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真是个多事之秋。从呼河畔回连的当晚起,倪娜就开始动用积存的鱼肉,把它们烹调成各种美味佳肴。她常差瓦西里来叫我,饭桌上,她不断地把菜夹在我们碗里,仿佛我们是她的一双儿女。
瓦西里闷头咀嚼,这些天他奉命在家反省,林场来了个调查组,隔几小时就把他叫去盘问一番。显然,他的心境好不了,但偏偏强颜欢笑:"倪娜,菜烧得真有味!"
倪娜忧伤地笑笑:"那就多吃点。"
我推推倪娜,她怀孕后总特别敏感,偏爱起惨兮兮的气氛:"别担心,火不是瓦西里点的,不会出什么大事。"
"那也不能怪卷毛。"瓦西里猛吸一口气,"不知者不为罪。唉,仓库烧了,那么多工具,还有你们几个的家当!我真悔。"
"那是意外事故。"
"可别人不那么看!要上纲上线!"瓦西里说,"万林强帮我讲了两句话,娘的,一纸通知,让他卷铺盖上学习班。"
"他……什么时候动身?"我问。我难过这消息居然不是由他亲口告诉我。早晨,我曾在食堂见过他,他只匆匆给了我一瞥就擦肩而过。
"呵,他已经走了。"
他没有告辞,没有留言,以后的三个多月也没寄过一个字给我。我始终把这看成一个谜,可惜,有关男人情感方面的谜底一贯鲜为人知。我丝毫不怀疑他是个薄情的负心汉,因为真情必然先于语言存在,所以真情并不依仗表白。我敬仰他男子汉的自制力;爱情只在他心目中占一小块位置,那么,他将是丰富深厚的。我决计不磨损他的洒脱,努力忘却他,成个绝情女孩。
那是个月很圆的夜晚,很适合相思,外面一片清凉。我往宿舍去,瓦西里叫住了我。
"我可能要出事!"他说,"风声很紧。"
"别瞎想!"
"万一出了事,倪娜就拜托你多照顾。"
他直直地站着,凭借月色,我看清他眼角那儿有了辛劳的皱纹,这是一个真正男人的标志。我禁不住说:
"你们不能分开!你带着她一块出去避一避,等小倪娜生下来再说。"
"那不成,犯了错就逃走,连女人都不如!"他点点胸口,"我是个男人,再大的事都能担待,这儿就放不下她。"
我望着他。他凝眸望着明月,端着宽宽的肩:"她就像那里的嫦娥,我真想一辈子为她砍柴。"我心里升起种奇怪的念头,渴望眼前这个男人是我失散多年的兄长,能让我扑进他怀中畅快地哭一场。
警车停在公路边,瓦西里迎着它跑去。两个例行公事的警察摸出副锃亮的手铐。他双手抱拳道:"哥们,待车开出再铐,别惊着我老婆。"说罢便跳上警车,头都没回。
倪娜远远地倚在栅栏边,她穿宽大的男装,手里不停地拉拆着旧毛衣,脸上安详肃穆。警车呼啸而去,她慢慢地踅回去,紧锁门窗,把自己关在屋内。隔着窗我能隐约听见一声声压抑着的啜泣声。
第二日清早,倪娜在门口扫院落。竹帚划过地面产生一种支离破碎的噪音,她的鞋跟尾随那噪音和竹帚在地面上印出无数重重叠叠的皮掌印。不知怎的,我怕与她四目相对,怕那对空空的无神的美国。
可是,美妹恳求我陪她去向倪娜道别。那场火灾烧伤了她的右手,涂了当地配制的药膏,迟迟不见好转;她担心手背上会落下疤痕,她一向是注意每一个局部的美观,比如牙齿、头发、肌肤。她的理论是:人一辈子就这一副躯体,弄坏了就无法弥补。为了她的手她曾多次落泪,弄得卷毛六神无主。然而卷毛一直竭力挽留她,甚至恳求她永远不要离开此地。
"怎么突然要走了?"我问。
她撅撅嘴:"男人的心,秋天的云。昨天还海誓山盟,今早就催我离开。"
我心里一沉:"他没说理由吗?"
"说了,但我没听。"美妹说,"好像是说留在这儿不安全。走就走,冷空气马上要下来,这里的冬天简直吓人,难道我非要赖在这儿不走吗?我……"
她的眼圈和鼻翼现出一轮淡红,我深深地忧虑。吴国斌已回连三天,她对美妹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笑脸相迎,拉拉扯扯,夜间两个人说说笑笑;当着卷毛的面,吴国斌大声赞颂美妹的美貌。我觉得那黑女孩是在演戏,会使那场爱情蒙上浓雾。我老记着她会夺战利品似的夺回卷毛。
"美妹,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坚强。"
"你想到哪去了!"她破涕为笑,"以为人一走茶就凉吗?世上找不到比我更爱卷毛的人,所以,即使他动摇几次,最终还会来找我。"
我相信,美妹在十七岁时就炉火纯青地掌握了爱情之本。后来,经过一系列曲折磨难。她与卷毛结成美满伉俪。在我的婚礼上,她没借用大路货的贺词。只说;"假如你真心爱他,那就尽可能待他好些,切记,切记!"
