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以一敌二

11 以一敌二

通往落花岩的山路非常陡峭,树耳得身体向前倾才能往上攀登,有时甚至还得手脚并用。就在即将抵达山顶前,他在山路旁停了下来,卸下背上的背架,喝了几口葫芦里的水,还把一些水倒在手心里,泼在汗水淋漓的脸上。

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准备要好好欣赏落花岩上的景色。他用双手抱紧背架,笨拙地走上最后一段斜坡,等到踏上山顶宽阔的开阔地之后,才把背架放下来。

树耳感觉就像独自站在世界的顶端那样,放眼看去,一望无际,简直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欣赏。在他前面一直延伸到北面悬崖的地方,地势急转直下,紧邻着锦江。那条河就像是一条宽阔的银白色缎带,恣意地穿过丘陵和平原。在他后方则是刚才攀登的山路,底下是扶余城,从这儿往下看,那座城何其渺小。当夕阳渐渐西沉,树耳举起手遮挡余晖。不知道地平线那片晕染的所在是不是就是海洋?以这座悬崖的高度来说,应该看得到海洋。

鹤人的话在他耳边回响:遥想当年,国王就站在如今树耳所在的位置,被宫中的女子围绕着……敌人尾随在后,从那段山路攀爬上来……女人们的惊叫声——她们的恐惧,乃至于她们出乎意料的英勇表现,以及那些色彩缤纷如花瓣的衣衫……

“你知道那个故事啊?”身旁突然传来的问话着实吓了树耳一跳,他的心剧烈地跳着。他并没有听见有人从山路上来,然而那个人却站在那里,衣衫褴褛,脸色出奇地苍白,就像病了很久,或长久不见天日一般。

树耳清了一下喉咙说:“先生您好,今天吃饱了没?”

“不只是今天没吃饱,已经很久没吃饱了。”那个人无礼地回答,脸上虽然挂着笑,但微笑的背后似乎带着不友善的意图,树耳一点儿也不喜欢。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决定打消在这里多停留的计划,立即下山。

树耳转身拿起背架,准备抡起来背在背上。

“我来帮你!”那个人说着便走近他,“想必是很重的一袋米吧!”

树耳向后退,试着抚平自己的惊吓。他的货物远比稻米更为珍贵。“感谢您的好意,先生,不过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那个人的笑容顿时转变成恶狠狠的睨视。“哦!多么没礼貌的小子——我帮你不好吗?”说着他便伸出一只手来夺背架。

树耳猛然从对方手中将背架抽回,由于用力过猛而失去平衡,险些滚到悬崖边。那个人大声咆哮,一边狰狞地威吓,一边向前推进几步,伸出双手抓住箱子两侧用力拉扯。

就在瞬间,树耳的脑海里闪过刚才发生的这一幕。那个人苍白的面孔……粗鲁无礼的言语……选在这么一处荒无人烟的地点,对树耳袭击。那么,他应该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强盗团伙的成员。他在山下就听当地人说,有一群强盗在这一带乡间和城郊出没,专门抢劫疲惫的旅客。

树耳使出全力抓住背架的骨架,那名强盗也用力拉扯,并使劲抽动,幸好鹤人将稻草箱编得很坚固,还撑得住。忽然那个人松开了一只手,开始咒骂——原来稻草划破了他的掌心。树耳的双掌布满了斧头和锄头磨出来的厚茧,坚硬无比,他的双臂也由于没完没了的工作而变得强而有力,强盗丝毫占不到便宜。

小心啊!树耳的理智发出了警告,你太用力了,万一对方突然松手,你将会落入万丈深渊。移动,换个角度,不要背对着悬崖边。

树耳移动双脚,慢慢侧移。对方依旧拉扯着,还不停地咒骂和威吓。过了不久,树耳的背部已经朝向那条山路,他的双手和臂膀仿佛钢铁般不会断裂,也不会放手。他感觉到那个强盗的力量正在减弱……

树耳瞪着那个强盗的脸,憎恨可以赋予他更多的力量。的确如此,他暗自发誓,绝不能让这个无赖夺去背架里的无价之宝。

那个人也回瞪着他,邪恶的表情使他的脸更加扭曲了。就在这当儿,那个强盗突然哈哈大笑放开了箱子,树耳一个踉跄向后跌倒——跌进另一个男子的怀抱中。这个人刚偷偷地从树耳背后的山路爬上了山顶。

