分娩时,疼痛挣扎,消耗大量体力,需要不断饮水, 产下幼狮后,母狮同其他哺乳类母兽一样,也有个虚弱无力的“坐月子”阶段,不可能跑得太远去饮水。而那些幼狮,一旦断奶,改吃肉糜,一天需要饮水数次。假 如领地内没有水源,每一次都要穿越别的狮子的领地跑很远的路才能喝到水,那实在太危险了,存活的希望微乎其微。
蜂腰雌狮嗅嗅闻闻抓抓刨刨地在葫芦荒地上寻找水源。
它绕着荒地找了一圈,没发现水源。它反方向又绕了一圈,很遗憾,还是没找到水源。它有点泄气了,看来,这是块没有水源的干涸的土地,不能生儿育女,算了,还是走吧,到其他地方再去碰碰运气,它想。
它带着红飘带刚跨出葫芦荒地,又停了下来,转身留恋地张望。要找到这样一块无主的荒地,谈何容易啊,再继续往前走,很可能再走几天也碰不到既不属于任 何狮群又覆盖着绿色植被的土地。腹中的胎儿日长夜大,它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找到合适的领地,不然的话,它肚子望的宝贝来到这个世界后活下去的希望 就会十分渺茫。
从逻辑推断,葫芦荒地在沙漠的三面包围下仍草木葳蕤,必定暗藏着水源,不然的话,早就被风沙吞噬,沙漠化了。水分才能滋润土地,有绿意就有水分,应该 再耐心地找找。它想到这里,便又重返葫芦荒地,和红飘带并肩而行,一寸一寸向前推进,拉网似的仔细寻找。太阳快落山了,葫芦荒地每丛灌木每块岩石每个角落 几乎都被踏勘了一遍,仍没发现水源。
白白耽误了一天时间,它心里十分沮丧,疲惫地躺在地上,想喘口气后离开这个地方。它的眼光不经意地落到面的草丛里,突然,它眼睛一亮,有几株水蕨芨长 在蒿草丛中,翠绿发亮的叶子迎风摇曳,形如春蚕的芽芯弯曲在枝杆的顶端。更让它惊喜的是,一只尾巴还没完全蜕掉的小青蛙,爬在一株蕨芨上,优哉游哉地荡着 秋千。
蕨芨是一种古老的植物,分为两类,一类为旱蕨芨,一类为水蕨芨。旱蕨芨杆粗叶厚,造型粗犷,芽芯多毛,色泽偏黄,长在山上;水蕨芨枝细叶娇,造型婀 娜,芽芯光滑,色泽油绿,长在水边。这两种蕨芨一眼就能识别,容易混淆。水蕨芨,顾名思义,就是长在水边的蕨芨。许多动物都晓得,只要见到了水蕨芨,就等 于找到了水源。还有那只小青蛙,拖着半截尾巴,还处在从蝌蚪到青蛙的过渡阶段,而蝌蚪的生活是离不开水的。
这里一定有水源!它兴奋地跳起来,扑到那几株水蕨芨前,用牙齿拔掉那些蒿草,用爪子刨开表面那层浮土,哦,底下是一小片石滩,弥散开一股水的清香。它又挖掉一些卵石,在离地表约半米深的一个大石臼里,果然有一泓清水。它卷起舌尖尝了尝,清澈甘甜,水质极佳。
红飘带累了大半天,早渴得嗓子冒烟了,挤了进来,把脸埋进石臼,咕嘟咕嘟抢水喝,只两口,就将那一小泓清水喝干了。
蜂腰雌狮站在石臼前等待泉水渗出来,左等右等,等了大半个小时,那水才在石臼积蓄起薄薄一层,还不够它润润喉咙的。它仔细观察,这才发现,这称得上是 世界上最小的水源,仅有一根狮子鬣毛粗细的水线,从石缝深处渗漏出来,流进石臼。石臼很浅,全部蓄满也就够成年狮子喝两大口。但按照水线渗漏的速度,要使 石臼蓄满,起码也要七八个小时,也就是说,一个昼夜只能蓄三石臼水。这点水,勉勉强强够它和红飘带饮用。不会渴死,就能生存,它是流浪狮子,找到这么一块 能生存下去的土地,已经是磕头碰着天的大喜事了。
对狮子这种大型猫科动物来说,这块葫芦荒地显然太狭窄了,东西长不过千余米,南北宽顶多五六百米,三蹿两跳就能从这一端跑到那一端;由于三面环沙,尘 沙吹袭,荒地边缘草叶泛黄,稀稀落落长着几株红柳和沙枣,也是枝瘦叶枯,半死不活,少有生机;只有中央靠近水源的草木还算长得茂盛;荒地一眼看个透,见不 到任何可充饥的猎物,觅食要像过去那样溜到别的狮群领地去解决;水源也太小,无法畅快痛饮。一句话,这儿不是狮子理想的栖息地,住在这儿,档次极低,相当 于人类社会的贫民窟。