我们朝木刻楞走去,小房间收拾得太整洁,缺少了住家过日子的温馨,如同一片净地。倪娜正坐着织婴孩的小毛衣。见了我们,她无声地指了指椅子。
美妹说:"我明天就回泰兴。"
倪娜凄楚地望着她:"挺突然的。"
"说不定隔几个月我又会来这儿。"美妹说,"到时候我来抱小倪娜。"
"也许。"倪娜嘴角边现出细弱的苦纹。
美妹走的这天,哭得轰轰烈烈,天昏地黑;倪娜光脚拖着皮鞋跑出来,她倚着栅栏,紧抱双肩,惊愕地张开嘴唇,仿佛在那对恋人的抱头悲号中听到了有关她命运的伴音。
以后,倪娜神情惚恍,沉默寡言。连里再也见不到那个走路轻盈盈的女孩,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步履老迈的大肚子孕妇,通常,她只用手势回答别人的问话。
瓦西里那儿一直沓无音信。我去找邢指导员,他摊摊手,小孩要坏脾气似的咆哮道:"我哪知道?当初就不是我整他;现在林场管这事,我好比碰上灰堆里的豆腐--吹不得打不得。"我把目光投向知青头,他铁青着脸,眼睛泛着靛青色幽光,很像伤了元气的狗。瓦西里事件使他在连里成了臭狗屎,冷言冷语刮满耳。连本来拥戴他的卷毛也改编了不少歇后语:知青头照镜--里外不是人。除去失人心外,知青头可能还陷入了别的泥坑;他焦灼不安,脸上发出密密的小水泡,挠得血迹斑斑;远远看到倪娜的身影,他便仓皇地绕开。
倪娜的腹部越来越大,走路就像要倒下来似的。我每夜都去木刻楞陪她。临睡前,她常常絮絮地谈到她母亲,说是生下孩子后,要以母亲的小名为她命名。她能一气说许多跟母亲相处的故事,有时我一醒来,仍能听她娓娓地描绘着:
"她高大丰满,身上暖烘烘的,有种好闻的香味;她的眼睛细而长,弯弯的,像豆荚,特别美,特别仁慈。夏天她穿绸衣绸裙,走路轻轻的,窸窸窣窣响,脚上是白帆布凉鞋,搭扣的形状像珍珠,滚圆、饱满,我总想摸它、搓它……"
她不在意我是否在听,仿佛那是从心底流淌出来的情感;那儿积蓄满了,只能扑腾着溢流出来。很奇怪,那段时光她一直未提到瓦西里;不知是她矜持地把他藏在最深的心底,还是由于跟母女之情相比,爱情便轻若鸿毛。
初冬来临,连着下了几场雪,四处白皑皑一片。瓦西里那儿仍没有一点消息,托人打听,据说是收容审查。倪娜即将临产,她的踝关节肿胀得厉害,整条小腿都亮晶晶的,走路瞒跚;我催她去医院,她说日子还未到。
大约三天之后,已到点灯的时候,天孕着雪,阴瘆瘆的,寒气直钻骨缝。我从楞场下来。心脏扑棱棱乱跳。在公路边遇上山岭上人,他骑着马,马背上挂着一串羽毛艳丽的山鸡,远看就如漂亮的马缨。
"你来看倪娜吗?"
"啊!"他把又薄又瘪的嘴张大着回答。
他常来送山货,通常不进木刻楞,像个义士般笔挺地站在门外。待到有人进出,他便把山货垃圾似的扔在地上,扬鞭策马而
我推开门,拉亮灯,不由大惊失色;倪娜歪倒在地,牙关紧闭,四肢抽搐,摇撼她,她眼睛上视,已处于昏迷状态。我急得大声呼救。
闯进几个人。大家把她抬到铺上,她缓和了一阵,突然又发作起来。
"快送医院!快!"知青头声嘶力竭,他站在后排,在那儿来回踱步。
"没车了!"
"这么晚,不会有运村车上来。"
"怎么办?这儿没人懂接生!"
外面几声马嘶,听见马的硬蹄叩击着地面。有人叫;"外族老头跑了!"
"他留在这也没用!倪娜哪还能骑着马颠到医院!"
"挺过今晚,熬到明早就好了。"
知青头吆吆喝喝:"去几个人到道口去站着。见车就拦下。"
可是,天黑路滑,迟迟不见来往车辆。站道口的几个冻得缩手缩脖。倪娜已苏醒过来,脸色苍白,嘴唇也失去红润,她说让大家都休息去,她能挺过今晚。
我独自守着她。她捂着腹部呻吟起来,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发梢滚下来:"小姑娘,我要生了……你帮我好吗?"
"我怎么做?"我几乎要昏眩--我瞥见两滴血水从她的下体渗出,染红了床单,如同印上了一大簇烂漫的山花,可怕的是,那簇山花迅速地绽开。绽开、她像是通体浸在血水里。
"血!倪娜!倪娜!"
她攥紧衣角,下颚痉挛似的颤动,咬紧牙,嘶嘶地吐着冷气,"拉上窗帘。你,你去烧一壶水,别,别怕。"
在阵阵肝胆欲裂的惨烈叫声中,我对女人,对生育大彻大悟了。做母亲的迎接新生儿就如经历一场酷刑,是一种迸裂,一种分割,一种脱胎换骨的苦难。我就在那当儿感到心收缩成一个枣核,仿佛即将出生的新人便是我,而那个挣扎在艰难中的女人便是母亲。
倪娜脸黄下去。她抓我的手,抓我的衣角,她脸上代表青春的柔软的茸毛全部竖起,有两滴泪晶莹透彻地挂在她的睫毛上,水晶般地凝结着,她翕动着嘴唇断断续续地喊着:"妈妈,哦,妈妈。"
马蹄声由远至近。仿佛近得要破门而入,马嘶叫一声,震得窗玻璃颤动。我觉得马的热腾腾的臊味已送进窗缝。
"咚!"一样东西沉重地落地,打夯似的。随即,响起一个非常熟悉的嗓音,几乎在他发第一个音起,我就厌恶到极点。
"来人哪!有人绑架我!"
呼拉拉围上来许多人,纷纷说道:
"太好了,大拿亲自来给接生。"
"大夫万岁!救死扶伤!"
大拿凶相毕露:"别欺人大甚!我可不是来行善的,那老头拿刀把我绑架到这里。喂,叫你们的头儿来说话!"
