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猫照镜
20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越是盛宴,那散尽之后的滋味就越是哀婉。尹小跳、唐菲和孟由由有过她们秘密的盛宴,那烤小雪球,那乌克兰红菜汤,那潇洒的划船装和神秘的“开罗之夜”,她们沉浸其中与世隔绝。尹小跳甚至以为从此她再无烦恼,学校和家庭算什么,她已经享有一个欢乐世界。
是尹小荃打破了她的欢乐,尹小荃好比一只乌鸦的翅膀在她眼前忽闪、翻飞,使她的心滋生出无以言说的阴郁,使她的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她很不满意尹小荃的出生,为了表示她的不满意,她就加倍冷淡尹小荃,加倍疼爱尹小帆。她爱尹小帆,她们这爱的基础牢不可破,尹小帆也爱她,尹小帆差不多是无条件地服从她的一切指令。还记得尹小帆咿咿呀呀刚会说话的时候,她就热衷于大着舌头吐字不清地给尹小跳捧场,尹小跳举着苍蝇拍子打苍蝇,不管打着没打着,打死没打死,尹小出来与他们一拼死活的,那时她就会变得既不腼腆又不矜持。一个坏男孩站在楼门口,拿着一只形状酷似元宵的猪胰子对尹小帆说你舔舔,你舔舔这是元宵,甜着哪。尹小帆就要伸着舌头去舔,尹小跳正好走过来,一把夺过猪胰子就往那坏男孩嘴里塞,她真把它塞进了他的嘴,她用猪胰子把他的嘴撑了个满圆,撑得他眼泪都出来了,撑得他弯下腰,蹲在地上呕吐了半天。尹小跳拉着尹小机昂首挺胸回到家,一进门她就对尹小帆说:那是猪胰子,那根本不是元宵,再说即使真是元宵你也不能吃,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你记住了没有?尹小帆忙不迭地点着头,她记住了,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尹小跳的话。
尹小荃出生了。章妩从苇河农场回来一年后生下了尹小荃。这时农场的管理已明显松散了许多,设计院一些人陆续找多种理由回到福安回到家里,托故不走。章妩索性就光明正大地哺育起新生儿尹小荃,她不再提及她的风湿性心脏病,她怀中的婴儿就是她不回农场的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她是哺乳期的妇女,她有权利和她的婴儿呆在家里。
家里很乱,尹小跳需要干的活儿很多。章妩一会儿要她给尹小荃热奶,一会儿要她给尹小荃洗尿裤子。她就摔摔打打,把奶锅磕得坑坑洼洼。她也不好好洗裤子,她把裤子胡乱在清水里摁一下就拎出来。她还偏心眼儿,她把章妩给尹小荃买的橘子汁都给尹小帆喝掉。当尹小荃满了周岁能吃肉松的时候,她就自作主张经常把尹小荃的专用肉松拿给尹小帆夹馒头吃。那时,自觉已经“失宠”的尹小帆,因‘“失宠”就偶尔显出落魄的尹小帆大口咬着馒头肉松,紧紧依偎住尹小跳,以这种依偎告之全家告之天下,没什么了不起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我有我姐宠着呢!
