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痛苦的回忆

“你觉得有钱的人怎么样呢?用不着你了,就毫无情面的把你撵出来了。”

“你这可相信我的话了吧?当初你可以利用他们的时候,你不知道如何利用。现在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可怜你白白在他们家里委屈了几个月,结果却一无所得。”

“你以为她真的恐怕你要妨害她吗?不,她不是傻子,她也知道他是决不会因认识你而稍微改变对家庭的态度的。她明明知道不会,但却因为自己不喜欢你,所以借故把你赶出来了。

“你不相信我的话吧?你也许还以为他是同情你的,他不能留你在家里乃是出于无奈,否则他又何必帮助你,给你钱呢?哈哈,你要是如此想法,你才是大大的傻子了。要知道这些钱对于他是无所谓的,假使你出去以后不能生活,自杀了,或者做出什么事情来了,他们反而增加麻烦,至少也得惹人谈话,所以这才把你安顿落位。好在他也只有一举手之劳,开张支票就完事,又不要亲自替你找房子买家具的。以后他要是高兴呢?也不妨以作的思主身份到你处来玩上两次,不高兴呢?使索性把你丢在脑后了。”

“假使她真的有什么误会,那么他总该知道这是误会呀,为什么将错就错的把你赶出来呢?他还当着他的太太,亲口辞歇你,唉,这真是太狠心辣手了。”

史亚伦第一次到我的新居来,就滔滔不绝地对我说了这番话,我始终无言相对。他怎么会知道这回事呢?据说就是窦少爷告诉他的。但是,窦先生同我讲话的时候,可不会有窦少爷在跟前呀,就连窦太太也推放走开了,然则他们又是从何得知的呢?连给钱的事都晓得了,难道窦先生自己关照我不要说,却又自己对太太等辈说了出去?唉,我不知道这般人现在怎样在讥笑我哩。——不,也许是汪小姐在屏后悄悄地偷听了去的。

我恨她们!我也恨这个史亚伦!

我说:“我离开了他家,难道便会饿死了吗?谁又会想要利用过他们?我替他家教书,他们给我薪水,这又有什么吃亏的地方呢?他们阔绰是他们自己阔绰的,我又不曾帮他们赚过钱;我贫穷是我自己贫穷,他们又不曾害过我,我凭什么要他们给我特别好处呢?我不像别人那么卑鄙,处处想利用人,利用不着时却又怨恨,我……”

史亚伦笑道:“你恐怕也不见得过于清高吧?真正清高的人就决不坐到窦公馆去。你不想利用他们,你不稀罕富贵,你不会到工厂去做工吗?不会正正式式去做娘姨吗?干吗要到这种大公馆去侍候老爷太太小姐等呢?老实告诉你吧,在他家做当差娘姨的人收入就比你好得多,他们虽也知道佣人揩油,却是视为当然,不敢计较。但是你呢?难道他们还不知道你的困难与痛苦吗?他们要帮助你真是易如反掌,但是他们不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你自己又不替自己打算,还想别人送上来替你设法吗?哼,我是处处想到利用人的,利用不着当然失望,但却不灰心,再想别法。你以为窦先生不许我到他的公馆里去,他家少爷就真的听命不跟我来往了吗?哈,笑话,我们天天在一块儿呢。我能够使他快活,他为什么不来找我陪着玩?小眉,你太倔强了,你吃了亏还要强嘴,我是很同情作的,你用不着恨我,只要你愿意,以后我当永远使你快乐,永远的。”他的脸色突然变成严肃样子,我想了一想,觉得他似乎也是好意。

我的新居在公寓里,一切都还漂亮舒适。我的孩子本来寄养在亲戚处的,现在也接回来同我住在一块儿了。我手头还有些现款,生活可以顺利过去,我觉得虽然受些难堪毕竟也算得到了代价的。

史亚伦是一个坏人,然而却有吸引力的,怪不得窦少爷会离不开他哩。

“我陪你去跳舞吧。”他说。

“我不要。”

“为什么不呢?人生是应该享受的。就是社会主义的目标,也是要人人能够享受而不是要人人去吃苦呀。小眉,你的腰肢这般细,跳起舞来是很灵活的,一扭一转,扭来转去,蛇也似的。”

“别瞎说!”

“你怕羞吗?哈哈,女儿有两个了,还装什么小姑娘腔调?我喜欢你这种羞答答样子,小眉!”

“谁要你喜欢!”

“你不要我喜欢吗?你是骗人的。好,你不要我喜欢你,你是要窦老头子喜欢你,是不是?”

我唤着说:“你再提起他,我就不去了。”

于是我们便一同到了舞厅。史亚伦跳舞可是跳得真好,与他搂抱在一起,任何女人便会不期而然的跟着他跳,而且跳得项自然合拍的。这醉人的音乐,这昏昏沉沉的地方,我觉得仿佛身在梦中,舞罢就坐下,坐下不一会又复起舞,迷迷糊糊的,胸中早已忘却了痛苦的回忆。他低低在耳畔说:“我爱你。”

“别吃豆腐。”

“唉,人家说爱你就是吃你的豆腐吗?难道你还不够惹人爱?你为什么会有这种自卑心理?小眉,我是真的爱你。”

“爱我什么呢?”

“我不知道。”

“不知道便不许乱说。”

于是他就不说而拉起我起舞了,这是一只很慢很慢的勃罗斯,仿佛两个人偎依着在散步,静悄悄的,甜甜蜜蜜的。

我不爱他,但是不能不承认是喜欢他的了。我恨自己的意志薄弱。

他是不可靠的,我知道。但是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他问我:“以后你还预备去找窦老头子吗?”我唤道:“谁去理他!”

“假使他到这里来找你呢?”

“我叫他滚蛋。”

他笑道:“你这就错了。从前你既已错过机会,那是后悔不及的事,以后若有机会到来,你还可以再放他吗?你这个人,真是的,连财神爷在眼前走过都不知道拉牢他讨元宝。”

我听着觉得刺耳,多无耻的话!是他说自己已经爱上了我,还要叫我去转窦老头子念头,讨元宝,讨了元宝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说:“但是跳舞是要付代价的呀,一切快乐的事都要付代价的呀。”

“那么你自己也是一个男人,就不会设法去赚钱吗?”我冷笑着说。

他沉着面孔答道:“我们男人的钱那有你们女人的便当呀。就凭你这般没本领的人,还拿到窦老头子一大笔数目呢,这样说来你若能够好好的笼络笼络他,不怕洋房汽车都有了吗?

我在鼻里哼一声说:“我弄到洋房汽车难道自己就不会住,不会坐吗?你的好处又在那里呢?别做梦,我高兴不高兴笼络窦老头子乃是我自己的事,请你不必替我着想,我也决不肯把好久分给你的。我只恨自己没眼睛,看错了你了。”说着,我觉得胸中作痛,挥手叫他快出去。

他仰脸过来摸着我的手,说道:“我是不会要用你钱的,你放心好了。我乃为着你将来着想。你还有两个孩子在身边呢,女人容易老,好的机会是未必常常遇得着的。小眉,你的思想太天真了,像小孩子似的,待我来做你的顾问,教你学些交际本领,包管不会错。”

痛苦的回忆又从我心底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