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洪水
第六章洪水
雨刚开始下的时候,是那种夏日里柔顺而灰蒙蒙的小雨。塔克和柴斯特艰难地在雨中跋涉。等它们回到树桩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湿透了。下雨的时候,草原的一切都是静谧的。各种各样的野兔和田鼠躲进了它们的洞穴里,昆虫们、蜻蜓们以及小溪旁水生小虫的热闹喧嚣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希望你不会感到无聊,”柴斯特说,“在草原上,下雨的时候的确无事可做。”
“我没有无聊啊。”塔克说。它正从树桩的洞口向外看,同时把自己弄干。雨丝被风的大手推动着,前后飘荡,犹如一块银色的幕布。雨落在树桩的顶子上面,发出劈里啪啦的拍打声;雨落在草丛里,像是要把下面的草变得更绿;而塔克觉得最棒的,还是雨落在小溪里面——天上的水与地上的水合二为一,那种恰切、美好与完整,竞有些触动了它。“以前,我见到过的唯一的落下来的水,就是地铁站墙壁上排水管漏下来的那些东西,”塔克说,“而雨是不同的,我喜欢看雨。”
而它就那么看了一整天的雨。
第二天早上它俩醒来时,雨依然在下。中午时分,雨丝变细了些,塔克坚持它们该到哈德雷家看看关于改造草原的计划有无新的进展。虽然它没提,可它实际上对哈德雷家刚吃了些什么更感兴趣。
路途比昨天要艰难。柴斯特从一个小土堆儿跳到另一个小土堆儿上,而塔克则不得不在一个又一个水洼的泥泞中穿行。牧场里也是又湿又滑。直到走到赛门的池塘上方的山坡上,路才好走了些。最后它们终于到达哈德雷家的后院。
家里没人。塔克从纱门向里张望,小声喊:“喂!亨利,是我们!”没有回应。它更大声些:“亨利,你在哪儿?”最后,它干脆大叫道:“亨利猫,你给我出来!”
“他们都不在家。”柴斯特说,它已经跳到通向车库的那条石板小路的尽头看过了。“车不在,他们可能去超市了。亨利也去了。”
“市场!”塔克悲哀地说,想着猫会看到的那一排排的好东西,“真希望我也在市场里啊。”
它们在那篱笆下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哈德雷一家还是没有回来,可雨却下得大了起来。它们坐的地方没遮没拦,已经变成了淌着水的泥地。
“我们回家吧,”柴斯特说,“这样我们要被淋个透湿的。”
“透湿!”塔克老鼠大叫。其实,它已经湿透了,胡须上滴着水,看上去狼狈不堪。“我就是再游回去都不会比现在湿得更透彻了!当然,我可不想游回去,谢谢你!”它也同意回树桩去。
返回的路途甚至比刚刚到哈德雷家来时更为艰难。在它们离开后的这么短的时间里,土丘地带已经变成了一个浅水湖,那些从水里露出来的土堆儿就像一个个小岛。塔克曾经说过它不想再游泳了,可事实是,它就是在游泳。水不深的地方它还可以趟过去,而没过它头顶的地方,它就只能尽全力游过去。柴斯特就在它落脚的小土堆儿尖上等着它。
“太可怕了!”蟋蟀说。
“就是啊!”塔克说着,在一个土堆儿露出水面的一小块旱地上喘着粗气,虚脱到得要歇口气儿。
“先是亨利被圣博纳犬追赶——现在你又几乎要游泳回家!”
“哦,还好,”塔克勇敢地说,“我原本也没把野外的生活想象得很容易。”它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显得像个先锋一样,“我们继续前进吧?”
它们继续前进,终于回到了树桩。幸运的是,雨丝向洞口一旁倾斜,所以树桩里面依然干燥舒适。塔克躺倒在一堆木头片上,把气喘匀。“我快变成个冠军赛运动员了。”它说。因为咳嗽了一声,它拍了拍自己的前胸。“可我的呼吸还不合格。”休息的这会儿,它开始注意到外面有种湍急的声音。“什么声音?”它问。
柴斯特跳到洞口。“是小溪。里面的水多了,流得就会快些。”.