她的失宠感和落魄感都有点儿夸张,可是为了引人注意,你不夸张又怎么办呢。她讨厌尹小荃,这种讨厌却是货真价实的,不含半点儿夸张。她这讨厌又是单纯的,不像尹小跳那么难以言表。她讨厌尹小荃主要是因为尹小荃长得好看,好看而又会来事儿。特别当她能够独自行走之后,当她能够在大人的带领下到院子里露面之后,她那张甜美的小脸儿和她那一头自然弯曲的小黄毛儿简直把惹得街邻里人人喜欢。尹小荃越是招人喜欢,尹小帆就越是愤怒,她抽个冷子拿指甲掐尹小荃,掐她的胖胳膊胖腿和她的小肩膀。她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掐住她一点点儿肉,就一点点儿,那疼痛的程度好比被蚂蚁咬了一口,但也足以使尹小荃咧嘴哭了。尹小帆才不怕呢,尹小荃又不会告状,因为她不会说话。
章妩常常领着不会说话的尹小荃在楼前的小马路上散步,逢她有事的时候就让尹小跳或者尹小帆替她,替她照看尹小荃。尹小帆躲避这差事,她不喜欢和尹小荃在-起。那时过往的邻里逗弄着尹小荃淡忘着尹小帆,使她觉得她好比尹小荃的陪衬人,使她心里生出尖锐的不悦。她就在这样的时候夸张地皱着眉头假装腿抽筋儿:“哎哟我的腿抽筋儿了哎哟……”她哎哟着一屁股歪在床上。章妩就让尹小跳出去照看尹小荃,而这样的时候,往往正是尹小跳要去孟由由家研制菜肴。会走路又会手舞足蹈地来事儿的尹小荃占用了尹小跳许多宝贵的时间,她和孟由由更高水准的会餐也几次中断。但她没有像尹小帆那样假装腿抽筋儿。她听从着章妩的吩咐,搬把小椅子坐在楼门口看书。看一会儿书,一抬眼望一望正在附近乱溜达的尹小荃。偶尔她和尹小荃的目光相对,她就冷漠地审视她这位妹妹那对小小的乌黑的眼珠。她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从一开始她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尹小荃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么满院子溜达使她觉得浑身不自在。她并不嫉妒尹小荃的漂亮尹小荃的完美无缺,她听大人们说过,假如一个孩子从很小就已经长得完美无缺,那么她就会越长越走下坡路,太好看的孩子成人之后反而都是难看的。因此她不恨尹小荃好看。再说好看又有什么了不起,她快两岁了连话都不会说,没准儿她是个哑巴呢。尹小跳觉得不对劲儿是因为她认为尹小荃的出生是可疑的,她认为这是章妩对他们全家的一次最严重的戏弄。她有理由这么认为,因为唐菲曾经来看过尹小荃。
被舞蹈演员遗弃之后的唐菲,做过人工流产手术的唐菲,对幼儿的观察似乎特别细致入微,谈吐也似乎更加无所顾忌。有一天她突然对尹小跳说,你觉得尹小荃长得像谁?
尹小跳不说话,唐菲就说,她长得太像我舅舅了,哼,没准儿她是我的表妹。
唐菲的表情有点儿气呼呼,又有点哀愁。接着她嗓子眼儿里咕哝了两声,脸上有种惨相儿。
“她长得太像我舅舅了”,唐菲这句话好比当头一棒,打得尹小跳特别胡涂,打得尹小跳异常清醒。她终于明确了她从来不敢明确的设想,她终于找到了她从来不敢深找的答案。他们,章妩和唐医生使她恶心,使她愤懑地想要撒泼打滚儿骂人。他们辜负了她为那封没有寄到尹亦寻手中的信而经历的所有痛苦、惊慌、欢悦和后怕,他们不配,他们不配。她多么惧怕唐菲的这种说破,说破了她的心灵就再也无处可躲;她又似乎天天盼着有人一语道破,一语道破她才能痛下行动的决心。那么,她是有行动的决心的,不论这决心是多么软弱多么朦胧,她的确想要行动。
这时的尹小帆就仿佛要刻意配合尹小跳,她已经开始行动。她给尹小跳掏耳髓,把掏出来的几片淡黄色的小薄片儿装进尹小荃的奶瓶。尹小跳看着这一切不说话,她们都知道那个古老的民间传说:耳髓是不能吃的,人吃了耳髓就会变成哑巴。
尹小荃本来就有可能是个哑巴,但愿她吃了耳髓彻底变个哑巴。尹小跳看尹小帆摇晃着奶瓶,她不吭声。不吭声就是默许就是鼓动,尹小帆拿着装了耳髓和橘子汁的奶瓶就往尹小荃跟前走。但是这次她没能得逞,因为她不知怎么一松手,奶瓶掉在地上摔破了。
