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最称职的义父
【第十九章 最称职的义父】
你成了猛犸崖石洞三只雏雕唯一的抚养者和保护者。你既当父雕,又当母雕。白天,你四处奔波为它们寻觅食物;夜晚,你学着雌雕的样儿,撑开翅膀,让雏雕钻进你的翼下,用你温热的身体为它们取暖,用你厚实的飞羽为它们遮挡风寒。
这是一个漫长的气候异常恶劣的冬季,除了在一场大雪和另一场大雪之间偶尔放晴一两天外,几乎天天阴云密布,雪花纷飞。日子过得异常艰难。你已不再是自己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流浪汉了,你肩负着供食和抚养三只雏雕的责任,这副重担压得你喘不过气来。除了因暴风雪太猛实在无法出门外,你天天顶风冒雪外出觅食。但在冰天雪地的日曲卡雪山山麓,在风雪弥漫的尕玛尔草原,要靠你一只雕的力量寻觅到能填饱全家包括你自己在内的四张雕嘴的的食物,谈何容易啊!
有时,你在风雪中奔波劳累了一天,仍一无所获,空手而归。当你垂头丧气地回到猛犸崖,迎接你的不是软语温存,不是理解同情,不是安慰开导,而是三只不懂事的雏雕失望的眼光和喋喋不休的埋怨。你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看见雏雕们饥饿难忍的模样,就怕听见它们朝你要食的叫唤。
为了能弄到足够的食物,让蓝顶儿的亲骨肉活得更好些,你吃尽了苦头。有一次,你在雪地里遇到一只豪猪,豪猪虽然不会跳跃不会扑击也没有利爪,但它全身长满了半尺长的箭刺,又硬又尖。凡遇危险,豪猪无法凭腿力逃脱时,便会就地缩成一团,多身上的箭毛像钢刺一样陡立起来,使得对它这身肥膘垂涎三尺的飞禽走兽无从下手。
你刚飞到这只豪猪头顶时,它很快就使出了救命绝招,把扁平的脑袋和尖尖的唇吻深深地埋进前胸,四只爪子紧紧护住易受攻击的下巴颏,肥胖的身体蜷成一只肉球,缩在雪地上一动也不动。豪猪身上的刺毛密得像张网,根本找不到雕爪可以探进去的空隙。豪刺有毒,被刺伤后伤口会溃疡糜烂,极难痊愈。豪猪又极有耐心,可以这样把身体蜷曲成球,在原地纹丝不动地待上几天几夜,也不会在危险没彻底消除前把身体伸展开来。
你的时间是有限的,你无法在雪地上和这只豪猪泡蘑菇。假如在过去,你会带着遗憾的心情飞离这只豪猪的,但现在,你想到三只雏雕正盼望着你携带可口的食物回家,你狠狠心,升到高空,然后像箭一般俯冲下去,两只雕爪笔直地向豪猪脊背上插下去。只听得咔嚓一声,两根坚硬的豪刺被你的雕爪蹬断了。豪猪身上的箭刺丛被你弄开了一个缺口,你从缺口探下爪指,攫抓住豪猪柔软的皮肉,给三只雏雕带去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而你的右爪掌,却被一根豪刺刺穿,豪刺的尖尖留在爪掌上,用嘴壳怎么也拔不出来,伤口发炎化脓,连攫抓东西都不利索了。
还有一次,鹅毛大雪连续下了三天三夜,你没办法,只好顶着大雪外出觅食。你好不容易发现一只雪兔,刚想绕到雪兔背后出其不意地进行偷袭,不料机警的雪兔抬头发现了你,一溜烟似的逃回位于一块龟形岩石底端的土洞里去了。兔洞太小,你无法钻进去;洞道很深而且伸向龟形岩石底部,你也无法进行刨挖。可你又不肯轻易离去,在这大雪纷飞的日子,要想重新寻找到狩猎目标是极其困难的。你就采取了一个守株待兔的笨办法,悄悄降落在龟形岩石顶,耐心地等待雪兔再次钻出洞来。