尽管如此,蜂腰雌狮还是当即决定,将这块小小的沙海半岛,作为自己产崽育幼的领地。这儿虽然不太理想,好歹可以圈划为属于自己的领地。别的地方再好, 也不是自己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它很快就要产崽,迫在眉睫的事,就是要一个不受干扰的稳定的环境。这儿条件虽差,但起码产下狮崽后,不用提心吊 胆会遭到其他狮群粗暴的驱逐;这儿虽然没有食源,水也很紧张,但起码有树荫可以乘凉,免受烈日的炙烤。
对于仅有一雌一雄的世界上最小的狮群来说,能找到这么一块无主的荒地,真可以说是交了华盖运了。
剩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在葫芦荒地四周布置气味,筑起一道气味边界线,以确定这块土地的主权归属。
狮子是哺乳类动物,哺乳类动物是靠鼻子思想的。狮子是具有领地意识的动物,便用气味区分并划定领地。狮是以雄性为主的一雄多雌的群居性动物,自然是以 雄狮的气味来界定领地。通常的做法是,当狮群寻觅到合适的土地后,担当首领的雄狮便在领地边缘显眼的树桩、岩石、土沟或蚁丘上磨蹭自己的身体,挂几绺脱落 的鬣毛,并撒下尿滴粪便。
尿滴粪便是一种气味警告,外来狮子一闻到便晓得这里已有雄狮统治。丝丝缕缕的鬣毛宛如一面旗帜,迎风飘,那些流浪雄狮可从鬣毛的粗细、长短、颜色、光 泽来判断入主这块土地的大雄狮的强壮程度和身体状况。粘挂在边界上的鬣毛具有很强的威慑力,能有效地吓退普通的流浪雄狮。
从跨进葫芦荒地的一刻起,红飘带就跃跃欲试,极想用它的气味和鬣毛来布置边界线,但都被蜂腰雌狮制止了。
蜂腰雌狮决定改革由雄狮布置边界的习惯做法。
在狮群社会,由谁的气味来布置边界,其重要性相当于人类社会一个家庭户籍本上注明谁是户主一样。蜂腰雌是这个小小的狮子家庭的户主,从情理上说,也应用它的气味来圈定边界线。
它之所以要这样做,还有另一层担心,怕红飘带因此而旧病复发,重翘雄性至上的尾巴。
葫芦荒地面积不大,布置边界并不怎么困难。经过半天的努力,蜂腰雌狮便在葫芦荒地东西南北四面留下了自己的尿滴和粪便,筑起了一道严密的气味边界。
但一道合格的狮子边界线,除了气味外,还必须要在显眼的地方粘蹭一些鬣毛,这一点它无法做到。雌狮不长鬣毛,脸颊、后脖颈和脊背上光秃秃的,和其他部 位的体毛一样,只有寸余长。没办法,蜂腰雌狮只好在岩石和树桩上拼命磨蹭身体,用普通的体毛代替雄狮的鬣毛,结果蹭掉了许多体毛,两侧的身体火烧火燎般 疼。唉,造物主不让雌狮长鬣毛,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啊。
划定疆域后,蜂腰雌狮精疲力竭,钻到一丛沙枣下呼呼大睡。有了自己的窝,总算可以高枕无忧了。
一声狮吼,将蜂腰雌狮惊醒,睁眼一看,朝阳已冒出地平线,沙海红涛,景色十分壮观。它以为是红飘带肚子饿了在吼叫,要叫醒它一起去觅食,扭头看去,红飘带躺卧在沙枣树根下,双眼紧闭,胸脯有节奏地起伏着,还在梦乡里逍遥游呢。
欧--狮吼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它听清楚了,吼叫声从西南方传来的。它循声望去,哦,有一只雄狮正站在边界线那块突兀的岩石旁,探头探脑像在寻找什么。
葫芦荒地很小,彼此相距不远,边界线没有什么遮蔽物,它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一只刚出道的小雄狮,脖子上的鬣毛才长了半截,稀稀落落,身胚只有成年雄狮 的三分之二大,眼光稚嫩,瘦精干巴,浑身上下看不出多少雄狮的威武,下巴有一块青紫色胎记,很显眼。它记得很清楚,昨天傍晚它在青面小雄狮站立的位置上撒 过尿排过粪,还在那块岩石上粘蹭了不少体毛。
按理说,像青面小雄狮这样,鬣毛没有长齐,身体没有长壮,骨头没有长硬,爪牙没有长锋利,闻到其他狮子的左气味,避之唯恐不及,走到其他狮群的边界线,就像遇到不可逾越的障碍,宁愿绕路而行,也不敢擅自闯入的。