尹小跳很遗憾。尹小帆也很遗憾。她们并不交流彼此这遗憾,她们通过更加冷淡尹小荃来表现她们这遗憾。她们玩“坐沙发”的游戏,其实这算不上游戏,这只是尹小跳发明的一种享乐方式:每当章妩出门,尹小跳就从她的大床上拽下那两只蓬松的羽绒枕头,将它们分别平摆在两把硬板椅子上,然后她和尹小帆分别坐上去。屁股底下温暖和柔软使她们的身心放松下来,她们歪在这自制“沙发”上嗑瓜子:黑瓜子、白瓜于、西瓜子。她们不许尹小荃靠近,不许她享受她们这沙发休闲,或者可以说,她们这沙发休闲简直就是为着气尹小荃才发明出来的,她们是多么愿意看见尹小荃由于坐不成“沙发”而哭得泣不成声。这场面要是能被章妩看见就更够意思了,尹小跳挑衅似的想,尹小跳也确实在向章妩挑衅。她有那么一种把握,她觉得章妩不敢迎接她的挑衅,章妩甚至不敢批评她和尹小帆对待尹小荃的态度。她越是不敢,尹小跳就越是恨她;她越是不敢,尹小跳就越是对尹小荃不怀好意。
于是就到了那一天。
是个星期日,吃过早饭,章妩坐在缝纫机前给尹小荃缝一件新罩衣,她让尹小跳和尹小帆带尹小荃出去散步。照例,尹小跳搬把小椅子坐在楼门口看书,尹小帆也搬把小椅子坐在楼门口。她不看书,她织毛袜子。每当章妩为尹小荃缝纫时,她就开始为自己张罗。似乎在对章妩说,你不是不管我吗,我自己也会管我。她要给自己织一双毛袜子,她在这方面一点儿也不笨。
尹小荃在楼门前的小马路上,沿着她已然熟悉的固定路线溜达。她一手拎着一只巴掌大的小铁桶,一手握着一只小铁铲,蹲在一棵树下挖几铲子土,再把全装进铁桶运到另一棵树底下去。她就这么没目的地在两棵树之间无聊地乱跑,她玩一会儿,就用铲子敲敲铁桶,妄图引起楼门口她的姐姐们的注意。她的大姐把脸凑在书上假装没听见铁桶在响;她的二姐尹小帆把食指竖起贴在唇上一个劲儿冲她发出“嘘”声。为什么她们如此地疏远她冷淡她呢,她有哪儿得罪了她们惹了她们?这是她至死也不理解的一个秘密,至死。
倒是不远处有几个扎堆儿缝制《毛泽东选集》的老太太招呼尹小荃了。她们缝书缝累了,她们也需要工间休息,而尹小荃就是她们解闷儿的最可爱的一个活玩意儿。她们远远地冲她拍着巴掌,心肝儿宝贝儿地呼唤着她,她就把铁桶和铁铲“恍当”一扔,步履蹒跚地冲着老太太们去了。
她走上了小马路,六号楼前这每天都要走过的小马路。
当看书的尹小跳发现尹小荃已在自己眼皮底下消失时,她还是放下书站了起来。不是爱的本能,而是责任的本能使她想把走远的尹小荃喊回来,她不希望她走得太远。或者她也可以差遣尹小帆去喊她,用嘴喊不回来还可以用手把她揪回来——尹小帆就站在尹小跳身边。这时她们(也许是尹小跳一人)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事实,一个突如其来的事实,小马路中间一口污水井的井盖被打开了,尹小荃正冲着那敞着口的井走去她其实已经走到了井边。尹小帆一定也看见了打开的井和井边的尹小荃,因为她一把拉住了尹小跳的手,不知是想拉着她快速跑向井边,还是用拉手来向她提出申请,申请自己往井边跑。
尹小跳和尹小帆手拉着手,她们的手都是冰凉的,她们谁也没动地方。她们就站在尹小荃的身后,也许十米,也许十五米,她们都知道她仍在前进,直到她终于走进了井里。
当她猛地撒开两条胳膊,像要飞翔一样一头栽进污水井时,尹小帆觉得尹小跳冰凉僵硬的手在她手上轻轻用了一下力。她永远记住了尹小跳的手在她手上的这次用力,那是她终生不可磨灭的记忆,也是她日后控诉尹小跳的虚幻而又务实的证据。
尹小跳也永远记住了她和尹小帆那天的拉手,和她在尹小帆手上的用力。那是一个含混而又果断的动作,是制止,是控制,是了断,是呐喊;是大事做成之后的酣畅,还是恐惧之至的痉挛?是攻守同盟的暗示,还是负罪深重的哀叹……
人的一生一世,能够留在记忆里的东西是太少了。宏大的都是容易遗忘的,琐碎的却往往挥之不去,就比如一个人的手,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另一个人手上用过那么一点点力。
21
尹小荃从地球上永远地消失了。在她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章妩几乎每天都要盘问一遍尹小跳:
“你没看见小马路的污水井盖打开了吗?”
