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与狼搏杀

【第十四章 与狼搏杀】

你像只草鸡那样窝窝囊囊地活了三个多月。渐渐地,你觉得自己的翅膀不再有空落落的感觉,山风吹来,也不再有凉彻肌肤的感觉。你的两只翅膀开始长出金黄色的绒羽,轻柔得就像一片片云。你又重新体会了一次雏雕渴望自己的羽毛早日长丰满的焦急心理。每天清晨,你都小心翼翼地用嘴喙蘸着花瓣上的露水,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梳理飞翼外基部新长出来的羽毛。每天黄昏,你都要平展展地撑开翅膀,让最后一抹晚霞在你新的羽毛间留下火一般的热情和色彩。你还站到齐膝深的冰凉的溪流中间。像一只最笨拙的鱼鹰那样啄食小鱼小虾,有时等候半天,只啄食到一两条寸把长的花鲤鱼,你也不泄气。活鱼活虾有利于羽毛发育成长,为了能早日重返蓝天,什么苦和累你都愿意忍受。

终于,你两只翅膀上的飞羽逐渐长丰满了,虽然没有过去那般坚硬厚实,却也密匝匝地盖住了两侧胸腹;虽然还没长到像过去那样拖及尾羽,也已差不多盖住屁股了。你扇动翅膀,已经能听到呼呼的风响。

按这样的速度,等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节,你的翅膀就能长硬,你就能重返蓝天了。

冬天来了。对于双翅完好、身强力壮的金雕来说,冬天也是个严酷的食物匮乏的季节;对你来说,困难就更大了。几场鹅毛大雪下过之后,日曲卡雪山山麓的雪线急遽下退,终于和尕玛尔草原的茫茫雪野融为一体。色彩缤纷的世界只剩下了一种颜色,那就是耀眼的白色。只有几棵高大的松树从雪被里顽强地挺立起灰褐色的躯干,撑开墨绿色的树冠,给白茫茫的大地些许趣味性的点缀。见不到可以啄食的老鼠。

你实在饿极了,就使劲刨开厚厚的雪被,想寻找一些在浅土层中生活的小动物充饥。你好不容易用雕爪刨开一个雪坑,爪子都快冻僵冻麻了,但裸露的土地却已被冰雪冻得梆硬,嘴壳啄上去,就像啄在石头上,“橐橐橐”,发出清脆的声响。你奋力啄击着,终于啄碎了土地表层的冰碴儿;你继续往下啄,犀利而又坚硬的嘴壳被磨砺得滚烫滚烫,终于在地上啄出个碗口大小的洞洞。你仔细在洞洞里搜索了一遍,连一只地鳖虫一条红蚯蚓也没找到。这些在黑暗的地下世界里生活的小动物也许是被严寒冻死了,也许是受寒冷驱使钻进了地的深处。你一无所获。

你已经两天没进食了,饿得头晕眼花。被你啄开的土层里散落着一些草籽,那是连麻雀都不屑一顾的东西,你自从蹭破蛋壳来到这个世界,还从来没品尝过这玩意儿。但此刻你却饥不择食了,狼吞虎咽般地把草籽一粒粒啄食得干干净净。

你是食肉类猛兽,却被迫改变习性食草了,你觉得十分委屈。

草籽的滋味你实在不敢恭维,淡而无味,有一股苦涩的土腥气,勉强吞咽下去,虽然暂时抑制了一点那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却恶心得直想呕吐。为了活命,你又啄开一个土坑,继续啄食草籽。不一会儿,你的雕嗉胀鼓鼓的,十分难受,开始拉肚子,拉出来的尽是草绿色的稀屎,里面夹杂着无法消化吸收的草籽。

你快饿疯了。

你满世界寻找可以吞咽的食物。你来到古戛纳河湾,远远望见一只棕红色的小松鼠正在河滩上啃咬被潮水卷上岸来的螺蛳和河蚌。你急忙朝小松鼠靠近,但还没等你踏上河滩,小松鼠就连蹦带跳地逃到河岸一棵松树的树梢上去了。你只好在树底下干瞪眼。

