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在一般人的观念里,总认为哺乳动物的母爱是一种本能,一旦产崽,就会毫无保留地疼爱自己的骨肉,不求回报。就好像雌性动物遗传基因里带有母爱密码一样,在任何时候、任何条件下都不会改变。

动物行为学研究表明,这是一种误解。

不错,动物的母爱确实具有先天遗传的成分,母兽产下幼崽后,不用谁去教它,就知道如何剥掉幼崽身上的胎衣,如何舔净幼崽身上的羊水,如何给幼崽哺乳等等。但这种先天遗传的母爱,绝不是一成不变的,也会随着时间和环境的变化而变得或浓或淡。母爱和其他类型的情感一样,既是先天生成的,又是后天养成的,需要有情感的交流,需要有幼崽的回应。因此,哺乳动物幼年期都会表现得十分讨人喜欢,或聪明伶俐,或活泼淘气,或憨态可掬,或乖巧听话……以讨得母兽的欢心。即使是生性孤傲的老虎,幼年期也会做出种种讨好母虎的举动来。这是动物世界中,母爱所必需的一种补偿和激励。幼兽对母兽表示依恋,在母兽面前撒娇,会使母兽体味到做母亲的欢乐,让母兽觉得自己的含辛茹苦得到了相应的回报,从而更勤勉更细心地照料幼兽。野外观察表明,幼兽越活泼可爱,母兽越愿意延长哺养幼兽的时间,表现得也更慈祥更温情脉脉;反之,孱弱、呆板、蠢笨的幼兽,较少得到母兽的照顾和宠爱,当天敌侵袭或食物匮乏时,它们还可能会遭到母兽的抛弃。

我发现,山豹这种动物,幼年时似乎比小狗、小猫、小羊、小牛等动物更乖巧更善于笼络母兽的心。

老梵娌舔理小黑豹的皮毛时,小家伙就会四爪勾缩,咿呀咿呀地叫唤,身体扭来滚去,好像在对老梵娌说:“你舔得我真舒服呀,你真是我的好妈妈,我打心眼里感激你!”凉风吹来,老梵娌把进怀里,它会将稚嫩的小脸贴在老梵娌的肚皮上,轻轻地不断摩擦,发出梦呓般的呢喃声,仿佛在说:“妈妈的怀抱比火塘还暖,妈妈的怀抱比港湾还安全,妈妈的怀抱是我童年最好的摇篮!”每次老梵娌要离开狗窝时,小家伙就会可怜巴巴地仰起脸,呜呜叫着,蹒跚爬行,好像很舍不得的样子。它会把老梵娌送到狗窝门口,用期待的目光目送着老梵娌远去,好像是在说:“妈妈,我现在就想你了,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啊!”每当老梵娌外出归时,刚跨进院子,小家伙就会跌跌撞撞地从狗窝里爬出来,呦呦叫着,激动得声音都发颤了。它会搂抱住老梵娌的腿,又亲又啃,老梵娌舔舔它的额头,它会顺势倒在地上,翻动打滚,跌倒爬起,做出一只幼豹所能做出的各种逗人欢喜的动作来,好像是在表演节目,以庆贺老梵娌的归来。

老梵娌刚开始照顾小黑豹时,热情并不是太高,它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出于对主人指令的绝对服从,才接受小黑豹的。虽然它也为小黑豹舔理皮毛,排屎排尿,但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显得有点勉强。有时在外头玩得高兴了,它便会将照顾小黑豹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在我呵斥催促下,它才会慢吞吞地回狗窝去。但在一个星期后,情况就有了明显的变化,老梵娌越来越愿意待在小黑豹身边。牧羊归来,根本不用我再费心催促,只要羊群一进圈,它撒腿就往家里跑。有好几次,我和它在山上放羊,羊在山坡上吃草,我在大树下看书,它看看没什么事情,就开小差溜回家去照看小黑豹了。一开始,我是用奶瓶给小黑豹喂羊奶,等小黑豹会蹒跚爬行后,我就将羊奶倒进石盆里,让小黑豹自己爬过去吃。刚这样喂奶时,小黑豹有点不习惯,经常会爬错方向,找不到石盆。老梵娌不仅不帮忙,趁我不注意还会偷吃羊奶。但到了后来,老梵娌不但再也不和小黑豹争食了,还会用嘴轻轻地拱小黑豹的屁股,把小黑豹送到石盆边上;石盆有点大,还有点凹,盆底积着一层羊奶,小黑豹嘴够不着,老梵娌就用舌头把羊奶扫拢到小黑豹嘴边,让小黑豹舔食干净。一个多月后,小黑豹可以吃一些肉食了,老梵娌便耐心地从骨头上撕下软骨和肉块,嚼成肉糜,然后吐出来喂小黑豹。