你伏在积雪上,从早晨一直等到下午。雪花落在你身上,起先,被你温热的体温融化了;后来,雪花渐渐堆积在你的背脊和头顶,你变成了一只白色的雪鸟。太阳偏西时,这只雪兔终于又战战兢兢地钻出土洞,先在洞口向天空环视了一遍,见没有动静,这才蹦蹦跳跳地蹿出洞来,想到草甸子上扒开积雪啃食草根。雪兔已走到你的最佳扑击点,你只要雕头往下一勾,雕爪在龟形岩石上用力一蹬,立刻就可以跳到雪兔身上。你试着动弹了一下,身体好像极不对劲,像生了根似的,无法离开岩石顶。你低头朝腹部望了一眼,糟糕,因为长时间伏在积雪上,胸腹下的积雪先是被你的体温融化成雪水,后又板结成薄冰,你胸腹部的绒羽都被冻结在冰层中。你急得眼冒金星。你忍饥挨冻守候了大半天,在关键时刻却丧失了狩猎能力,这太悲哀了。更让你焦急的是,假如让这只雪兔从你眼皮底下溜走,三只雏雕今天又要挨饿了。
你攒足劲,雕爪狠命往后一蹬,身体终于从板结的冰层中蹿了出去,把毫无防备的雪兔攫抓住了,但你的胸腹部却火烧火燎般疼,低头一看,你胸腹部的绒羽连同一层雕皮,都留在龟形岩石顶的那层薄冰里了。雕皮被冻
掉后,不可能重新再长出羽毛来。从此,你的胸腹部光秃秃的,上面结了一层丑陋难看的像硬壳似的血痂。
每次备尝艰辛捕获到猎物后,你总是把内脏和肉块留给雏雕,自己吃点皮囊和骨渣。让你感到安慰的是,虽然是在气候异常恶劣的严酷的冬天,虽然是你一只雄雕苦苦挑着全部的生活重负,但三只雏雕不仅没饿死,反而比过去长得健壮多了,稀拉拉的羽毛渐渐变得密实,灰暗的毛色渐渐泛动油亮,因营养不足而细弱绵软的雕腿也慢慢变得结实有力了。你觉得自己的苦没有白吃。你无法形容当你看到柳枝爆出新芽时的喜悦心情,仿佛通向天堂的门已经为你打开了。
那是在一个晴朗的中午,你外出觅食,飞累了,停栖在尕玛尔草原的一棵柳树上。树枝光秃秃的,黛紫色的树皮显得苍老而又憔悴。你漫不经心地朝树梢瞥了一眼,突然,你眼睛一亮,发现在一条嫩枝上,有一粒芝麻大的绿点,你惊喜地扑扇翅膀,飞上树梢仔细一看,果然是一星柳芽在雪野吐翠。
这是春的信息。
你情不自禁地高高翘起尾羽,悠然挥动双翼,绕树梢三匝,用金雕特有的仪式,向严酷的冬天告别。
仿佛是要再次证实春天的到来,下午你飞到古戛纳河上空,哈,封冻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河水开始解冻了,一片冰层炸裂的脆响,巨大的冰块在河里碰撞着沉浮着向下游漂流。你降落到河心一块正在漂浮的冰块上,将嘴壳伸进河里,河水虽然仍冷得彻骨,却能品尝出春的甘甜。清冷的河水像面镜子,照出了你的身影。你消瘦了,开阔发达的胸部缩小了整整一圈,粗实得把绒羽撑得细密锃亮的脖颈也细弱了许多,浑圆的肩胛凸出嶙嶙瘦骨,过去平滑的眼睑和双颊皱褶纵横,过去蓝色的炯炯有神的雕眼布满血丝变得混浊,因扎进豪刺而溃烂的右爪习惯性地曲缩进腹部,一身雕毛灰扑扑的褪尽了光彩……你简直不敢相信河水中的倒影就是你自己。过于严酷的冬天,过于沉重的生存压力,使你变得苍老了。现在好了,柳树发芽,河水解冻,日子将会变得轻松,你想。
随着惊蛰的雷声轰隆震响,尕玛尔草原由枯黄变得一片嫩绿,又变得一片青翠。日曲卡雪山的雪线像位不知疲倦的登山者,迅速向峰巅攀登。山麓上树木葱郁,野花缤纷,鸟雀啁瞅。在遥远的西双版纳度过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候鸟,成群结队地返归尕玛尔草原。马鹿、羚羊、香獐等食草类动物也纷纷出现在草原和雪山接壤处的丘陵地带,活跃在茂密的森林里。尕玛尔草原又变成了一只取之不尽的丰盛的食盆,你虽然因右爪刺进豪刺而影响了攫抓功能,但仍能很轻松地逮到小黄羊和草兔,捕捉住刚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毒蛇。