在白皑皑的雪地上,你太醒目了。你无法隐蔽自己,也无法做到快速出击。

你决定走出狭窄封闭的羊甸子草滩,到古戛纳河谷深处的热水塘去碰碰运气。对你这只被剪去了翅膀、只能在地面行走的金雕来说,这无疑是一次冒险的远征。路途的辛劳不说,冬天的热水塘其实是个巨大的死亡陷阱,虎豹豺狼等各类大型食肉类猛兽被寒冷和饥饿驱使着,麇集到热水塘附近。对它们来说,已失去飞翔优势的你极有可能是自己送上门去的一顿美餐,但你权衡再三,觉得还是值得去冒冒险。你知道,山羊、草兔和各种食草类动物也会在寒冷和饥饿的驱使下,来到热水塘,它们或者在温泉边取暖,或者在被温暖的气流熏绿的草地上啃吃青草。假如你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捡到一只衰老的兔子,或者逮到一只行动笨拙的穿山甲。就算什么也逮不着,起码也可以捡些猛兽吃剩下来的残渣剩肉,总比待在羊甸子草滩里啄食草籽,直到变成一具饿殍冻尸要好得多。

你从日出走到日落,走了整整一天,才走到热水塘。

热水塘夹在两座陡峭的山梁间,由大大小小十几眼温泉组成,老远就闻得到一股刺鼻的硫磺味。你仔细观察地形,紧靠嘟嘟地冒着水泡的一个烫成焦铁色的水塘右侧,有几块比人还高的页岩,雪花飘到页岩上,一眨眼就融化咸水珠。显然,这几块页岩被熏热了,可遮风挡雪,可依偎取暖,还能隐蔽自己,便于对路过的食草类小动物发动突然袭击。

你兴冲冲地朝页岩丛走去。

你做梦也没想到,你刚拐进页岩丛,就差点撞进老狼的怀里。

这是一匹毛色黑得发亮的老狼,眼梢吊向眉际,脸颊上有一块长条形的伤疤从耳根挂到下巴,使本来就很凶残的狼脸愈发显得阴毒可怖。。它的肚皮瘪瘪地贴在脊梁骨上,瞳人里闪烁着绿莹莹的饥馑的光。它正紧紧贴在页岩上烤热取暖。

你与老狼仅有一步之遥,逃跑已经来不及了,这匹老狼只要朝前一蹿,轻易就能将你擒获。

奇怪的是,老狼龇牙咧嘴朝你号叫一声,但身体并没动弹,仍紧贴在暖烘烘的页岩上。

难道你碰到了一匹吃斋念佛的善良的狼?

老狼把扫帚似的尾巴在地上刷刷刷扫动了一阵,又朝狂嗥了几声,却仍然没站立起来。

你眨巴着雕眼,终于明白大公狼为何不朝你扑咬:它不知道你是只失去翅膀不能飞上蓝天的金雕,它还没看出你的双翼有什么不正常。它一定以为自己碰到了身心强壮的金雕,因此不愿进行徒劳的扑击。在正常情况下,狼虽以擅长奔跑和厮咬,是雪山草原的精英,却无法逮捉到金雕。一条十分简单的真理是:狼没有翅膀,不能飞上天去。显然,在你面前一步之遥的是匹阅历颇深足智多谋见多识广的老狼,它很懂得这个道理,所以才没同你动真格的。

你心头一阵狂喜,你正好可以利用老狼的错误的经验和错误的判断,从死神面前逃生。

你告诫自己要镇静,慌乱容易露出破绽。你用食肉类猛禽惯用的那种凌驾一切傲视一切的冷峻的目光瞅了老狼一眼,然后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沉着地一步一步往后撤离。

老狼仍然躺卧在页岩边,用略带疑惑的眼光目送着你。它大概以为你是在故意挑逗它,让它望着你嘴馋眼馋心馋,但只要它一动窝,你就会振翅起飞,让它羞死愧死气死。

你过去也曾跟一些贪婪的食肉类走兽开过类似的玩笑。

你虽然外表极镇静,但内心却十分虚弱,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你跟这头老狼相距太近,只要你露出一丁点儿不能飞翔的破绽,它就会毫不犹豫地朝你扑蹿上来。你只有两条腿,它却有四条腿,在地面上赛跑你无论如何也不是它的对手。你紧张得连舌尖都发麻了。

幸好老狼是个刚愎白用、自以为是的家伙。

你尽量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慢慢朝山梁上退去。只要再坚持几分钟,你拐过那道山梁,就从老狼的视界内消失了。