塔克也爬过去向外看。仍然是这条小溪——却有些异样。“有点不对头。”老鼠说。
柴斯特沉默了一分钟,仔细观察水势。然后它说:“我想,水位正在上涨。”
“嗯。”塔克说。它看了看柴斯特,然后便置身于飞奔而下的雨水下面,“我一直都当个玩笑说——可也许我真要变成一个冠军游泳选手啦!”
并非玩笑。五天之后,塔克真希望自己是个冠军游泳选手啊。或者更好些,它希望自己和柴斯特去哈德雷家找亨利猫之后根本没有回来。或者,最好的是,它希望自己和亨利猫压根儿就没到康涅迪格州这地方来!
草原上没有人记得此前有过类似的情景:雨,毫不动摇地下了六天!时大时小,看起来似乎要停了,却一直不停,就那么不停地下。有时云层被稍稍打开些,可以看到些许蓝色,有几缕光线射到树桩上——可稍后,云层又合上,而雨,更大的雨,跌落下来。
如果说土丘地带在第二天就已经变成了个湖的话,当柴斯特和塔克在第三天醒来时,它们眺望到的则已经是一片汪洋。只有最高的土丘才能从水面中露出来。向更远处望,老鼠和蟋蟀看到,牧场也被淹掉了。它们决定这一天不必尝试着到哈德雷家去了。不过,如果它们能知道后面将会发生什么,它们肯定想方设法也要挣扎着游到赛门的池塘上方的高地上去的。
小溪的水位在前四天里上涨得还算稳定,然后便失控了。那原本又宽又深、可盛载急流的河道开始溃不成堤。柴斯特一直警惕地关注着水位的变化——那才是真正令它担忧不已的事情,虽然它从未跟塔克提及。
第六天的下午,两个人又在洞口坐望四周那片荒凉的水域。“被困了!”塔克老鼠说,“就如同老鼠被逮住一样,我们被困了!”它叹息一声,“我再也不会侮辱我那可爱的漏水的排水管了。”
“不会持续太久的。”柴斯特说。
“你三天前、四天前、五天前都是这么说的!可你看看!”老鼠大叫。柴斯特默默无语。它又能说些什么呢?事实如此。“还有坚果和草籽吗?”塔克问。
“最后的一些我们昨天已经吃掉了,”柴斯特说,“别担心,我们不会挨饿的。知更鸟约翰说,如果我们的东西吃光了,它会给我们带些吃的过来。”
“告诉它给我弄熏肉、洋葱和西红柿三明治来。”塔克生气地说。
在整个遭遇洪水的过程中,知更鸟约翰成了一个亮点。它的巢就建在柴斯特的树桩旁边的柳树上,它每天都会飞过来带来一些新的消息。从它那里它们获知,各种各样的野兔和田鼠已经逃到池塘上面的山坡上去了。许多洞穴被冲毁,但还好没有人员伤亡。小溪另一边的地势稍高,却也非常潮湿,不过,它们受罪的时间不会太久了。
“我可再也受不了了!”在对着洪水又看了一个小时之后,塔克说,“我要跳进去游泳了。”
“不行!”柴斯特说,“小溪里水流太急,你不能支撑到游过所有这些被淹的地方的。”
“可我忍无可忍!”塔克抱怨道。它本想罗列出一篇长篇大论,说明是什么东西让它无可忍受——无聊、饥饿——可就在这一刹那,整个树桩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撼动了。“嗨,怎么回事?”老鼠说。它向下望去,发现就在这几分钟的时间里,小溪的水位又迅疾地升高了许多。波浪——其中一些异乎寻常的大——正拍击着树桩的根部。“发生什么事了?”
