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我有难民心态”
“你决定接《诱僧》了?”
“能不能来一下?……我觉得有些台词不顺口,你跟我一块顺顺台词……”陈冲急促地在电话中说。
半小时后,作者出现在陈冲宅内。
又半个小时后,作者与她一同将《诱僧》中她的部分台词做了些许修订,使其更口语化。
作者急需了解陈冲如何作了拍《诱僧》的决定。她却没说出个所以然。给作者的印象是,香港方面诚意难却,她不得不承诺了。
“你骑虎难下?”
“有一点。”
“有个问题可能是犯忌讳的——你的决定跟片酬有没有关系?”
陈冲坦诚地笑道:“当然有关系。片酬代表他们对你的诚意,也代表他们对你的鉴赏的高低,期望的高低。”
“片酬和角色,哪样对你刺激更大?”
陈冲表示对于这个问题她很难给予一两句话的答复。
陈冲:(认真思考着)我没法直接告诉你。我做事很凭兴趣。但我又是个较现实的人,美国这么多年的生活把我给教得现实了。我希望自己每演一个角色都是一次艺术上的求索,尽量不违心地接受角色。但在没有最令我满意的情况下,我总得做一些折衷。比如:角色不够好,但报酬非常好,我会考虑接受。相反,有的角色很有意思,我非常想演,我是不计报酬的。当今社会,谁做事不是图一头?总得有失有得吧?
作者:体现在正拍的《金门桥》,你是冲着角色去的,对吧?
陈冲:我喜欢大卫黄的剧本。他的编剧很有风味,有诗的意境。演这个角色,我根本不在乎片酬。
作者:是不是有个相对固定的片酬标准呢?我指好莱坞?
陈冲:一般来说,是的。片酬往往代表一个演员的知名度、演技。代表一个演员的身价。亚洲演员目前的片酬跟美国演员还是不能比,这证实我们在银幕上仍不是主流,仍是少数民族,所以更要争取高一些的片酬——这是争取更广泛的承认。不能不认识到好莱坞到今天还有种族歧视。黄面孔在好莱坞银幕上出现的机会是很有限的,而美国的社会结构呢?黄面孔的主治医师、黄面孔的律师、黄面孔的科学家、教授,在社会中占的比例很惊人;拿这部分人和整个黄面孔人口基数来比,比例比美国人大得多。做律师、医师就很少因为你是黄面孔而少付你薪酬。为什么做黄面孔的演员就不能拿最高报酬呢?显然亚洲人在美国主流文化中的地位还没被肯定。同样一个角色,让亚洲演员演,他们就认为理所当然可以少付些钱。作为一个亚洲女演员,我想争取的是在种族平等上的被承认。当然,我这一辈子都不定能争取到,但我会不断争取。我告诉你,争取高片酬不是一件值得难为情的事;不争,相反该难为情。不争,你承认你比别人劣,这在美国这种竞争性极大的社会,等同于一个弱者,一个甘于被淘汰的人。首先你得认定“我的货好”,买不买账是你的事。假如你确实承认“我的货好”,就按我叫的价付。这有什么不合理呢?有什么可脸红?你不承认我的质量,你可以杀我的价,或者扭头就走!当然标价不一定代表质地的优劣,但百分之八十的情况下,标价是衡量准则,这要回到我刚讲过的话:我对一个剧本,一个导演也有买不买账的权力:对方一切令我感兴趣,但需要我付很高的代价,我也同样会付。在艺术上能有创作的愉快,对我来说是第一重要的,这种情况下,我在报酬上会让步。
作者:比方你去台湾拍《随风而逝》?
陈冲:那个本子并不理想,但我的兴趣在于跟台湾的影视界合作。从来没有尝试过这种合作,它在当时就显得比拍片本身更有意义。
作者:听说台视并没有付你很高的片酬?