第二个强盗。

以一敌二。树耳怎么抵抗?第二个强盗把树耳的双臂反扣到背后,这时第一个强盗趋身向前一把夺走背架。树耳拼命地踢脚挣扎,头猛力地撞击对方的下巴。那个人痛得大声咒骂,另一个强盗见状,立即出手,毫不留情地掌掴树耳的脸。

“别再挣扎,没用的东西。”他说,“我们的目的是抢你的财物,只要你乖乖听话,就不会受到伤害。”

当他的同伙架住树耳的时候,第一个强盗火速地打开稻草箱,把包装用的稻草和丝绸丢在一旁,满手的稻草令他火冒三丈。

“不是稻米!那你带些什么东西,笨小子?”他好不容易拉出第一只瓶子,气得满脸通红。

“废物!”他叫道。他单手握住瓶口摇晃了几下,树耳吓得不敢喘气。

“我们可以把它卖掉。”第二个强盗冷静地说。

“你没长眼睛吗?”他的同伙大声吼道,“仔细瞧——难道你看不出来,这是给宫廷做的贡品,谁敢从我们手里买下它!”

“再找找看,说不定里面还有其他东西。”

那个强盗将第一只瓶子放在地上,重新在箱子里翻找。随着口中念念有词地咒骂声,他取出了第二只瓶子,将最后一把稻草丢到地上。

“什么也没有!”他叫道,“大老远爬上这座山却空手而归!”

他的同伙原本用双手反扣着树耳,这会儿改用单臂锁住树耳的咽喉。树耳被紧紧勒住,几乎无法呼吸。那个人空出一只手,粗暴地在树耳腰际口袋里摸索着。

“啊!这里有让人开心的东西!”他空出来的那只手拿着那个口袋,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两块打火石和黏土塑成的小乌龟先掉了出来,接着是一串铜钱。

“无论如何,总算有点儿收获。”头一个强盗一边发牢骚,一边拾起地上的铜钱,还一脚把挡住去路的背架踢开,朝着山路走去,“走吧,时候不早了。”

树耳心中默祷着,把钱带走——把一切都带走,只要放过瓶子……

第二个强盗哈哈大笑,“等一下,”他说,“来,帮我抓住这个笨蛋。”

第一个强盗走回来。“怎么回事?”他不耐烦地问着,从后面抓住树耳的双臂。

“既然上到这里了,何不找点儿乐子?”

第二个强盗拿起其中一只瓶子,走到悬崖边,用力把瓶子抛向空中。他在悬崖边探出头去,把手贴在耳朵上摆出一副倾听的姿势,在极度的宁静中,崖壁的最底部传来一阵陶瓷撞击的碎裂声。

第二个强盗哈哈大笑,“再来一次!”他兴高采烈地叫着。

“不!”树耳惨叫,那是一种在彻底绝望下发出的凄厉叫声。这时,那个强盗抓住树耳,高高地举离地面,“砰”的一声把他摔在地上,树耳在重击下几乎昏了过去。

因此,当第二只瓶子划过天际时,树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并像一只受伤的狗发出一阵哀号。他用手捂住耳朵,好让自己听不到碎裂声。

树耳侧身开始呕吐,一次又一次,直到他像他的神志一样都空了,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随即又跪倒在地,双手放在膝盖上。

失败,最不光彩的失败,他没有尽到保护瓶子的责任。这趟行程的目的地是松岛,他却连一半的路都还没走到就一败涂地。若是他顺利抵达目的地,而作品遭到宫廷的回绝,最起码也算是尽了本分。

他缓缓仰起头,凝望着悬崖边,一想到要把这个消息带回去给明师傅,他就不由得全身战栗。再也没什么比这更糟的了,他站起来朝着悬崖边走去。

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景象?就如同那些女子一样,纵身而下,划过天际,在空中翱翔——像起飞的鸟,何等地自由自在。而且对时间的感觉也会不一样,短短的瞬间想必会像好几个钟头……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清楚地听见了鹤人的声音,他惊讶地转过头来,“求死并不是展现勇气的唯一方法”。树耳满心羞愧地从悬崖边上折了回来,他知道这句话说得没错,毕竟,面对明师傅比寻死还需要更大的勇气。他想起了他对明师母的承诺,何况,鹤人还在等着他,他有责任回茁浦去。

他拾起原本放在腰际的口袋,把打火石和乌龟放回袋子里,然后从背架上解下几件物品。其中有一双草鞋,他在前一天已经换了另一双备用的草鞋。存放食物的袋子里仍有几块年糕,不过,树耳觉得自己恐怕再也咽不下去了。