知青头拨开众人走上前去,"大夫,先救人吧;我们的阶级姐妹……"
"别废话,先把这老头扣起来。他无法无天,撬开医务所大门,用刀逼我上马!"
周围的人都插嘴道:"不那样你能来?"
"摆臭架子!"
"敬酒不吃吃罚酒!"
倪娜猛然竦地一颤,昏死过去,两颗珍珠般的泪珠滑下来,无声无息地润入双鬓。她的脸安详超脱,仿佛已对这个世界一无所求。后来我总想,在那一刻中,她的灵魂已飞离躯体,去追踪遥远的天国中的母亲,那个丰满美丽、有着细长豆荚般仁慈双目的女人。
那一夜居然也出了月亮,冬中的它又高又白,孤独悲切。大拿最终被山岭上人的刀子逼进木刻楞。全连人都静守在门外,黑压压的如一片密林。每个人都怀着父亲般虔诚的心情,盼望黎明前的那一声婴儿啼哭。在那个有月亮的不眠之夜中,一个不幸女人的遭遇唤起多少人濒临混灭的圣洁感情。
倪娜死于子痫病,据说是妊娠中毒症的一种。她和女儿合葬在郑闯的墓旁,她曾说过她喜欢这片清苦的泥地,那墓场是她亲自选定的。多少年来,我心里总有个不灭的渴望,盼望能有个女儿,总觉得惟有她才能寄托我对好友永恒的爱。
下葬那天,我居然没有伤心得死去,仿佛已是墓场的常客,对死亡熟悉了、宽容了,毫无戒备了。风刮在脸上,很麻木,知觉大概已被抽空,留下的只是坚硬的躯壳。
几天后,瓦西里被释放回连。他老是蹲在栅栏边,门大大地敞着,屋子冷冰冰的犹如地窖,那是因为美丽娟秀的女主人陨落了,她是这木刻楞里的太阳。来来往往的人路过那儿,纷纷加快步伐,不忍惊动这失魂落魄的男人。
自从瓦西里成为倪娜的新郎,他在人们的心目中就突然拔高一节,说不上是什么效应,反正他就成了个靠得住的男人。没人再嘲笑他,过去的那段轶事被当作陈旧的一笔。我不懂是由于一个好女人改变了丈夫的恶习;还是由于这个好女人,人们才把目光公正地射向她深爱的丈夫。
瓦西里瘦了,脸显得狭长。夜里,能看见他直直地站在月光下,背后拖着一条长长的暗影。遇见我,他总是直视我的眼睛,仿佛想从里面挖取什么珍贵物。
"她留下了什么话?"
我摇摇头。除了爱和善,她没有什么留给这世界的;她独自承受着辛酸凄楚去独行。
"你再想想,"他恳求道,"哪怕想起一句。"
"她对她的一生毫无遗憾,她满足了,一无所求了。"我觉得这才是好友的境界。
"谢谢。"他含混地嘀咕道,"我明白。"
隔了半个月,有关火灾的定论下来,属意外事故,免于瓦西里任何刑事处分。就在那个夜里,瓦西里神奇地失踪了;木刻楞没锁,一切物品都按倪娜生前的摆设,甚至那只老得五音不全的旧口琴,唯有那杆猎枪不见了。
瓦西里去向不明。在以后的几年中他的行踪一直成为整个连队的神话;有人说他跟随山岭上人去了鄂伦春人的村集,并且娶了当地的女人;有人说他去内蒙当了牧民,至今仍是个鳏夫。但我总觉得瓦西里随时会挎着猎枪英气勃勃地出现在木刻楞背后的矮树林中,他身材剽悍,两眼快乐又滑稽,喜欢嘬起嘴唇打委婉的唿哨。
瓦西里一直未露面。但每年早春时节,总有人在一夜之间给那两穴墓坟培上高高的新土,那几乎成了个神秘的默契。每年这前后,总有人穿梭着去那儿,看看那高高隆起带着野草叶的黑土,便感慨地说一句:他还没忘掉她。
瓦西里失去的妻子,是一切女人中最优秀的一个。即使有朝一日回来,他也早已是另外一个人了。
我觉得有必要提及那个豹头环眼的大拿大夫,他面孔红堂堂,声若洪钟,其表如慷慨大度揭竿而起的草莽英雄,内在却隐晦诡秘。我不知他为何如一个克星,总是闪闪烁烁地出没于我每个倒运的隘口。
据说,那夜山岭上人策马急奔山下,意欲去区医院求救,路过贮木场,突然腹痛难忍,翻下马想找个僻静处,无意瞥见了卫生所的红十字。里面亮着灯,当夜值班的大拿大夫正举杯独酌。老头在门上急擂一阵,大拿三言两语问罢,回答不出外诊,就把老头轰出门外。老头找个地方方便一通,踅回来又是一阵擂门;大拿在里置之不理。老头擂得心火上攻,眼角刺痛,从破皮鞭内抽出利刃,一刀削了插销。见大拿横竖不肯上山,便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将他劫持上马。
然而,倪娜还是死去了。大拿便成了众矢之的。知青们联名告到区里,控诉他贻误时机,见死不救;区里见民愤极大,便要求场部处理。场部将他一撸到底,发配到最边缘的知青连劳动,言明以观后效。
我总觉得类似的惩罚太皮毛,不过是刹一刹人的尊严。倔傲一世的大拿大夫变成个谦卑的烧炉工,却带着大夫的习惯:戴口罩,手套,把柴摞得极规则,站得远远的看那炉口倒喷出青黑瓦蓝的浓烟,悲悯地摇着头,仿佛面对一个濒死的病人。
那种阴错阳差触动着我,仿佛那种屈辱正在漫蔓,成了公众的一个笑柄。有许多次,我帮他架上了火。他面带三分笑:
"你真是个善心人。"
"善良不是橡皮膏,可以到处乱贴的。"我冷冷地回敬他。
"你去学习的那事,真是个误会。"他厚着脸皮说,"天大的误会。哪天咱们聊聊。"
"它对我已毫无价值了。"我说。
他呵了一声,从此再无下文。
三个月后他疏通了各道关节,打道回府。据说他去了一趟倪娜的坟地;但坐在专程接他的小车内,他又恢复了昔日的矜持,面红堂堂,眼风诡秘。