要是没有那道该死的陡坎,要是早点发现这道陡坡,你是不会露出不能飞翔的破绽的,老狼也就不会杀气腾腾地来追击你,你也就不会铤而走险从悬崖上往下跳,当然也就不会……

事后你回忆起这段惊险的遭遇,真不晓得是该诅咒命运捉弄了你,还是该感谢命运成全了你。

那是一道被暴雨冲刷成的陡坎,有半丈来高,被松软的雪被覆盖着。你虽然眼睛看着前面,但全部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背后那头老狼身上。你稀里糊涂地一脚从陡坎上踩了下去。陡坎边缘深深的积雪立刻凹陷下去,你像踩在云朵里,冷不防一脚踩空,身体重心倾斜了,歪仄了。你本能地扑扇翅膀,下意识地做出一个飞翔动作。你没能使自己飞起来潇洒地摆脱窘境,你跌倒在雪地里,从陡坡上咕咚咕咚滚了下去。雪松软而富有弹性,你翻了两个筋斗,羽毛没碰掉半根,筋骨皮肉都丝毫无损,不过是粘了一身晶莹洁白的雪花,可是,你却无可挽回地暴露出自己不能飞上蓝天的致命弱点。

你被自己在老狼眼皮底下露出不能飞翔的破绽而惊得魂飞魄散。

当你翻身从雪地里站立起来时,老狼已嗥叫一声从温热的页岩丛朝你蹿来。狼四只细长有力的爪子踏着雪,扬起一团团纷迷的雪尘。这时,你离老狼已有一两百米远。你来不及细想,扑扇起不太结实的翅膀,作为前冲力,迈出雕腿,沿着山脊线拼命奔逃。

你慌不择路,竟然逸逃到悬鱼崖上亡来了,等到发现时,已经晚了,你已站在悬崖的边缘,前面是几十丈高的深渊,两侧是笔陡的绝壁,无路可逃。老狼已追到你面前,堵住了那条唯一的退路。

你陷入了绝境。

你被迫像只斗鸡似的耸立起脖颈上的绒羽,用尖利的嘴壳瞄准大公狼的眼珠子;你还不时抬起一只雕爪,在空中做攫抓动作。你是在用身体语言告诫对方,你虽然失去了飞翔能力,但你还有进行殊死一搏的勇气、胆魄和决心,你还有可以致对方伤残的尖喙和利爪!你决不像懦弱的食草类动物那样,不作任何反抗就被吞吃掉。你也许最终逃不脱被狼吃掉的厄运,但你起码也要它付出足够惨重的代价,比如啄瞎一只狼眼,比如将犀利的雕爪深深抠进狼背,给它留下难以愈合的创伤!

善的怕恶的,恶的怕横的,你这一招果然灵验,老狼在你面前停下脚步,阴森森的狼眼盯住你的一举一动,弓着腰,曲着腿,不敢贸然朝你扑咬。它耐心地和你对峙着,忽而朝你狂嗥一声,忽而朝你挥起前爪。你的神经紧张到了极点,它狂嗥一声,你就急忙撑开翅膀,收缩全身肌肉,做好厮杀的准备;它挥起前爪,你就会下意识地抬起脖颈,急遽地踏动雕爪,做出拼斗的反应。这大量地消耗了你有限的体力。你本来就因饥饿而身体虚弱,不一会儿便觉得头晕眼花,快支持不不住了。你看见,老狼的一只尖尖的耳朵上下跳动着,显露出一种嘲弄的意味。你明白了,这匹老狼是在用计消耗你的体力,想等你精疲力竭时再像收拾毫无反抗能力的食草类动物那样收拾你。它想先软化你的身体,再软化你的意志。它想既吃掉你,又使自己毫发无损。

你不能中老狼的圈套。你想用转守为攻的办法冲开老狼的堵截,强夺退路。你朝前一跳,两只雕爪同时平举起来,尖喙也刺向前方,朝老狼的胸脯冲去。你想用两只雕爪攫住老狼的两条前腿,你想将嘴壳刺进喷吐着浓重血腥味的狼嘴。假如老狼躲闪,你就可以从原路退出悬崖。狡猾的老狼似乎早已看穿了你的意图,在你起身跳跃的同时,纵身朝你扑来,它是以毒攻毒,用扑咬来对付你的扑咬。你被迫和老狼撞了个满怀,你的尖喙啄在老狼的脑门上。狼是铜头铁尾麻秆腰,你虽然啄得凶狠,却像是啄在石头上,对方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你自己的嘴壳却一阵酸麻。你的两只雕爪也被狼腿一扫,抓了个空,狼腿却趁机朝你的腹部挠来。要不是你猛蹬双爪在雪地上打了个滚,你可能已经被狼爪按翻在地,被狼牙咬断脖颈了。