那压得你喘不过气来的觅食问题迎刃而解了,可是,另一种你过去没有想到的压力随着春天的来临落到了你的身上。
阳光明媚的春季,食物丰盈,雏雕们一日三变,各个长得膘肥体壮,飞翼也逐渐长丰满了。现在,再称呼它们雏雕似乎有点小瞧它们了,它们已变成半大的雕娃了。惊蛰过后,三只雕娃便不再肯安安静静地待在石洞里了。或许是受了春暖花开的春天的诱惑,或许是体内蓬勃的生命力激发起一种自然冲动,雕娃们显得越来越淘气,变得越来越不安分,先是在石洞内乱窜乱撞,继而趁你外出觅食之际,一只接一只钻出石洞,在青石板平台上嬉戏玩耍。它们会面对着神秘的山谷和远处的尕玛尔草原嘎呀嘎呀兴奋地叫唤,拍扇翅膀,雕腿在原地一跃一跃地跳动,脖颈直直地伸向天空,做出种种飞翔动作。
这是金雕一生中最关键的阶段,也是危机四伏的阶段。它们想要飞上蓝天的欲望超过了身体的发育速度,它们抵御天敌的能力远不及勇敢的天性。它们不懂得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它们的嘴喙还柔嫩得啄不开野兔的脑壳,它们的雕爪还稚拙得撕不断小青蛇的脊椎,可它们已经急不可耐地想飞上蓝天闯荡世界了。这是非常危险的,别说遇到野狼雪豹这样的猛兽了,即使黄鼬灵猫也会把雕娃列入自己的食谱,对其进行无情的袭击。
一天,你猎食归来,老远就听见石洞口传来异常的尖叫声。你疾飞过来一看,差点没吓得半死,高肩胛不知怎么搞的从青石板平台上滑了下来,两只雕爪抠住平台下悬崖边的一条石棱。石棱很浅,且往外倾斜,它没法抓牢抓稳,靠两只翅膀拼命拍扇,勉强没掉进深渊。看得出来,它快支持不住了,嘎嘎尖叫着,飞翼上的羽瓣被弄得凌乱不堪。细脖儿和短脚杆也被吓坏了,趴在青石板平台边缘战战兢兢地往下探头探脑,发出又尖又细的呼叫声。你赶紧扔下猎物,飞过去,用雕爪攫住悬吊在空中的高肩胛的两肋,将它从险境中救了出来。
这以后,为了能放心地外出觅食,你离窝前就用两块石片挡在石洞口,像锁起一道防盗门,把雕娃们关在石洞里。但雕娃们好动的天性岂是两块薄薄的石片能挡得住的呀!那次,你在古戛纳河谷极顺利地擒获了一头乳羊,不到中午就返回猛犸崖,一眼就看见一只火红的猞猁,正在悬崖上灵巧地跳跃攀爬,向青石板平台逼近,而三只不懂事的雕娃,早已撞开了你封在洞口的石片,正在青石板平台上嬉闹呢。你凶猛地朝猞猁扑去,才把这只体形虽然不大但却异常灵巧勇猛的食肉兽赶走。你吓出了一身冷汗,要是你在擒捉乳羊时多费几分钟周折,要是你在归途中喝口水喘口气,三只雕娃早成了猞猁果腹的美餐了。
假如是结构完整的金雕家庭,在目前这个雕娃们毫无防卫能力、最易受到伤害、最易发生意外的年龄阶段,一般都是由母雕待在窝巢里进行护卫,由父雕外出觅食。你没有帮手,你必须扮演父雕和母雕的双重角色。要想杜绝意外,看来,只有提前训练雕娃们的飞翔和觅食的本领。
你在猛犸崖附近飞巡了一圈,找到了一块练习飞翔和觅食的理想场地——红花岗。红花岗就在猛犸崖左侧,两地的直线距离约一华里,是块向阳的缓坡,长满了密实的斑茅草,像铺着一块天然地毯;坡上还有几块大岩石,约两三米高,正好可做练飞的跳板。每天清晨,你用雕爪把雕娃从猛犸崖抱飞到红花岗,往返三次,让它们在草坡上游戏般地追撵青蛙和小蛇,让它们站在数米高的岩石上扑扇翅膀往下跳。然后,你就在视力能望见雕娃们的范围内觅食。到了傍晚,你又一只一只把雕娃们抱飞回猛犸崖。这样做你虽然很辛苦,几乎从早忙到晚,但不用再在觅食时提心吊胆,害怕留在窝巢的雕娃们会发生什么意外,你觉得多吃点苦还是值得的。