“没有。”
“你听见缝《毛泽东选集》的那几个老太太喊尹小荃过去了吗?”
“没有。”
“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尹小荃不在眼前的?”
“是在我眼前没有了她的时候。”
“后来你看见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跟着她走?”
“后来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又不知道她正冲着井走。”
“那儿有一口井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它总是盖着盖子。”
“尹小荃走到井边你也没看见?”
“我没看见。”
“可是你应该看见你是她姐姐。”
“我就是没看见小帆可以证明。”
尹小帆默不作声地凑上来,被尹小跳拉住了手。她已无需开口,她们这手拉着手的样子就是互相的鼓励,互相的壮胆,互相清白的证明。
盘问继续。
“那你到底看见了什么呢?”
“我看见好几个人围住井,我和小帆也跑过去了。”
“是不是那几个喊她的老太太?”
“有她们,还有两个骑自行车路过的人。后来……还有您。”
“别废话,我知道有我。”
章妩问不下去了,她已泪流满面。她又开始把对家人的盘问转向外人。她一次又一次地敲邻居的门,到那几个当时在场的老太太家去。她蓬头散发、衣衫不整,直着眼睛愣声愣气地逼那几个老太太讲那天的情景。她对她们的态度比对尹小跳恶劣得多,她把痛失爱女的悲伤和在家里不能放肆发泄(她在家里总是不能放肆发泄)的全部愤怒全部恶气一古脑儿都撒在外人身上。她恨她们,恨她们吃饱了撑得没事儿就拿尹小荃当玩意儿,如果没有她们在那儿扎堆缝《毛泽东选集》,她们就不会看见尹小荃,看不见尹小荃,她们便也不会招呼她,尹小荃本来正在树下铲土(尹小跳叙述),她就不可能往污水井方向走啊她就不可能!你们凭什么喊我的女儿凭什么喊她?你们是多么不负责任!你们对自己的孙女外孙女也这样吗连脚下的路也不给她指一指你们你们……她歇斯底里,有一回还昏倒在一个老太太家。老太太掐她的人中,往她脸上喷凉水,最终使她清醒过来。她这些越说越难听的话邻居们是不爱听的,但她们能够理解她,她们不跟她较真儿。再说那几个老太太心中也确是有愧的,她们实在是没看见小马路中间那口井被打开了,她们只看见尹小荃这个天使般的小人儿扑着身子跑向她们,然后她就突然从地面上消失了。当她突然消失在地面上,她们才发现在她跑向她们的路上,那口污水井是敞开的,井盖被挪到了一边。于是有个老太太就对章妩说,问题的关键不是小马路上有口污水井,这污水井本来就有,院里的大人孩子谁不从小马路上走呢。问题的关键是谁把井盖给打开了为什么打开不给盖上。
老太太的话提醒了章妩,她找到了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就是谁把井盖给打开了,谁这么缺德。