一个人内心的情感究竟有多少层?三个月的烧炉生涯并非能督使他弃恶扬善,至多把恶压到底层。外力的触动菲薄无力,我指望,站在倪娜墓前的那一刹那间,一道线般的微略亮光曾照见了他的良知,那才是不枉三个月的颠沛之苦。
倪娜长眠在那穿梭着野风的墓地,后来,那儿形成一个知青陵园。我想,假如倪娜感知她的死只是对另一个人惩罚的序幕,在九泉之下她会彻夜难眠。一个人已经死去,我觉得,她最高的意义在于触动、震撼她的同类,让他们消除恶意和仇恨,活在一种博爱的境界中。
以后我又多次见过大拿大夫,他仍对我点他的豹头,但笑声干涩,其中已毫无内容,只限于形式。我很中意这个结局,剖析自身,发现对他的宿怨以及一小股作对的力量,已消失在冥冥之中。
那场火灾后,女宿舍就移至食堂内,在装粮的库房里建起半壁江山。大部分行李毁于一炬,林场拨下有限的救济款,合计下来,除三套被褥外,只够买一套生活用品:脸盆、暖瓶、木梳什么的;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三个像一家人那么生活。也许,这也是促进我与吴国斌亲密起来的原因之一。当然,倪娜死后,我心里就有个弥补不上的空缺--孤独的人终究是不完美的,有悖于人的自然天性:就如幼小时左右不离母亲;长大后四处寻觅友情;再后来又会盼望爱人。这体现了人富有情感的脆弱本质,但脆弱得瑰丽灿亮。
吴国斌出事的前一天,鬼差神使般地郑重赠与我一帧小照,当时她的表情有些忸怩,并且解嘲地说,挺好玩的。她说她念小学时曾交过一个女伴,但还未好到互赠小照就闹翻了,只因忌妒。两个人同时报考舞蹈队,朋友录取了,她被拒之门外。报到那天,朋友喜气洋洋来话别,她突然瘫倒在地;朋友来搀她,她对着那美丽粉嫩的小腿咬了一口。
"我那会儿像条疯狗。"她说。
"为什么?"
她目光茫然:"为了那,我被校方记了大过,从此大家就避开我。可是,连我自己都不懂,为什么咬她一口。"
许多年后,依仗科技我才意识到,人会变得凶狠、好斗、残忍,这是因为人的大脑中尚保留着早期的遗传密码,即兽性。人需要控制感情冲动,熄灭毁灭性的念头,使激情以理智的方式表现出来,否则便产生悲剧。吴国斌便是那样放纵自身,甘当悲剧的主角。
我常常无来由地想到贮木场那株铁帚似的独臂树,感觉自己曾残酷地迁怒于它,而它深通人性,一春之中爆出满树翠绿。每回路过那儿我都绕去看它,仿佛它将我的灵魂擦洗得玲珑剔透。
那帧小照便留存我处,有一回母亲瞧见了它,说这女孩眉眼有点特别,眼睫毛短而稠密,一脸狐狸相;她又问,这女孩是谁。我略一迟疑,回答说那是我朋友。因为我是这个世上头一个接受她小照的人,我觉得这一笔温情不容抹杀。
我自信对她的外貌有独特之见解,即使真如母亲所说,那个黑女孩带点狐狸相的话,我觉得也应该视为美丽的狐狸。她长着线型的鼻梁,眼珠流光溢彩,惟有那个触目惊心的疤痕,破坏了柔美;仿佛是蕴含着一个惨淡的、饱经风霜的来历。
初次见面,我对她的刻薄就有所领悟,她喜怒无常,暴戾古怪,像个恶毒的扫帚星;而且懒惰如猫,新的东西到了她手中很快就会疲疲软软、乱七八糟。她成了唯一让我认真戒备的女孩,也许就因为那种坚定的另眼相看,所以当她偶尔冒出些女孩本色来,才令我见而不忘、视为珍奇。
吴国斌有一本外国民歌二百首,后来它被大火烧成灰烬。头一回看到她把书页翻得沙拉拉响,一脸会心的笑意霎间荡漾在嘴角上端,我突然感到心灵深处倏地一亮。
她谈起过这是父亲送她的礼物。她用大不敬的口吻谈论这位音乐教师,说他罗圈腿,喜欢自吹自擂,还用伤人的口气说了他许多坏话,末了,她再把卷心菜叶一般的书页一面一面地抚平,压在枕头下。失火那天,她不在现场,几天后她搭车回来,一脚踢开大家为她在火中抢出的衣物,忿忿地大骂白痴。后来她在废墟上踏来踏去,精心寻找。我猜想她是想找回那份与父亲相连的礼物。
我有幸目睹了她的初恋,她爱上了漂亮多情的卷毛。那段时光中她大放异彩,通常能见到她托着腮,像含苞的蓓蕾那么优雅地坐着,良久才轻吁一声。
那是个初春,夜深人静,吴国斌迟迟未归,那时倪娜刚刚出嫁不久,宿舍陡觉冷清破败,少了一张桃红柳绿的铺。起初我们还在一起说话,但钱小曼很快就发出鼾声,她总是喜欢抢在别人之前入睡,推开恐惧与孤单,由别人去承担。
熄灯了。风把门碰得嘭嘭响。我跳起来闩门,冷丁,一个人闯进来。我们不由自主地撞在一起,只听她欢快地叫了一声,旋即便搂紧我的双肩奋力拥抱一下,然后再跳开。我闻到她外衣上夜草的清香以及从内部透出的热烘烘的油性气,感到她心里有种青春的狂潮在汹涌澎湃。
"告诉我,今天是几号?"她问。
每天每天相似的日子容易让日期变得模糊不清。我跳上铺,坐在暗影里查算着,一天天往上推移。
"今天是十三号。"
"管它几号呢!"她说,"反正今天就是今天。"
钻进被窝,她嘟哝了一句:"怎么这样……我也有今天!"然后她将外衣像罩头一般蒙住头和脸,轻轻地叹息一声。
我猜想那夜便是他们的定情之日;隔天的早晨起,卷毛就马不停蹄地往这儿跑,眼睛亮亮地左右不离黑女孩。没多久,就见吴国斌把头颅枕在男友肩上,表情热切而又单纯。爱情在他们之间毫不复杂、毫不拘束。他们旁若无人的相爱,使得别人不敢在场。
我跟钱小曼只好常像游魂一般荡在外面。钱小曼问我:"爱情为什么会使一个很坏的女孩变成个好人?"