他把口袋塞回及膝的上衣底下,把草鞋、食物袋以及饮水用的葫芦全挂在肩膀上。他茫然地站立了好一会儿,渐渐地,那空无一物的箱子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发出一阵凄厉的怒吼,举起背架,抛掷出去,连同箱子一起抛出了悬崖边。他目送着箱子坠落崖下,但并不是直接落入水中,箱子一路往下坠落时在岩壁上弹跳了好几次。

树耳转身跑起来,跌跌撞撞地从山路狂奔而下,完全无视岩石和灌木丛的存在,好几次跌倒又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就这样踉踉跄跄的、跌跌撞撞的、一步一滑地往山下冲。就在他终于到达地势趋缓的转角处时,整张脸重重的跌撞在地,一时之间尘土混杂着泪水糊成一团。他的牙齿撞破了上唇,他吐出口中的血。他甘心接受疼痛的折磨,认为自己应该受到更严厉的惩罚。

树耳坐了起来,用衣角擦拭他的脸庞,这时只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和不远处湍急的流水声。突然间,他的心中燃起了最后一线希望的火花。那第二只瓶子——他并没有听见碎裂声,或许它直接落入水中,说不定没有碎裂……

树耳连忙绕过悬崖底下赶往河边。巨石堆将一条狭长的沙地给挡住了,再往前一点儿还有更多的岩石。悬崖耸立在面前,他仰望着岩壁险峻的正面,试着猜想瓶子可能掉落的地点,然后他攀越过这堆巨石。

岩石间布满了多刺的灌木丛,有时候这些灌木丛聚集成一道墙,由于太过浓密,他只好往下攀爬到水边,涉水继续前进。万一瓶子落在这些灌木丛中,他永远也别想找到它们。

他看见正前方的沙地上好像有一小堆东西,颜色没岩石那么深——那会是瓶子吗?树耳好不容易才越过这片布满岩石的地面,小腿划破了一道伤口,但情急之下他并不觉得疼痛。

那不是瓶子,是一堆鹅卵石。

他花了好长的时间,来来回回在悬崖与河流之间寻找,上上下下地在岩石和沙地之间穿梭,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发现了一小堆碎瓷片。路过的人,恐怕永远也不会发现这些碎片吧。这只瓶子可以说是粉身碎骨了,碎片甚至比小鹅卵石还小。树耳蹲下来,战战兢兢地伸手去触碰,他默默祈祷,这是第一只瓶子。

他站起来四下张望,这两只瓶子是从悬崖上相同的地点抛出来的,那么另一只应该就在附近。在河边的方向,树耳看见沙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他慢慢地靠近,暗自告诉自己那可能是另一堆鹅卵石或是一块浮木……

那正是第二只瓶子,坠落时的冲力使它整个陷入沙子里——裂成好几百块碎片。

树耳跪倒在地上,笨蛋!他悲痛欲绝地想着,真是笨蛋,居然奢望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还能幸免。

第二只瓶子坠落时的冲力多多少少被沙地缓和了,因此裂成较大的碎片,最大的碎片约有手掌般大小,树耳捡起一片在水里漂过,将沙子冲洗掉。

横跨过陶瓷碎片的一侧留有一道浅浅的凹槽,正好可以显示那是只甜瓜造型的瓶子.有一部分镶嵌着芍药的花朵,沿着那一道凹槽盘绕着的则是茎干和叶片;釉料的颜色仍旧泛出明亮、纯净的光彩,丝毫没受到外力的影响。

碎瓷片锐利的边缘刺入树耳的手心,这次的疼痛就像一个回响——他猛然想起,当初第一批被捣毁的瓶子,他也是这样握住碎瓷片抛入茁浦的河中。往事真是不堪回首。

突然间,树耳仰起头,站起来,挺直了肩膀,手中紧紧握着那块瓷片。他小心地将它放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然后从腰际口袋里取出那只黏土乌龟,用力揉成球状,再放在手心搓成条状,把它环绕在那块碎瓷片锐利的边缘,捏紧。

树耳怕口袋里的打火石会刮伤碎瓷片,于是把它们拿出来,绑在上衣的一角,再把用黏土框住的碎瓷片放进口袋里。他一手护着那个口袋,避开巨石,爬回山路上。

他决意加快脚步往前走,犹豫只会让自己产生怀疑。他下定决心要继续前往松岛,并且将这块碎瓷片呈献给特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