陈冲:没有。(蹙眉)我有时也搞不清自己。有时促成我接片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不想闲着。这种对赋闲的恐慌是种难民心理:(出声地笑)难民被一个国家收容了,就整天劳作,怕一闲下来生存就没着落。难民从来不可能像那个国家土生土长的公民一样,因为难民是从一个比别人低的基点开始创业的。所以总觉着得花双倍的时间、气力去维持生存。为什么许多移民比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发迹得快,就是被这种难民心理鞭策的。犹太人往往是最富有的社会集团,因为他们的难民意识最强烈,他们也干得最卖力,拼命忙碌、赚钱、攒钱,我管这个就叫难民心态。我常分析自己,我也有这个心态。一闲就恐慌、不愉快,手里忙着一件事,就觉得多少有了保障。
作者:你有没有想到这些?(手比画着)这房子、一切?
陈冲:这一点也不能减轻我的难民心理。已经形成了一种心理,一种情结,不那么容易消除。我知道我已经不必恐慌,但我还是要恐慌。你让犹太人停下来,别忙了,攒够了钱了,他停不下来的。他们的难民心态当然更严重,要几代人才能消除。他们曾经没有立足之地,他们拼命工作,是怕再失去立足之地,一旦失去,他们至少有财富可以立足。这种难民意识在不管哪国的移民中都存在,有时它是一种上进的力量,有时它是一种精神的不健全。
作者:就是说,你要经济上的绝对安全。
陈冲:(突然顽劣一笑)你怎么不说:我挺财迷?
作者:(笑)你自个儿说行,我说不太像话吧?
陈冲:(坦率地正视作者)其实,在吃饱喝足之外,还想多要,就是贪。我刚说的难民意识包括这个“贪”,因为他是为明天、后天贪。难民都有朝不保夕的危机感,有再多财富,这种危机感都会存在。
作者:在看你资料的时候,见一页批评《大班》的华人报纸上有一行钢笔字:“请教育你们的女儿,不要为了钱而伤害国家!!!”后面连续三个狠狠的惊叹号。显然是这个匿名信作者把这页剪报寄到上海你父母家去了。
陈冲:凭良心说我演《大班》不是为钱。(嗓门加大)当时有人推荐一部电视连续剧让我演,从钱上看,它是个好得多的机会。这个连续剧要演六年,我半辈子都不用再为钱愁了。我还是放弃了。电视剧毕竟不是主要舞台,对我不那么有吸引力。要想成为重要的女演员,非得进入《大班》这样的重头戏不可。
作者:当时你看到这行钢笔字,尤其是“为了钱”这几个字,……
陈冲:(急插话)错啦,让我愤怒的是“伤害国家”几个字。怎么叫伤害国家?美美是写得不好;好莱坞的剧本里,中国人的形象写得都不够好,关键是他们对中国人不懂得。他们写意大利人;写教父这个大恶霸,他们是进入到教父心里去的,因此教父无论善或恶都能引起共鸣,观众了解了这个人物的立场,做事的理由。对中国人,他们的了解太肤浅,所以越写得莫名其妙,他们越认为是中国人。中国人得改变这个形象。要让好莱坞出现像教父这样有里有表、令人信服的中国人形象必须中国人自己参加进去。必须要有一定的地位,一定的影响力,好莱坞的编剧导演们才会对你的意见重视。谁都可以提意见,但意见被不被采纳是关键。华人里面吵翻了天,好莱坞还是听不见。所以首先要变成好莱坞的一员,而且是有关紧要的一员,才能让你的声音传达到你想传达的地方去。假如我拒绝演美美,可以,有的是人要演。美美照样按他们的意愿留在好莱坞的史册里。从美美开始,我逐渐参加进去了,我现在说话就有了一定的效果,起码再有一个美美出来,我可以让她美好得多!