可眼前这只青面小雄狮,却已跨过了它辛辛苦苦布置的气味边界线,站在那块突兀的岩石前,端详上面粘挂着的一绺绺体毛。它昨天傍晚才撒的尿才排的粪,老天没下过雨,也没刮过风,气味不可能消散的啊。
退一万步说,这家伙就算是伤风感冒鼻子失灵了,闻不到新鲜浓烈的气味,眼睛总没什么问题吧,看见它粘蹭在岩石上的体毛,就该知道这块土地已被同类占 领,望而却步,溜之大吉。它还在帕蒂鲁狮群时,目睹过许多次流浪雄狮路过边界线时的情景,当看到一绺绺鬣毛时,无不心虚胆怯,裹足不前,惊恐不安的眼光四 下扫瞄,深怕遭到凶猛的攻击。让它惊异的是,眼前这只青面小雄狮,面对它粘挂在岩石上的体毛,不仅不害怕,反而面露喜色,眼神呈陶醉状,就像在欣赏一道美 丽的风景线。过了一会儿,这家伙竞跨前半步,伸出舌尖,去舔吻岩石上那一绺绺体毛,好像在舔一枚口香糖似的。
它好生气恼,自己耗费很多精力筑起的边界线竟然连一只乳臭未干的小雄狮都阻挡不了,这还了得?它跳起来,大吼一声,蹿出沙枣树丛,扑向不知天高地厚的青面小雄狮。
青面小雄狮先是一愣,转身欲逃,待看清它是一只不长鬣毛的雌狮,便镇定下来,不但收回了逃跑的姿势,还痴痴呆呆地迎了上来。
蠢家伙,你想送死啊!蜂腰雌狮一巴掌扇过去,打在青面小雄狮的额头上,抓下一把鬣毛来。
青面小雄狮惨号一声,跳出几步,委屈地看着它,呜欧呜欧叫着,好像在责问:我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打我?
--你偷越我的领地,打你还是轻的,咬得你皮开肉绽也不过分!
蜂腰雌狮追过去噬咬。
青面小雄狮好像并不怎么害怕,跳闪开去,围着一棵红柳同它玩起了捉迷藏,就是不退出边界线去。
死皮赖脸的,欧,气死我了!蜂腰雌狮一面追咬一面吼叫。
红飘带被吵醒了,伸了个懒腰,踱出沙枣树丛。奇怪的是,红飘带既没有发出恫吓的吼叫,也没张牙舞爪扑咬,仅仅一亮相,青面小雄狮就像耗子见着猫一样,大惊失色,拔腿逃出了葫芦荒地。
显然,这是性别的威慑力起了作用。
难道说,用雌狮的气味和体毛布置的边界,真的起不到任何警戒作用,是多余的摆设,是纸糊的防线?蜂腰雌狮想。不不,没有理由说用雄狮气味和鬣毛筑起的 边界线就一定固若金汤,用雌狮气味和体毛筑起的边界线就一定稀如泥浆。天不怪,地不怪,怪就怪这只青面小雄狮缺乏生活阅历,不知道凡涂抹了尿液和粪便并粘 蹭着体毛的地方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边界。
这和性别不应当有什么关系,它暗暗祈祷。
然而,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却同它的愿望刚好相反。翌日中午,它和红飘带钻进树荫里正准备午睡,突然跑来一只雄狮,闻了闻它涂抹在树桩上的气味,看了看 它粘蹭在树干上的体毛,便大大咧咧地越过边界,好像谁邀请它来做客似的。这只雄狮已有一把年纪,鬣毛像冬天的衰草枯黄稀疏,缺乏光泽。
雄狮的鬣毛是力量的晴雨表,连续一段时间在和其他雄狮争食、争地、争偶的战斗中吃败仗,那鬣毛便会一团团脱落,枯黄褪色;要是连续一段时间在同其他雄 狮的争食、争地、争偶的战斗中获胜,那鬣毛便会越长越茂盛,色泽加深,油光闪亮。由此来判断,这只枯鬣老雄狮极有可能是被年轻力壮的流浪雄狮咬败后赶下台 的老狮王。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下台的狮王不如狗,但就这么一只落魄老狮子,也敢毫无顾忌地跨过边界闯进葫芦荒地来,这不能不让蜂腰雌狮既感到愤慨又深感惶惑。难 道眼下这只枯鬣老雄狮也像昨天那只青面小雄狮一样,不知道凡涂抹了尿液和粪便并粘蹭着体毛的地方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边界?不不,这只枯鬣老雄狮不可能那么 幼稚,这么大一把年纪了,阅历肯定十分丰富,不会连气味边界都不认识的。
显然,这是一种性别歧视,枯鬣老雄狮狮根本不把雌狮布置的气味边界当回事儿!