"是指吴国斌?"
"除掉她还会有谁!"
我一向很乐于充当爱情的内行者,因为爱情在女性生涯中异乎寻常地注目。我喜欢有人向我讨教,这意味着我并不枯燥,比别的女孩精灵许多。
然而钱小曼提问的都是些基础问题,它平平淡淡却比玄兮兮的奇想更难对付。我懒懒地说,"你问为什么?原因多呐。"
"说说吧,说说吧。"她粘乎乎的手攀着我肩,满眼全装着渴求。
我说有个美丽的童话故事,讲的是一位聪颖过人的王子,他偏偏是世上最丑陋的人。有一年,王子应邀去邻邦参加盛大的舞会,与当地的一位小公主一见钟情;那位小公主美貌扬天下,然而同时也是个愚笨透顶的女孩。他们相爱之后,奇迹发生了,王子不再丑陋,变得英俊俏皮,才华横溢;小公主呢,聪明贤惠,美丽无双。于是他们白头到老,幸福一生。
"那是个故事呀。"她遗憾地撤撇嘴。
"可你没品出里面的寓意吗?"我说,"其实小公主也许仍跟以前同样蠢。王子那张丑脸也一无改变,但有情人的目光变了。有句老话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这意思。"
"你是说爱情像个魔镜,戴上它照照,就把人都照走样了?"她问罢,横着摇着头,表示坚决不苟同,"爱情就那么可怕!"
她把我问住了,让我体会到,她对爱情也有自成体系的理解。我不敢怠慢,支支吾吾地解释了一通,说爱情当然不可怕,否则大家会把它装进笼子关起来,不会人人都想同它亲近。爱情么,仿佛一种善,使人一心一意为所爱的人着想,自然,那样的举动是高尚纯洁的。
"所以我很担心。"她吞吞吐吐地说,"怕他们两人的爱情失败。"
"怎么会失败呢!"
她执拗地说:"假如爱情死了,吴国斌说不定还会变坏回去。"
我望着她那张标致的脸,内心充满疑惑,那疑惑像根大头火柴,灼热地划出一道印痕,深刻难忘。以后,她的预言真兑现了,我们间的亲密也就阻隔了。她的目光大透彻,大概是深受家中香雾绕绕气氛的熏陶;这令我记起站台上那个脸精致、身躯干缩的老妇人,仿佛她就是钱小曼未来的化身。她的脸大精巧,变得像修炼而成。我喜欢丰满、宽落落,满脸慈相的老太太,举止迟缓、内心安宁有一种享天年的厚厚的纯朴;但钱小曼将来即使不落入阿娘的旧穴,也是一个满脸精明、快手快脚的老太太。如此看来,我想我跟她的友谊顶多维持到四十五岁,再后来非得分道扬镳。有了期限的友谊使我心灰意懒,对她缺少了一部分诚意。即使不久那个粮仓只剩下我们两个,我们的友谊仍属温吞吞的,平淡如水。
自从那晚吴国斌撞进来,名为站立不稳实为与我拥抱之后,她是真正地坠入情网了。她炽烈纯真,坦率得如一团火。通常能见她旁若无人地倚着恋人的肩,把他的手抓着,抚弄着,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细细端详,笑容温柔大方。每晚在卷毛提出要回去时,她总像要作长久分别那么恋恋不舍:
"别,别走,再坐一会。"
"很晚了。"卷毛转向我们,温谦地一笑,"别影响了大家,自私自利了。"
她用手把他的脸扳过去,双手捧着,"你光为别人想,就不管管我。"
卷毛拨开她的手,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然后匆匆起身,仿佛后面有人追赶。
"说好了,你明早来!"吴国斌对着那个修长的身影喊:"八点之前不到,我就不依!"
门砰地一响,卷毛消失了。吴国斌颓然倒在铺上,和衣昏昏沉沉地躺了一夜。仿佛所有的一切离开了卷毛就荡然无存,她的心只有在他到来时才是活的。
我总觉得她的爱很离奇,就如她吞吃美味食物那般贪婪;她味觉灵敏,喜爱任何美食,然而她大嚼大咽的样子总有些过分,不像享受,远远超出那范围,感觉像是挥霍。她对爱情也是如此,缺乏长久的耐心和打算,仿佛一个七岁的任性女孩,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在节日之夜早早入睡,她要尽情玩耍,唯恐一夜过去,欢乐会像梦境那般隐没。
然而,她并没考虑卷毛的承受力。
翌日清晨,卷毛不辞而别,据说是下山送信去了。整整一天,吴国斌懒惰如猫,老是坐着,满眼忧伤,看人恍恍惚惚的。
差不多是夜里了,卷毛来敲女宿舍门,但只是来找钱小曼取洗好的衬衣。
"呵,谢谢啦!"他说着,慢慢地往外退。
"你站下!"吴国斌霍地扭转脸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我累了。"卷毛说,"明天再说。"
吴国斌跳下铺,忽然扑上去死死抓住他的衣袖,激烈亢奋地说:"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冷淡我!你这是在折磨人!我不能让你走!绝不!"