作者:所以,“为了钱”并没有激怒你。
陈冲:“为了钱而伤害国家”,这句话的逻辑激怒了我。好像只有伤害国家我才能得到这笔钱。我不否认挣钱是我工作的目的之一。也不否认我希望有钱。谁不希望有钱?……
作者:现在中国人对此勇敢多了,坦率多了;正视对钱的欲望了……
陈冲:我来美国的初期就认识到:钱是不容小瞧的。许多听上去高尚的信条是没人理睬的。你可以去信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一切维持你正常生活的服务设施在你没钱的时候会断然停止服务。分期付款的房子一旦你付不出款子,它就会被银行挂牌出售。美国这社会公道到了残酷的地步,所以每个人都被逼得去玩命地工作、挣钱。人人在谈到钱上,也就没有羞耻感,因为钱给你独立和自尊。
作者:《花花公子》来找你拍照,有这事吗?
陈冲:我拒绝了。他们给的钱相当可观,也是一种扬名方式,但我还是拒绝了。
作者:那时你对裸露有很深的顾虑……
陈冲:(打断)我现在也会拒绝。裸露是一个角色的需要,我没什么顾虑。但也是有尺度标准的。
作者:怎么解释你的“写真集”呢?闵安琪为你拍摄的那本“写真集”现在是中国人的热门话题。
陈冲:能够发现人体的美,把这美用一些艺术手段表现出来,是种才华。闵安琪是有这个才华的。她对人体的表现很有想法、很突破。她是我在上影演员训练班的朋友,我们一直是最亲近的朋友。有天她到洛杉矶来看我,突然想搞几张人体的摄影创作,让我当模特儿。拍出来之后,效果相当好。我对安琪没有生疏感,所以放松得很。照片出来也就十分自然。……
作者:她在你身上捕捉到的质朴,所有的肖像摄影家都没有捕捉到。所有人都把你拍摄成一个大明星,派头很大,气质很高雅,但没有人拍出安琪赋予你的新鲜、质朴、人味。
陈冲:因为都是一早起来,很自然的状态,也不化妆,原原本本一个人。后来安琪把一张人体摄影用图钉钉在她的餐室墙上。……
作者:我第一次就是在那儿看见的——跟漫画、速写,一张菜谱钉在一道。
陈冲:(笑)那是她的校园作品,她也压根没想到去发表!碰巧一个画廊老板到她家,偶尔看到这张照片,问安琪有没有人买走它的版权。安琪说:当然没人买过版权。画廊老板又在安琪那儿看了其余的几张人体,很激动,说如果能出一本摄影集,肯定会有很好的销路。安琪问了我,我同意了,就这么出来了,后来国内好几家出版社要出这本摄影集,我都没同意。
作者:这为什么呢?
陈冲:火候没到嘛。对人体的欣赏,审美心理是很复杂的,可以很高尚,也可以很低下。过去中国电影公司把进口影片里的接吻镜头全剪掉,认为那样的镜头与中国国情不符。有一定的道理。现在中国开放多了,谁看了接吻镜头还会大惊小怪呢?就是说审美主体和审美对象已经达到同一水平线。对于人体,还没有到这个火候。现在出现在报刊摊子上的人体摄影。从构思到构图上,都是趣味低下的,我不愿与它们为伍。
作者:后来这本“写真集”还是传到大陆去了,使你第三次成为争论中心(继“春节晚会讲话”、《大班》之后)。
陈冲:有的事情我控制不了,不主动趋迎是我能做到的全部。Penthouse[注]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把我的照片做了封面,我马上公开声明:这是完全违背我本人意愿的。
[注]Penthouse是一本裸体摄影杂志。
作者:你有没有起诉?