蜂腰雌狮生闷气的当儿,枯鬣老雄狮已长驱直入,差不多快走到树荫下来了。
红飘带将卧姿改为趴姿,紧盯着越走越近的枯鬣老雄狮。
蜂腰雌狮知道,红飘带是在等待它发出攻击指令。这种事,你也该主动点嘛,它不满地瞅了红飘带一眼,这块葫芦荒地是我们共同的家,又不是我一个的家,你是雄狮,你有保卫领地的责任!
红飘带只是收紧身体,做好了扑击的准备,并用征询的眼光瞟了它一眼。
它暗暗叹了一口气。它晓得,责怪红飘带不主动承担责任,是不太公平的,按照狮群社会不成文的规定,用谁的气味布置的疆域,谁就是这块领土第一号主人, 谁就理然负起保卫这块领土的主要责任,其他狮子则处在从属地位,协助保卫领土。既然这块葫芦荒地是由它蜂腰雌狮的气味来圈定的,红飘带自然不会很卖力很主 动很积极地承担起捍卫领土驱逐入侵者的主要责任。
责任和权利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蜂腰雌狮只得率先跳出树荫,红飘带见它出动了,这才吼叫一声跟着它冲了出去,迎战枯鬣老雄狮。
在它们的左右夹攻下,枯鬣老雄狮退出葫芦荒地,逃进巴逖亚沙漠。
第三天早晨,蜂腰雌狮感觉腹部有些疼痛,浑身乏力,不能外出打猎了,便让红飘带独自去觅食。
红飘带走后没多久,蜂腰雌狮便远远看见一只像害了痨病似的瘦骨嶙峋的流浪雄狮沿着卡扎狮群的边界线走过来,从它行走的方向和路线判断,正好是从帕蒂鲁狮群和葫芦荒地的交界处穿过去。
蜂腰雌狮静静地卧在草丛中,目送痨病雄狮走远。痨病雄狮先低头闻闻帕蒂鲁狮群的气味边界线,脸上露出畏惧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其实,帕蒂鲁 狮群连影子都还看不到呢。与痨病雄狮又侧身闻闻它蜂腰雌狮布置的气味边界,眼角上扬,露出惊喜的表情,没有任何踯躅,也没有任何犹豫,纵身一跃就越过边界 线进到葫芦荒地来了。蜂腰雌狮不得不从草丛里蹿出来,张牙舞爪进行驱赶。
痨病雄狮虽然消瘦,但毕竟是成年雄狮,力气还蛮大的,扑咬撕扯的技艺十分娴熟。蜂腰雌狮腆着大肚子,腹部抽搐隐疼,无力厮打,几个回合下来,腹部便挨 了一掌,一阵绞痛,瘫倒在地。痨病雄狮倒也不来趁机虐杀,而是急急忙忙跑到它蜂腰雌狮曾经撒过尿液涂过粪便的地方,用爪子刨起沙土,将气味掩埋起来,尔后 又围着葫芦荒地走了一圈,将它粘蹭在树桩和岩石上的体毛全部舔掉,接着,这家伙开始在葫芦荒地的边缘撒尿涂粪,磨蹭自己的脖颈,将鬣毛粘挂在醒目的树桩和 岩石上。
无耻的家伙,竟然用调换气味的办法,企图强占这块葫芦荒地!