"你放开我!"卷毛抵抗着,"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没自由了吗?!"
钱小曼拖着我避出去,跑到一个暗角里站着,在那儿仍能听见宿舍内的争吵声。只听吴国斌大叫了一通之后,声音就嘶哑起来,说到某一段,又变得如诉如泣。
钱小曼吐了吐粉红色的舌尖,"她快变成个疯女人了。"
我说:"我看也是。"
吴国斌的爱情猛烈得有点邪,简直像一股野火,乱烧乱窜,辉煌得让人发怵,想浇几桶水扑灭它,因为那火带点灾难的意味。
那场争吵过后,她大病一场,发高烧,总是不断地喊渴,喝冰凉的水也没用。我总觉得她像一段烧烤过的木头,水分全耗尽,那是一种心灵的焦渴。
对男孩,我始终觉得不可能很深地理解,他们仿佛自有一番天地,性别就好比一座山,把人划开来两部分。卷毛变得古怪,仿佛被几种感情争夺着;有时,他会在路边采集些紫罗兰色的小野花,送至黑女孩病榻边;病中的她头发散乱,精神疲慵,他便忧心忡忡地劝她几句。但有时,他则连着几天不露面,对她的病不闻不问。
吴国斌口唇上长了个热疮,终日在乱糟糟的铺上翻来覆去,半夜还能听见她嘤嘤的哭啼。有时她坐起写信,写完却并不寄走,而是撕个稀烂。现在想来,那时她也无处寄发,既无朋友,又无爱她的亲人。自童年起就没人给她过温存,她本已麻木,然而卷毛曾一度燃起她的爱心,苏醒过来的那压抑得畸形的感情便像一头挣脱牢笼的猛兽,它毁了爱情的纯美--自然。当年我并没意识到这些,只是怀着对垮掉的黑女孩既厌弃又同情的模糊感情,那感情没有透明度,宛如糖精添加过头的食物,说不清是过甜还是太苦。
我鼓足勇气去找卷毛,他很温和地与我对话。我觉得他比我印象中要富有涵养,这令我感激,因为他让我享有了女孩的优越感。
"你不会发火吧?"我问,"假如我管了一些不该管的事。"
"对你发火?"他微笑着,"我怎么敢呢!"
"这段时间你总是怒气冲冲的。"
"可是,对你永远例外。"
我觉得我会跟许多女孩平分这句热忱的话,但我毫无妒意,期望多一点像他那样的男生,让每个女孩都处在暖洋洋的温馨之中。我想,没有一个女孩会对这温馨怀有什么敌意;因此,我感觉卷毛很聪明,已经掌握了与世上另一半人相处的捷径。
我轻声说:"去看看她吧,她很苦恼。"
"我也苦恼。"他说,"这几天我总在想:我变成什么了,那不是我!你知道,我一向很骄傲,从小就有许多追随者。"
他说了好多,对以前的一切他都记忆犹新。他从小就当大队长,被许多人捧着;进了中学,又几乎受全校女生的崇拜。他办事细心稳妥,深受信赖,况且还是个美男子。他清澈的眼睛让人感到耳目一新,而那高挑健拔的身材更使他鹤立于一般男生之中。他没谈到倪娜曾挫伤了他的骄傲,他只是反复说道:
"是我错了,我没想到她会那么暴烈,我以为她很明智,也很温和。"
他是在倪娜举行婚礼之后匆匆把目光落在吴国斌身上,或许他急切地需要慰藉。那是人的通病,也是造成误会的老根。可是人总会有各种错处,男女都一样,这才能构成一个个炮经风霜的故事;不犯点错,只是个梦想,世上不可能有那么乏味的人。
卷毛冷丁叹息一声:"我真没想到,两个同样美丽的女孩,心地会截然相反。这真是个天大的讽刺。"
"你把她错当成另外一个人了?"
"大概是。"他沉吟道,"你击中要害了。"
"要是她知道你爱的只是另一个人的化身。"我说,"这太残酷了。"
他忧愁地看着我,直看得我心发软,才说:"那么,别对任何人说起。知道么,有时我恨她,有时却觉得自己也挺坏!不过,既然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我一定尽量弥补过失。"
我同他分手后回到宿舍,突然不忍再看黑女孩的惟淬神情。我成了知情人,却参与了对她的欺瞒,这个罪过抵消了她给我的恶感;仿佛她的强恃尖刻是浮在表层的,而我,却铁石心肠,掩掩盖盖,虚伪地、无动于衷地对待他人。那一阵,我真是觉得心外面长出一层发脆的硬壳,有一种堵梗的不适;时间久了,竟适从了,慢慢地能在心里装下许多各种鲜为人知的东西。据说,这就叫成熟,正常得不得再正常,可我至今仍怀念那种灵魂遭侵蚀的轻微痛楚。
卷毛尔后果然每日必来探病人,安慰她,坐一会儿,就像每日完成作业那么准确无误。我惊奇男人的耐力,那几乎近于一种安于现状、得过且过。只是力图保持原有的一切。我想,如果后来不发生一系列事件,唤起他改变推翻那场恋爱的话,他会听天由命,最后结出一个爱情的涩果。
吴国斌病愈后就一直有点心灰意懒,她是极敏感的,会体察出卷毛的热情已非昔日。她有所收敛,但这收敛又使她怒火中伤,痛苦不堪,成天没个好脸色。我知道,她想往的是猛烈的宠爱,是那种轰动的、会碰撞出大起大落的爱情。她的心已被灼伤,淡淡的、平静的小火光使她难以激起浪花。
在那个时刻,她突然想到去探望她姐姐吴国平,这个一念之差导致了她走入岔路,那条岔路一直通向阴潮潮的监狱。
吴国平是个楚楚动人的女士,因为她,好长一段时期我对美女存有戒心。她像个阴暗的窖藏,时时漏出一点伤人的阴气。在那夜晚,我无意中旁听她说了一大套对爱情的认识,在她眼里人不靠真情,凭的是诸如欲擒故纵之类的伎俩就能将爱人抓在手中,仿佛爱人是一件占有物。
吴国斌无限崇拜她的姐姐,曾多次向我炫耀吴国平的与众不同。她说:
"举个例来说吧。我妈跟我说不到一处去,在家常扑上来与我扭打--她一向就是个女恶魔,我恨她。我们相打时,姐姐从不来拉拉扯扯,她照旧在厮打声中做她想做的事!"