陈冲:打官司牵涉大量时间精力。
作者:这桩官司你肯定赢。许多类似的官司,类似你这样的,都会得到名誉上和经济上的赔偿。
陈冲:可是时间上我赔不起。你想,我停下拍片,得不时出庭,跟律师谈话,我事业上的损失是没法赔的。还有,打官司本身对人的心理带一定的破坏性:美国人很习惯,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走这一步。可能会在经济上得一笔赔偿,不过事业上我会很分心,也可能会错过一些演成的机会。在报上登出公开声明,表示我的态度,声誉上不至于受损,就行了。可以获利的地方很多,比如我出过两次严重的车祸。不嫌烦,一次次找律师,看医生,最后肯定从保险公司得一大笔钱。这是有工夫的人获利方式,我根本就放弃了向保险公司的索赔!我的时间可以花在更好的事情上,并且,我的父母给我的家训是“勤劳致富”。只有我挣来的“血汗钱”让我快乐。
作者:国内对你“写真集”有误解,说你“掉身价”……
陈冲:你看到其中任何一幅有“黄”色意味的吗?怎么掉了身价呢?我又不是为了挣钱去拍人体;我愿意拍人体,是因为人体很美,人体从古罗马到文艺复兴,再到今天,一直是艺术(绘画、雕塑)创作的主题。为什么要畏惧它、贬低它呢?人们从古到今,在严肃的艺术家心目中,都是最高尚的表现对象。你可以看出,闵安琪的摄影是绝对严肃的,构思、立意是严肃的。
作者:说心里话,你对此真的这样理直气壮。
陈冲:(傲然一翘下巴)一个穿衣服的人可以矫揉造作,拍出的照片可以有许多低级的暗示。许多穿泳装或三点式的挂历,有非常下流的表情与构思。而人体可以拍得很纯洁、很庄严。像罗丹的许多作品,米开朗基罗,那件人体不让你感到深沉和庄严?所以,问题不在穿不穿衣服。我是这样想的,闵安琪跟我合作这套人体摄影,整个目的就是艺术探索。但我不想去说服每个人。走自己的路,不管别人怎样说。
(楼下传来一阵汽车马达声。陈冲一跃而起,同时对作者说:“彼得肯定回来催我去市政府!……”作者不懂,陈冲忙解释:“有个朋友坑了我,……事情得马上解决,不然越弄越糟,连我们这幢房子都得被没收!……)
作者越发地不懂。她已顾不上我,去客厅和彼得商讨一阵,只听她一个劲大声应着,“好好,我马上去!马上去还不成?!……”
回来便是着衣蹬鞋,问作者肯不肯同行,以便为她指路。身为旧金山居民,她仍是上街便忘东南西北。彼得还在当班,自然不可能陪她去。作者还想问出究竟,她却说路上慢慢讲给你听。
俩人便上路了。
陈冲:(打着方向盘)我的一个朋友,买房子钱不够,我帮着一块签字画押,因为我有不动产也有财力。等于我用我的借贷信誉帮这人贷到了款,对这房的利息偿还,我就得付一半责任……
作者:听上去你干了件蠢事。
陈冲:相当蠢。现在这人还不起贷款利息,房子让银行没收了,我的信誉跟着一块毁了:从今以后的七年,我属于完全无信用,不能用信用卡,不能贷任何款、所以彼得急了……
作者:怎么能用你的信用去抵押呢?在美国信用就是一切……
陈冲:朋友嘛,帮一把,人家就买得上房子……
作者:怎么这么傻!
陈冲:是挺傻的,是吧?……唉,市政府往哪边拐?!
作者:(猛打手势)那么现在你去市政府干吗?
陈冲:把我所有名字摘下来。我这坏信用的名字不然会影响彼得。
作者看着她满不在乎的侧影。这侧影给人一派天真。她知道什么是原则,又不时无视原则去顾及情谊。她讨厌利用她的人,却又往往不分辨谁有利用她的企图。亦或许是不愿分辨。她很鲜明,又很糊涂,亦或许宁愿糊涂。她不想吃亏,但吃了亏也就是这样一副满不在乎。她是最拿信用当真的人,却要在从今后的七年中不具有任何信用。说是为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