蟋蟀柴斯特摇摇头,“别紧张,塔克,我想也许——”
“柴斯特!塔克!”知更鸟约翰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落在洞边,“蓄水池泛滥啦!”
塔克看着柴斯特:“这就是你想的也许吗?”
“这是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都害怕的事情。”蟋蟀说。
“接下来会怎么样?”
“唉,那就全看泛滥的程度了。”
“水像疯了一样倾泻出来啊!”知更鸟约翰绝望地说。
“哦——塔克——我觉得我们应该到树桩顶上去。”柴斯特说。
“你的意思是说,你觉得水会一路冲进洞里来?”塔克说。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样的瀑布啊!”知更鸟说。
“求求你,约翰,你不用告诉我们细节了,”塔克说,“先让开路,让我们爬到顶子上去!”约翰飞起落在树桩上面,塔克和柴斯特跟在它后面爬了上来。站在这里看到的大草原一片河泽的景象倒并不及塔克的想象。“现在怎么办呢?”它问。
“现在,我们等等看。”柴斯特说。
它们就那么等着,直到水漫得越来越高,将树桩包围。知更鸟约翰一直在这里与蓄水池之间来回奔波——这种行程对于飞鸟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每次都带回惊动人心的消息,诸如“现在有更多的水涌了过来!”或者“看上去好像全都要完蛋啦!”唯一一件令人燃起点儿希望的事情发生在下午晚些时候,厚厚的云幕终于拉开,一大片湛蓝的天空出现在西方,而且越来越大,几分钟之后,阳光,开始浓密而温暖地在这一脉水面上闪闪发光。
“天终于晴啦!”柴斯特说。
“太美了!”塔克说,“我们将在这样美好而明丽的日子里被淹死。”此时的水位已经开始没过树桩的顶部。“听着,柴斯特。我们两个都跟这树桩一块沉底儿毫无意义。你轻巧,知更鸟约翰可以把你带到它的巢里去。约翰,你不是说你的巢就在那上边吗?”
知更鸟指了指其中一根垂在柴斯特的树桩上面的柳枝说:“那就是我的,从这里数,左边第三根。”
“好了塔克,”柴斯特发话了,“我是不会离开——”
“请等一下,”塔克说。它感到自己非常高尚而且悲壮,它想给自己再送出一点悼词,“永远不要说,塔克老鼠允许自己的朋友做出无谓的牺牲。而要说朋友们——”说到这儿,它的语气明显地变了,“如果你有朝一日能见到亨利猫,在它没被梳理着或是接受肚皮按摩的时候,你可以告诉它,我觉得它有多么差劲儿!告诉它如果它决定回纽约去,我会把我一生的积蓄留给它——它可以将其用于它自己的肚皮按摩消费!——告诉它,我希望它可以好好儿享受那用纽堡酱作配料的龙虾!”
柴斯特并未理会塔克的发泄,看到柳树,它计上心头。“约翰,有几根枝条就垂在我们上面。柳树的枝条是非常柔韧的。要是你能飞到垂得最低的那根枝条上去,也许你的重量能够把它压得更低些,这样,塔克和我就能拽着它爬上去了。”
“我试试看。”知更鸟飞起来,抓牢那根枝条。枝条又垂下来一些,可依然在树桩上面很高的地方。“我还不够分量!”知更鸟向下喊。
“去再叫些鸟来!”蟋蟀喊道,“要快!水已经没过我们脚面啦!”
“告诉它我是怎样骄傲地倒了下去!到死我都是一只骄傲的老鼠!”塔克继续说着——它一直都在生亨利的气呢。“在它懒洋洋地腻在那软垫子上的时候,我进行了一场英勇的战役!”
柴斯特终于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噢,塔克,别再胡说八道了!我们不会被淹死的!”