"她为什么不劝劝架?"
"她认为自己是局外人。"
"太冷漠了。"我说,"她不该那么。"
"她了不起也就在于这一点,能超越别的人。你说她不罕见吗?"
她有点狰狞地逼视着我,似笑非笑;她很霸道,但又无知幼稚,鼠目寸光,仿佛一个破布拼起的杂色人,很难将她归纳成哪种人。我没理睬她,想着拉开距离,世界那么大,容纳得下我,也容纳得了她。
自从打大村屯林场归来,吴国斌就同以前判若两人。先是同老枪亲热得异乎寻常,然而老枪则喜欢逃走。我原以为男的都会把目光落在漂亮的女孩身上,有一回老枪表白似的对我说,他例外,认为温柔善良才是顶要紧的。尽管我永远不可能爱上那个人,但心里却信赖他,觉得有这眼力的男人既高明又正派。
老枪不辞而别,于是吴国斌又重新物色人选。时常能看见她花枝招展地频频与其他男生约会;不久,她又扬着一封厚信宣称,家里在安徽三线厂给她介绍了对象,她若嫁了他便可去那儿落户。那时,漂亮女孩走这步棋的不少,被称为走第三条道路--既不是革命路,又不是反革命路,是条谋生计的中间路。
这下,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卷毛发起急来,他像被触痛了,嘴角发出水泡。不知他是在挽救初恋还是在挽救被抛弃的声誉。总之,他勤勤恳恳地写了许多信托我带交吴国斌,然而她却冷冷一笑,带着女皇的气派把那些信撕个粉身碎骨。
美妹恰恰出现在卷毛倍受伤痛的当口,她像一股清新的小风,燃起了卷毛几乎泯灭的爱心,几天之后,他们就好得如胶如漆。我始终相信,两个伤口流着鲜血的人,相爱便成了自救以及彼此间的互救。
有个夜晚,美妹蹑手蹑脚地回到女宿舍,身上带着一种冷香,淡雅高贵;以后闻到这类冷香我就会联想起热恋中的女孩。她挨近我,脚趾冷冷地碰到我的腿,我动了动,她轻声问道:"你醒着吗?"
铺板吮地一声响,吴国斌从被子里坐起,"只有我醒着,等你。"
美妹哦了一声,"你吓了我一跳。"
"这话本该由我来说!"黑女孩的眼白在暗头里闪动,她背朝着窗坐,肩和膝盖都耸着,"是你吓了我一跳,才来了几天,就……你可是有眼光,乘人之危。"
"我们是真心相爱。"美妹说。
黑女孩的气焰一下子消退,那口气已无心恋战:"那与我无关!你少说这个。"
事隔许久,美妹已回泰兴,吴国斌她对我说起那个火药味弥漫女宿舍的夜。
"我是打算大闹一场,出口恶气,轰走她。但她提到什么爱不爱,弄得气氛软绵绵的。我干嘛要恨她呢?卷毛就是让人喜欢,我也爱他爱得痴迷。什么第三条道路,什么老枪,都滚蛋!我本是激激他的,哪想过了头。"
我突然掉头就走,不想看她的脸。
她是自食其果,想奴役人就注定了她不幸的结局。我觉得恶其实是一种蠢,扎在那里头,便缺少未来感,更提不上先知先觉了。
黑女孩与美妹在复杂的感情中竟成为朋友,她们的相处并非属于无法推卸的敷衍,而是一触即发的投和。尽管中间有裂缝有伪装却也充满了吸力。我听她们长久地谈论卷毛,相互补充着对他的认识,那么心平气和,相安无争,纷纷袒露心迹。我感觉她们的神经都出了些故障。
我曾劝过美妹,她却不以为然,说她们的共同点不容抹杀,那就是深爱着同一个人;她大概是让爱冲昏了头脑,想当然地沉浸在那里,当她的胜利者。爱情容不得第三者,她们间总有人会被排斥,而吴国斌不大会善罢甘休的,所以,我为我亲爱的女伴忧心忡忡。
卷毛是个不可预测的男人,他竟当机立断决定让美妹离开此地。关于他的动机,成为个费解的谜,他对它缄口不提。我总觉得与吴国斌有关,或许他已感觉到某种威胁,或许是不愿她们两个频频往来,反正那个动机中充满隐痛,而男人们不论年轻的或衰老的都更愿意藏匿自己的隐痛。
美妹洒泪告别,仿佛顺手拈走了恋人的灵魂。无论那里面掺有什么玄兮兮的奥秘,美妹那种以善换爱的出发点,总让人觉得美丽无暇。卷毛振作起来,不再光顾女宿舍,自己端个盆在水房搓洗衣物;闲时就翻出箱里的小提琴练习"北风吹"什么的,他是音乐附小提琴班学出师的,据说当年是高才生,因此一旦拿起,技艺便日臻纯熟。
这自然使黑女孩大失所望。她竭力去接近他笼络他,然而他只是出于礼貌在敷衍她,正当她怀着一丝希望惨淡地守着他时,倪娜死了。卷毛为此伤心得超出意料,我想,他一直是爱着她。这似乎与对美妹的爱不相矛盾,也不涉及到是否忠诚,仿佛是剩余的另一个内容。那之后,卷毛就处处避开吴国斌,本来他对她的感情就是对另一个人的伪装,如今,那一个人死了,留恋更是荡然无存。
后来,断断续续走出些风声,说是卷毛的音乐教师正通过熟人把他调到泰兴的县文工团,那里极缺文艺骨干。
有一天,连队大会餐,我从食堂帮工回来,遇上卷毛正站在树下操练琴术,日近黄昏,风已变得肃瑟,有股子逼人的杀气。我不知怎么就喊了他一声。
"你好!"他说,"我也得收工了。"
我问:"你真准备调到泰兴去?"