要从狼牙狼爪下冲出一条生路的希望变得十分渺茫。

老狼一步一步冷酷地朝你逼近。

你已无路可退。你站在悬崖边缘,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摆脱老狼的纠缠,那就是从悬崖上跳下去。你探头向悬崖下望了一眼,雪花凄迷,深不可测。你还没有能力飞翔,从这么高的悬崖跌下去,是不会有生的希望的。你脑袋一阵眩晕,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老狼嘴角滴着口涎,又朝你逼近一步,然后,前腿弓,后腿曲,浊黄结实的狼牙上下磨砺着,发出咔沙咔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老狼的身体语言告诉你,它马上就要朝你进行致命的扑咬了。要么被饿狼吃掉,要么冒险从悬崖上跳下去,你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你是猛禽金雕,你怎能甘心成为给老狼充饥的食物?你宁肯从悬崖上跳下去,跌得粉身碎骨,你也不会像食草类动物那样束手就擒的的。

就在老狼起身扑跃的一瞬间,你一闭眼睛,双腿用力一蹬,身体凌空而起,离开了悬崖。

背后传来老狼失望和愤慨的长嗥声。

你觉得自己的身体像秤砣似的直往下沉。你出于鸟的本能,撑开翅膀用力扑扇起来。风灌进你的两侧胸肋,冷飕飕的,身体下坠的速度似乎减缓了些。现在大概是沿斜线往下跌了,你想。你又加快了翅膀扑扇的频率,希冀下跌的路线平斜些,再平斜些,尽最大努力减轻落地时的冲撞力。一会儿,你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果然达到了相对平衡,下跌的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虽然还无法摆脱地心的引力,还在往下跌落,却平斜缓慢,像飘飞一般。

假如你能在落地前一直保持这个下降速度和角度,也许你又能死里逃生了,你想。你高昂起头颅,你将两只雕爪收进下腹部,你用力将结实丰满的胸肌作大幅度伸缩动作,翅膀急遽地颉颃。

突然,你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变化,就像负重的马突然卸下货物一样,有一种重负消释的轻松感,整个身体变得轻盈起来。山风不再肆虐地粗暴地吹乱你腹背上的羽毛,山风变得很讲秩序很讲礼貌,均匀地从你双翼、双腿和尾羽间穿流过去。腹部那层淡黄色的绒羽被山风吹拂着,紧紧贴在你的皮肉上,与皮肤融为一体。双翼每扇动一次,便扑出一团强劲的旋风,旋风又粘连滞留在肩胛处,形成一股升腾力。这感觉十分奇妙,既熟悉又陌生。

你惊奇地睁开眼睛,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哦,雪停了;哦,天空变得晴朗。你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只通红的球,金色的光线几乎刺得你睁不开眼来。那是太阳!你是在向太阳跌落,不,你是在向太阳飘飞。你的视线奇怪地在向上移动,从太阳的底线移到了太阳的中心,又移到了太阳的上端,终于,视线越过太阳,望见了深邃的蓝天和轻浮的白云。

你恍然大悟,你飞起来了,你摆脱了地心可怕的引力,升上了天空。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害怕眼前奇妙的飞翔情景其实是一种幻觉。你啸叫一声,嘎——对面的雪山峡谷内发出亲切的回响。这绝对不是幻觉,这是事实!你又试着扑棱了一下翅膀,飞翼外基部那已折磨你快一年的松垮空虚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凑而又实在的感觉,似乎大自然在你身上突然施展魔法,新生的飞羽奇迹般地在你生命的危急关头变得坚韧,充满了一种搏击长空的力量。

你无法解开怎么会突然间恢复飞翔能力这个谜。你的翅膀还没完全长硬,可你却飞起来了,正在缓慢地向上升腾。你的翅膀虽然还没像过去当猎雕时那么坚韧那么挥扇自如那么矫健潇洒,却也能按节奏扇动,顺风势翱翔。你摆动了一下尾羽,身体在半空中画出一个漂亮的弧形,又飞回了悬崖上空。

嗬,那匹倒霉的老狼还待在悬崖上,用一种惊疑的表情观望着你。它永远也不会理解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奇迹。你高傲地朝它啸叫一声,降低自己的高度,戏弄般地在老狼头顶猛扇了一阵翅膀,地面上的积雪被你扇得纷纷扬扬,在老狼四周漫舞。老狼悻悻地嗥叫一声,拖着那条扫帚似的尾巴,踏着碎步跑下悬崖,钻进热水塘去了。

你没有兴趣前去追赶。

你为自己奇迹般地恢复了飞翔能力而陶醉。你在空阔的山谷间盘旋了一圈又一圈。瑰丽的晚霞把你的双翅擦拭得锃亮,像涂了一层彩釉。

嘎——你又属于这广阔的蓝天了。

嘎——这广阔的蓝天又属于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