设计院从来没人承认是自己打开了井盖,经院革命委员会调查,几个水暖工在那个星期天没人去动过污水井、下水井。也许是坏孩子捣乱,哪个院子里都会有些捣乱的坏孩子的,比如让尹小帆舔猪胰子的那样的坏孩子。他们充其量也就是一些连中学还没上的小孩儿,却热衷学着大流氓的样儿——小坏孩儿从来都愿意学大流氓。章妩想起了那些坏孩子,那些学着大流氓样子的小坏孩儿。她像憎恨缝《毛泽东选集》的老太太们一样地憎恨他们,可是证据在哪儿呢?如果他们掀井盖是为了偷走后卖到废品站换烟抽,那么井盖为什么没被运走呢?井盖就在井边放着。一切都没有证据,从来也没人拿得出证据。
夜深人静时章妩常在空旷的床上呜咽,怀里抱着那天没能做完的尹小荃的新罩衫。她想也许她根本就不该生下尹小荃吧,为什么她要把她生下来?是为了给她和唐医生的关系留下一个纪念吗,在她把尹小荃生下来之前,唐医生甚至不知道章妩怀的就是他的女儿。章妩不让他知道,但她肯定这个孩子会是他的,她愿意留这样一个孩子在自己的生活里,这活生生的孩子会贡献给她无尽的秘密回忆。她不让唐医生知道,她怕他知道了会逼她去医院把孩子打掉。她本能地觉得唐医生其实谈不上爱她,她对他的渴望大于他对她的需求。她也很难择清她对他的渴望里究竟都包含了些什么,渴望推动着她的性欲,又仿佛是懒惰生成了她的渴望。懒惰不仅使她逃避了很多该她承担的,懒惰还使她懒得去想她和一切人的关系的未来。或许,连她的所谓“纪念”都是懒惰派生出来的,她懒得计划生育。在这方面她实在是太自由了,她这种已婚的成年女人比起唐菲这样的未婚少女。当唐菲在深夜的妇科手术室痛苦地被纱布堵住嘴时,她却能堂而皇之地走进产科生下一个和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怀上的孩子。婚姻是多么合法多么理直气壮,婚姻是多么不见天日多么肮脏。
她呜咽着心想也许这就是报应,是上苍对她这几年“不务正业”苟且偷生、懒散萎靡、缺少责任心的报应。她还独断专行、勇气非常地生下了尹小荃,她这么草率地把她带到世界上来,究竟又为她想过些什么呢。一切就像梦一样,从一张病假条开始,以尹小荃的消失而告终。的确应该告终了,她和唐医生的关系。这时她才敢斗胆打量一下她的家庭,思想一下她的亲人。她原是不敢打量也不敢思想的,她从来就害怕她的女儿尹小跳,比害怕丈夫尹亦寻还要害怕。
她肯定她的一切都没有逃过尹小跳的眼,必要时这个孩子定能把她的一切掀个底儿朝天。
谁又能说尹亦寻没看出一些蛛丝马迹呢。这两年除了过节和春秋换季,尹亦寻很少回家。遇到尹小跳姐妹俩埋怨他,他就说农场很难请假。尹小荃快要出生时,章妩给他拍了电报要他回来,但他却在尹小荃出生一个星期之后才赶回福安。章妩的电报也是颇费了些心思的,就她的本意,她实在不愿意这个孩子出生时尹亦寻守在身边,她觉得那就太难为尹亦寻了太不尊重尹亦寻了,虽然他可能什么都不知道,那她也不忍心。她宁愿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就让她独自一人迎接尹小荃的面世。但是,倘若就这么孤孤零零去生孩子,又似乎不合常理,那就好像她不打自招地承认了她的暧昧和鬼祟,承认了她没有勇气让婴儿面对被她称作丈夫的这个男人。她不打算这样,得混且混其实才是她骨子里的人生主张。那么,她必须拍一封电报给苇河农场。她拍了电报,他却姗姗来迟。他的姗姗来迟已经足够章妩深作猜测,但在当时,她甚至没有猜测的勇气。她只是不停地动作,她靠在床头拉一拉身上的被子,又从床头桌上端起茶杯吞咽了几口茶水,动作有时候是可以缓解内心紧张的,她就动作。最后她从大床里侧抱起了尹小荃,她把这个婴儿呈现给立在床边的尹亦寻。