到了初夏,雕娃们飞翼外基部五片雪白的羽毛已经能在脊背上交叉在一起,覆盖住整个脊背了。你开始训练它们学习飞翔。
只有飞上天空的金雕才算是真正的金雕。
你带着三只雕娃沿着红花岗旁边一条被雨水冲刚出来的小石沟,登上一座离地面约七八丈高的陡壁。你让它们呈一字形站在陡壁边缘。高肩胛和短脚杆兴奋地扇动着翅膀,引颈啸叫,细脖儿摆不脱雌性的娇弱,胆怯地向陡壁下张望。
你威严地伫立在陡壁上,啸叫一声,让三只雕娃的视线转移到你身上。然后,你慢慢蹲下身体,曲起两只雕爪的膝关节,轻轻弹跳起来,随着身体离开地面,你轻松而又自然地摇动双翅,身体便轻盈地飘飞起来,向陡壁下滑翔而去。你选择的是逆风方向。逆风不但能增加翅膀的浮力,也容易在降落时保持身体平衡。你斜斜地滑翔了一段距离后,突然将尾羽高高翘起,双翼高高吊起,雕爪自然弯曲前倾,迎面刮来的强劲的山风有效地减弱了你降落的惯性和前冲力,你身体不摇不摆,不倾不仰,稳稳当当地栖落在草地上。你示范了一套十分漂亮的起飞——滑翔 ——降落的动作。
高肩胛不愧是只雄雕,表现得十分勇敢,还没等你催促,就学着你的模样,笨拙地从陡壁上跳下去。它稚嫩的翅膀有点力不从心,在强劲的山风中抖颤着、摇晃着,飞行路线歪歪扭扭,可它毕竟已经飞起来了,整个身体已经摆脱了大地的引力。它在空中吃力地滑翔了一段距离,便开始着陆。它到底是第一次练习飞行,掌握不好着陆的平衡,雕爪能摸到草尖的一瞬间,没有及时高翘尾羽撑满双翅增大阻力减弱惯性,而是恰恰相反,低垂尾羽并收敛了双翅。于是,在强大的惯性作用下,高肩胛像只被狠狠踢了一脚的足球,连翻了好几个筋斗,茶褐色的羽毛被弄得皱巴凌乱,脖颈看来也跌疼了,歪仄着脑袋,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幸亏底下是层茂密的斑茅草,不然的话,这一跤恐怕会给它造成终生伤残的。
高肩胛显然跌得不轻,你赶紧拍扇翅膀疾飞过去,想用雕爪扶住它的胸脯,帮助它站立起来,想用翅膀抚爱它的后颈和脊背,捋平它凌乱的羽毛,也捋平它因失败而产生的羞愧。它还是只雕娃,你愿意给予它父雕的慈爱。
你飞到了高肩胛的身旁,刚想伸出雕爪去帮助它,出乎你的意料,它突然瞪圆眼睛,愤怒地啸叫一声;它支起一只翅膀,十分坚决地把你的雕爪挡了回去。然后,它用两只翅膀当拐棍,拄在地上,慢慢使自己的身体直立了起来,绕过你身旁,顺着小石沟蹒跚地重新登上陡壁。它又像刚才那样伫立在陡壁边缘。金色的阳光洒在它身上,它高傲地朝着太阳啸叫了一声,显示了雄性金雕无所畏惧的气势。
你惊讶地望着高肩胛。你算是领教了它倔强的脾性。它的翅膀还没长硬呢,就开始拒绝你的帮助。你心里又甜又酸。你高兴的是,高肩胛长大后肯定是只敢于冒险、勇猛顽强、独立于天地之间的雄雕;使你觉得酸溜溜的是它拒绝了你的帮助,也就是拒绝了你的博大的父爱。
在细脖儿和短脚杆的惊叫声中,高肩胛再次拍扇翅膀,从陡壁上跃飞起来。它吃力地顽强地迎着山风扇动那双稚嫩的翅膀,从你头顶掠过,落在很远的一丛斑茅草里。这次,它显然接受了上次的教训,雕爪快触摸到草尖时就撑满了翅膀,虽然降落的姿势有点别扭,却基本保持了平衡,只在地上打了个趔趄。
好样的,你在心里赞叹道。
细脖儿和短脚杆以高肩胛为榜样,也开始跃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