有一种理论认为,在动物界,面对有限的食物资源,动物们通常都很吝啬,不愿将食物拿出来与同伴分享,即使在同一种群内,也常常为了食物而发生流血争斗,无私的行为只有在血亲间才会发生,只有在血缘关系很近的个体间,才会出现喂食或分享食物的现象。由此可见,富有爱心的老梵娌已经把小黑豹当做亲生骨肉来抚养了。

一天半夜,我睡得正香,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猛烈的吠叫声。我从梦中惊醒,发现是老梵娌在叫,而且声音尖厉,叫得很凶。我赶紧披衣起来,一手提着马灯,一手紧握木棍,打开门走了出去。马灯在风中摇曳,将院子映照得忽明忽暗。只见老梵娌站在狗窝门口,眼珠仿佛都要从眼眶中蹦出来,正惊恐万分、龇牙咧嘴地咆哮。在它面前约一米远的地方,有一条近两米长的眼镜蛇,蛇尾盘绕,蛇头高昂,颈肋扩张,扁平的脖颈内侧赫然露出一对骇人的白色黑心眼镜状斑纹,嘴里吞吐着鲜红的叉形蛇信子。眼镜蛇的身体前后晃动,那是即将蹿上来噬咬的预示动作。老梵娌的爪子紧紧抠住地面,尾巴平举,摆出一副准备殊死搏杀的姿势。我心里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饥饿的眼镜蛇从竹篱笆的缝隙里钻进院子,想吞食还不足两个月大的小黑豹,老梵娌及时嗅闻到眼镜蛇的气味,堵在狗窝门口,不让眼镜蛇靠近。

我用木棍敲地,大声地喊叫,试图把那条眼镜蛇吓走。可那家伙只是瞪了我一眼,仍一点一点朝狗窝逼近。老梵娌叫得愈发惨烈,好像烧红的烙铁粘到它身上了一样,可身体还是堵在狗窝门口,一寸也不后退。情急之下,我将手中的马灯朝眼镜蛇扔了过去,哐的一声,马灯砸在地上,玻璃罩被摔得粉碎,虽未能砸中眼镜蛇,但洒了一地的煤油在眼镜蛇面前燃烧起来,并慢慢向眼镜蛇蔓延过去。野兽都怕火,眼镜蛇也不例外,它扭动身体,躲开橘红色的跳动的火焰,迅速游进黑暗里,逃走了。

借着火光,我往狗窝里看了一眼,发现老梵娌已将小黑豹拥进了怀里,一面舔吻着小家伙的背,一面轻声吠叫,好像在告诉小家伙:危险已经过去,别害怕,妈妈在你身边。

眼镜蛇毒性极强,别说是狗了,就是牯子牛被眼镜蛇咬伤后,几分钟内也会口吐白沫倒地身亡。老梵娌不是爱冒险的狗,特别惧怕毒蛇,有几次我同它走在羊肠小道上,遇见花花绿绿的普通毒蛇,它总是迅速扭身跳开,从不敢与之较量。我养了它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它这么勇敢,面对一条两米长的眼镜蛇也不退缩。

野外观察表明,遭遇危险时,动物很少互相救援,一般都会只自己逃命,唯有母兽会奋不顾身地保护自己的幼崽。为了保护幼兽,母兽的胆量明显要比平时大得多,敢跟平时一见就逃的天敌拼个你死我活。

看来,可爱的小黑豹成功激活了老梵娌温柔的母性,使它放弃了成见,将小黑豹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来看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