"能去成当然最理想。"他说。
"美妹知道吗?"
他居然腼腆起来,像个一向疏远女孩的人那么局促地干咳一声:"她么,比我还积极,千方百计托人促成这事,不过,好事多磨,谁知能不能如愿。"
我们正想念着热气腾腾的美妹,冷不防,吴国斌几步跨过来,尖锐地叫道:"如什么愿?是去泰兴千里相会么?"
卷毛回答道:"完全正确。"
"恭喜你。"吴国斌冷笑一声,"不过,我心里有几个疑团想让你帮我解开。"
"我无能为力。"
"你怕了!怕什么?你让我吃了天大的亏,难道连最后的这点责任都不敢承担?!"
他们两个一句高一句低地争辩了好久,卷毛终于让了步,两个人一前一后循着公路往山上走去……
掌灯后,会餐开始了。十人一桌,每桌上二十个菜,粗碗大盘,除了猪肉就是白菜、土豆,光土豆一项就配了近十个菜:土豆丝、土豆肉块、拔丝土豆、炸土豆片……这是农村风俗的沿袭:即将进入冬运忙季,提前犒劳众多出大力的伙计。我左顾右盼,就独缺卷毛他们两个。
我预感卷毛面临着艰难困苦,他厌恶她,却幻想与她有个漂亮的绝交。这肯定是一场令他苦恼的约会,说不定那个黑女孩还会歇斯底里大发作。她让极端的自私蒙住了,蠢得就知道用自己的意志去支配旁人。
会餐快散席时,吴国斌才问进来,坐在那儿用筷子胡乱地拨了点菜,低着头嚼着。我问她:"他呢?"
"我们分头回来的。"她仰起脸,有点忧郁地看着我,"都了结了。"
"很干脆。"我想,总算有了定局。
她含混地点点头,筷子从手中滑下来,很响地掉在桌面上。坐在她对面的钱小曼突然尖叫一声:"出事了吗?"
黑女孩不作声,绕过两张桌子取来一瓶白干,纵情喝了一通,酒分几路从嘴角挂落,湿透前襟。她嘭地摔破瓶子,大声喊叫:"我把卷毛推下了石崖!"
"你醉了!"
她擦擦鲜红的眼角,泣不成声地说:"快去救他,你们去救救他……"
呼隆一声,满屋的人都站起来,奓着头发,仿佛那个倚着墙慢慢地瘫软下去的是个邪恶的女巫。只听知青头亢奋地叫了一声:
"来两个人,先把这女的看起来I"
"快去救他,再晚他性命难保!"她像一摊稀泥,肩和脖子都萎缩了,"我不会逃,我没处去投奔……"
"看好她!"仍是铁一般的语气。
人们在石崖下找到了卷毛,他摔得极惨,血肉模糊,半边脸全碎了。他失血过多,医生说再晚到一步就危险了。他痊愈后去南方疗养了半年,回来时脸上奇迹般地保持原有风貌。他仍是不停地练琴,那成了一种生存的动力,我总觉得,他在其中得到了难以言传的甜头。
卷毛一直爱着美妹,但他调泰兴的事总不落实,每每刚显出一点起色便又搁浅,仿佛命运在加倍地考验这个人的诚意。他们分开八年,这期间,卷毛曾邂逅不少美妙女孩,她们无一例外都爱上过他,他也有过暂短的动摇,但最后都以认了干兄妹了事。
八年后,这对恋人双双调回上海。在他们盛大的婚宴上,我庄严地感觉到幸福,因为我最亲密的女伴托付给了一个忠诚的懂得爱情甘苦的男人。
那次事件后,吴国斌锒铛入狱。她在跳上警车前还宣称她是为了爱。黑女孩的爱已被恶压在最底层,扁了,永不见天日。她的美目布满血丝,狠狠地怒视着众人。我总觉得邪恶很能震撼人,给人以启迪。
那年元旦,我去看守所给她送衣物,她搬着嘴,像个沦落的女人那样表示看破一切。
"人就是那么一回事。"她说,"不是吗?人人都会受点磨难。不谈我,就说你,那个姓郑的一命呜呼……"
"那是两回事,"我说,"难道你连这点也分辨不出?"
她尖声笑起来,低下颏,眼珠顶在眼睛的上端:"说吧,说我自作自受,死有余辜……都那么说。知道吗?我听够了!"
我的心慢慢坠下去,从此,在我内心的隐秘世界中,那个被隐匿在终日不见阳光的监房中的黑女孩,成了个弱者;她是肇事者又是受害者,我说不清是怎么一种纷乱的感觉,它让我意识到,平时所闻所见不过是对人的一种解释,而并非人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