蜂腰雌狮想阻拦,却力不从心,只好眼睁睁看着它胡作非为。
就在这时,红飘带拖着一只小角马,狩猎归来了。红飘带还没跨进葫芦荒地,痨病雄狮便气势汹汹地扑到边界线上,发出如雷吼声,警告红飘带不要越界侵犯。倒好像这块土地归它所有,红飘带反倒成了入侵者。真是卑鄙到了极点。
红飘带的肺也快气炸了,扔下猎物,咆哮着冲进葫芦荒地,与痨病雄狮扭成一团。蜂腰雌狮忍着腹部疼痛,蹿到痨病雄狮背后,冷不防在其屁股上狠狠咬了一 口。痨病雄狮疼得跳了起来,一分神,脖子又被红飘带掴了一掌,皮开肉绽。它顾得了头,顾不了尾,只有逃出葫芦荒地。
虽然把入侵者驱赶了出去,但麻烦事情并未完结,还将痨病雄狮涂抹在边界上的气味遮盖掩埋,将一绺绺鬣毛打扫干净。
忙到太阳偏西,才算将麻烦事料理完毕。蜂腰雌狮已精疲力竭,胡乱吃了几口角马肉,累得只想倒头就睡。但它还不能休息,还有一件刻不容缓的事等着它去做,那就重新在边缘地带撒尿排粪,重新在醒目的树桩岩石上粘蹭体毛,修复被痨病雄狮破坏的气味边界线。
蜂腰雌狮迈动酸疼的四肢,刚走出去几步,便犹犹豫豫地停了下来,脑子里闪出一个疑问:用自己的气味来布置边界,能行吗?
仅仅三天时间,就有三只流浪雄狮不请自来,毫无顾忌地闯进葫芦荒地,平均每天要驱逐一个入侵者,战斗频率之高,旷古未闻。别说它现在肚子里怀着小宝宝,就是身强力壮的单身雌狮,也经不起如此频繁的争斗撕咬,用不了半个月,便会疲惫衰竭,精神崩溃。
事实一再说明,它布置的气味边界和粘蹭在树桩岩石的体毛,对那些流浪雄狮来说,根本不起任何警告威慑作用,形同虚设,不不,比形同虚设更糟,简直就像 竖起了一块招蜂引蝶的广告,在提醒每一只路过此地的流浪雄狮:这里头藏着一只年轻雌狮,想一睹芳容吗?想花前月下吗?想结秦晋之好吗?莫错过这千载难逢的 机会!它亲眼目睹这些下流雄狮面对它粘蹭在树桩和岩石上的体毛,不仅没有丝毫惧怕,反而眉开眼笑,它们一定把这看成是它耐不住寂寞想结交异性朋友所发布的 信息。
它哭笑不得,它愤慨,它苦恼,它悲哀,它无奈。要改变一种传统,是多么难啊。在那些雄狮的脑袋瓜里,已形成了一个固定思维,只有闻到了雄狮的气味,才算是遇到了不可逾越的边界线,只有瞧见了粘蹭在树桩和岩石上的鬣毛,才算是见到了警戒的标记。
唉,为什么雌狮就不能构筑气味边界?为什么雌狮的毛就不能当做“不准入内”的警戒标记?找谁说理去,哪里能讨到公道?明摆着的,要是它再用自己的气味 和体毛去修复边界,耗费体力不说,免不了还是适得其反,不仅不能阻挡那些色迷心窍的流浪雄狮入内,反而增添无穷无尽的麻烦。
它已临近分娩,再过两天,最多再过三天,肚子里的小宝贝就要出世,它急需一个安定的环境,它不能再没完没了地同入侵者战斗了。要想获得安宁,要想使边界线真正起到禁止同类入内的作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贤--让红飘带去布置气味边界并粘蹭鬣毛。
它想到这里,回头望望在草丛里翻滚蹭痒的红飘带,心里七上八下,很不踏实。一个狮群,用谁的气味去布置边界,谁就是户主,谁就是首领。狮群社会,都是 由为首的大雄狮来布置气味边界的,这其实是雄尊雌卑的一个缩影。它之所以坚持用自己的气味来设置边界,就是要打破一切以雄性为主这样一种不合理的社会结 构,想树立一种雌雄平等民主自由的新风尚。若让红飘带去构筑边界,无疑是在向传统屈服,向陋习妥协。