“我们不会?”塔克面露惊异,又为自己的英雄主义将无用武之地而微微震怒。
“做好准备抓住那柳枝吧。”
待到水涨到柴斯特膝盖那么高的时候——虽然蟋蟀的膝盖并没有多高——知更鸟约翰飞回来了。和它一起飞回来的还有两只燕子、住在埃伦的“特别乐园”上面那片树林里的一只黄鹂,还有一只叫作山姆的鹩哥。它们都紧紧抓住那树枝。树枝垂得更低,可仍在柴斯特和塔克头顶上面。
“还不够低,”柴斯特喊,“把贝翠西喊过来。”知更鸟飞走了。
“贝翠西是谁?”塔克问。
“是住在小溪另一边的一只雉鸡,”柴斯特说,“它是草原上最大的鸟了。”
约翰带着雉鸡贝翠西飞回来的时候,水已经漫到了柴斯特的肩膀了。贝翠西一落上去,那柳枝垂下得就让塔克用后腿站起来前爪刚好可以够得着了。它先把柴斯特推了上去让蟋蟀抓牢,然后,塔克也用它的两只爪子紧紧地抓住了美好的生命!“现在你们这些鸟要一只只地飞走,否则我们会一直被弹回到纽约去了!”塔克说。它对着自己叹了口气:“我们真够幸运的!”
鸟儿一只只地飞离枝头。似乎有一只牢固可靠的手,慢慢悠悠、稳稳当当地将吊在柳树枝条上的老鼠和蟋蟀拽了上来。雉鸡贝翠西是最后一个飞离枝头的。等它的分量一挪开,柴斯特和塔克就从它们的那棵“电梯枝条”上转移到了附近更粗壮的一根枝条上去——知更鸟约翰的巢就在这根枝条上面。
“噢——!”塔克松了口气。“谢谢你帮忙,雉鸡小姐。”
“是雉鸡太太!”贝翠西骄傲地说。她有副好心肠,可作为两只草原上最不普通的鸟,它却非常在意它和它丈夫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哲罗姆回树林照顾孩子们去了。”
“好吧,告诉你丈夫我很高兴它找了这么一位——”塔克本来想说“胖太太”的,因为雉鸡贝翠西确实是一只非常大的鸟,可它及时住口。“富态的贤内助”是它想到的另一个说法,可觉得似乎也不太合适。
“就告诉它谢谢它让你过来帮忙吧。”柴斯特说。
“我们乐意为你做任何事情,柴斯特,”雉鸡说,“也乐意为你的朋友做任何事情。但是,老鼠先生,”它有些责备地说,“看来你并没能幸运地拯救草原啊,是吧?”
“雉鸡太太,请你不要将这混为一谈。我已经尽力了。眼前我只想多活一阵子。”
雉鸡贝翠西舒展开它那美丽的赤褐色的翅膀,还将那姿势保持了一会儿——也许就是想让塔克羡慕一下吧——然后才越过小溪,向树林飞去。
“爬到巢里来吧,”知更鸟约翰说,“你们可以跟我们待在一起直到洪水退去。”
塔克小心翼翼地在树枝上面挪动着身子,自言自语道:“我游泳——我爬树——噢!”它瞥了一眼身下滚滚的水流,将树枝抓得更紧些,“还有我的恐高症!这就是一只来自纽约的老鼠经历的非人生活啊!”
知更鸟约翰的巢就建在柳树上靠近树干的地方。巢里面,约翰的太太多若西和三只小知更鸟看到一只老鼠爬进了自己的家都非常惊讶。“让点儿地方,”老鼠说,“你们的塔克大叔到访!”
柴斯特跟在它身后跳了过来。“现在第一件事就是让约翰飞过去告诉亨利我们安全了。”
“让它等着去吧,”塔克说,“让它担会儿心。”但柴斯特冲约翰点点头,知更鸟便朝着哈德雷家的方向飞走了。这边塔克则继续生着闷气:“这会儿它也许正在那阳光回廊上吃着巧克力圣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