她始终不知道尹亦寻第一眼看见尹小荃的表情,因为她始终垂着眼睑。她只是垂着眼睑长久地顽强地双手托着这个婴儿给尹亦寻看,她是要他接受她的,只要他能从她手中接过孩子她就会暂时把心放在肚里。可是他没有从她手中把婴儿接过来,相反他后退了一步。他摊开两只手,又把两只手插进裤兜儿——他也在动作,他也要缓解内心的紧张吧。接着他谁也不看地说:’我还是洗洗手吧,坐了一路车,到处都是黄士。“
他只在家住了一夜就返回了农场。
所以,谁又敢说尹亦寻什么都不知道呢。
是该了断了。
现在章妩喜欢”了断“这个词,一个活人的死亡才使她明白生活中确有该她了断的事。她怀着了断的心,去人民医院找唐医生。在他那两间平房里,她第一次不是直奔里屋而是在外屋捡了张椅子坐下,唐医生就明白章妩为何而来了。
他们从来没有正面交流过、点破过尹小荃这个人物的归属。章妩生她之后,很长时间唐医生也没去章妩家里。但是这尹小荃,她并没有因为唐医生不去就停止她的成长和发育,她身上的所有明显属于”唐姓“的特征那么快就显现出来,那么快就和尹家姐妹拉开了距离。连章妩自己也感到惊异,她身上竟没有半点儿长得相似章妩,她不给大人、不给家庭、不给她将要生存的社会留那么一点儿余地。这样,当她长到一岁的时候,章妩抱着她去人民医院和唐医生见过面。那实在是无需点破的一次见面,面对眼前这个鬈曲着小黄毛的,瞪着乌黑的小眼珠的幼儿,唐医生心如明镜。他有些惊异又有些茫然,有些扭怩又有些兴奋地抱过尹小荃,他一定是想亲她的,却又分明不敢把嘴唇凑近她的脸。他只觉得喉头发热,他说,她叫什么名字啊?章妩说,她叫小荃。他问哪个荃啊,她就说草字头下面一个完全的全,荃,仙草的意思。他沉吟着说,草字头下面一个完全的全啊。她说对,唐菲的菲也是带草字头吧,已经太露骨了,他们就都不往下说了。再说她也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抱着她来让他看看。
就为了这,唐医生感激章妩。他感激她能让他这么不负责任地对待她,同样也能这么不负责任地对待他们的这个孩子。因为不负责任他才不紧张他才身心放松,又因为身心放松他和她的性事才有快乐。这就是他需要她的真正原因。在那样一个压抑而又粗暴的时代,以他那样的出身和社会关系背景,是章妩这样的女人给了他缓冲焦虑和抑郁的隐秘的温床,是章妩的歪打正着平衡着他身心的大致健康。尽管他们都知道好景终不长。好景不长,这不是说他们都已预见到了尹小荃的死。唐医生对尹小荃的态度和章妩不同,即使她的生命只有两年他也并不意外,他也没有更深远的悲痛。他处理过比她更短的生命——外甥女唐菲的那个手术。他对唐家这类生命的态度是否定的,他不觉得这是他的冷酷,相反正因为他早就预见到她们会活着受苦。就像他姐姐唐津津的惨死,就像他外甥女唐菲的处境,就像他本人这不伦不类的日子。从没有人了解过他的内心,这个名叫章妩的女人尤其不了解。
现在他望着椅子上的章妩,望着她因为尹小荃之死而浮肿的脸,她那松弛的嘴角,还有她黑头发里流露出的几丝白头发,他内心对她生出一股子浓厚的怜悯。他听见了她对他说的不要再来往的话,他也同意他们不再来往。他却是那么怜悯她,因此他必须抱住她扒光她。怜悯也可以化作性的冲动的,那时不是他要得到她,而是他想让她要了他,再要他一次,最后一次地要他。