红飘带是只健壮的成年雄狮,骨子里是欣赏和拥护雄尊雌卑的,做梦也想当拥有一方领土的大雄狮,过那种妻妾成群不劳而获的雄性寄生性生活。红飘带是在万 般无奈的情况下,才归顺于它的。它花费不少心血,费尽心机,才治好了红飘带身上成年雄狮固有的懒惰、自私、贪婪、残忍、权迷心窍、自高自大看不起雌性等诸 多毛病。假如改由红飘带踏勘并布置气味边界,难保不会旧病复发,又变成一只脾气暴躁面目丑陋的雄狮,使它前功尽弃,大半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可是,作为狮子,找到了一块合适的土地,必须要履行设置边界的手续,变无主的土地为归我所有的领土。
蜂腰雌狮内心十分矛盾,不晓得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一只黑姬鼠突然从隐蔽的地洞里蹿出来,蜂腰雌狮举起爪掌拍打。机警的黑姬鼠滴溜转了个身,钻到它肚子底下去了,它立刻卧倒,想把黑姬鼠压死,遗憾的 是,小小的黑姬鼠十分灵活,还没等它的身体压下来,已抢先一步从它的两胯间逃了出去。它压了个空,肚皮贴地,腹中的小宝贝一阵蠕动,疼得它不得不躺了下 来。
唔,小宝贝迫不及待想出来了。假如它分娩后,那些流浪雄狮还像走马灯似的闯进葫芦荒地来,后果不堪设想。雄狮为了逼迫雌狮早日发情,有杀婴的陋习,那 些被它的气味吸引到葫芦荒地来的流浪雄狮,完全有可能趁红飘带外出猎食之际,凶残地虐杀毫无防卫能力的小狮子。它那时产后虚弱,是很难阻止它们行凶的。它 在帕蒂鲁狮群时,已经历过一次心肝宝贝被刚纂位的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活活咬死的惨剧,它不能重蹈覆辙。雌雄平等固然重要,防止飘带旧病复发也不能放松,但比 起给即将出生的小狮子造一个和平安宁的生活环境来,怎么说也是次要的,第二位的。
罢罢罢,就让红飘带去构筑气味边界线吧,它别无选择。
蜂腰雌狮迈着沉重的步履,来到红飘带身边,用力推搡。红飘带被摇醒了,怔怔地望着它。它朝边界欧呜欧呜低吼了几声,但红飘带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神 情迷惑,躺着没有动弹。它想了想,张开嘴,用错落有致的犬牙轻梳了梳红飘带的鬣毛,梳下几绺金红色的长毛,跑到边界上,舔粘到一块岩石上。这是清晰的行为 语言,告知红飘带,可以用它的气味和鬣毛去构筑边界线。
对红飘带来说,这不啻是个天大的喜讯。
红飘带骨碌一下翻爬起来,长吼一声,声音也因激动而颤抖了,三蹿两跳来到荒地边缘,立刻就开始布置气味边界线。它干得十分卖力,隔三五步就要撒些尿滴 排些粪便,每一棵树桩每一块岩石都要粘蹭些鬣毛上去,密度之高,就像扎了一道密匝匝的气味篱笆。夜幕降临,天黑下了,它也不休息,尿液撒尽了,粪便屙空 了,便将石臼里的水一口喝尽,又翻出吃剩的小角马饱啖一顿,不等完成消化过程,就又到荒地边缘忙碌起来。
蜂腰雌狮和红飘带在一起生活了大半年了,从没看见它如此热情高涨如此积极主动如此不惜余力地做一件事情。对狮子来说,领地是地位的标志。看来,所有的雄狮都是一个德性,都醉心于拥有自己的领地,都热衷于追逐社会地位。
直到第二天中午,红飘带才把边界线布置完毕。这家伙不停地吃喝,不停地排泄,身体都快掏空了,瘦了整整一圈,双眼熬得通红,像两颗野草莓,脖颈上的鬣 毛也杂乱无章,一片片蹭掉,快变成秃脖儿了。但它精神抖擞,毫无倦态,冒着烈日,雄赳赳气昂昂地在边界上不停地巡逻,那副庄严而又神圣的表情,好像随时准 备用自己的一热血和生命击退入侵者。
但愿红飘带只是履行雄狮捍卫领土的职责,在其他方面仍像过去那样对它言听计从,做一只勤劳勇敢对家庭负责的好雄狮,蜂腰雌狮忍着临产前腹部的一阵阵抽搐疼痛,默默地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