她却是不配合的,不是假意推诿,而是真心退缩。这是唐医生不熟悉的景况,他一向熟悉她的奉迎和她的主动,她的赤裸裸的肉欲和她无所不在的松弛。此时却是这被动的退缩真正激起了唐医生雄性的勃发。他抱住她把她拖向里屋,她却死扒住门框不进去。他又抱住她凋转方向把她拖向卫生间,他把她拖了进去并锁上门。她在他怀里跌撞着,用失神的眼哀告他别这样别这样。她的失神的眼光打动着他也刺激着他,他在特别想怜悯她的同时也特别想欺凌她,他欲罢不能。他就站在卫生间里抱着直挺挺的她开始手淫。他的动作是如此激烈,很快就结束了。他的动作,他那少有的低回、沙哑的呻吟和他的喷射却让章妩无动于衷。
她只想尽早回家。
22
是个秋天,尹小荃刚满周岁的那个深秋,尹亦寻从苇河农场回福安换季。下了公共汽车,他在设计院大门口正碰见买菜回来的尹小跳和尹小帆。他已经忘记当时尹小跳手里提着什么,只记得尹小帆脖子上套着一挂蒜。那是挺长的一挂蒜,绕在尹小帆的脖子上像条巨蛇又像条长围巾,蒜辫子两头已经垂过了她的膝盖。她的小脖子因为这挂蒜的重量而有点儿前探,可她却是一副开心的笑脸。尹亦寻想那一定是她主动要求把这挂蒜往脖子上套的,她一定见过那张王光美挨批斗的照片,照片上的王光美就被人往脖子上套了长长一大串几乎拖地的、用乒乓球穿成的项链——你不是爱戴项链吗,让咱们来给你戴上一串!尹小帆套在脖子上的蒜辫子让尹亦寻立刻想到了这张上光美戴着巨型”项链“的照片,可能他还想到了别的,总之他很难过,一种尖利的玻璃进裂般的零碎而又纷乱的痛苦在他心上响亮地划过。他觉得世上什么样的狼狈景象也敌不过此时此刻女儿脖子上套着一挂蒜的景象更狼狈了,在深秋的风里看她那快乐的样子,只给她这狼狈里又添了几分酸楚。
是尹小帆首先发现了尹亦寻,她大叫着”爸爸“迎面跑过来,蒜辫子在她胸前跳荡着。她跑到尹亦寻跟前一头扑进他怀里,尹亦寻立刻从她脖子上摘下了那挂蒜。接着尹小跳也跑了过来,她说爸,你怎么才回来呀。
“你怎么才回来呀”,尹亦寻听出了这话里的埋怨和盼望,也许还有别的。她却从来也没对尹亦寻说过别的,或者尹亦寻也不想听她对他说“别的”。在一个体面的家庭里是不可能有“别的”存在的,即使这家里有人承受的羞辱再大,痛苦冉深。
尹亦寻对章妩和唐医生的关系了然于心,是在尹小荃出生之后。当他曾经怀着侥幸。怀着善意想象着他所观察到的,感觉到的,判断出的都可能是不存在的时候,尹小荃的面世彻底击碎了他的侥幸和他的善意。在苇河农场枯燥乏味的学习会上,在拉着大车运砖的劳动中,在农场墙外那浩瀚的芦苇的肃穆里,他独自度过了许多苦思冥想的时光,他默默吞咽了一个男人最难言的羞辱。他以超常的毅力承担了发生在章妩身上的罪恶事实,他甚至没有和章妩发生过一次正面冲突。不能把这一切仅仅归结于尹亦寻的爱好脸面,也不能简单地说是由于他们这批人当年所处的卑微地位。爱好脸面才更是眼里容不得沙子;地位卑微才更容易邪火上蹿。也许你说是家庭教养没有教会他如何打骂女人,尹亦寻那位有着人类学教授身份的父亲和师从过刘海粟研习油画的母亲终生相敬如宾。或者还有他的清高,他的清高当年在北京建筑设计院也是小有名气的。某年评选院里的先进工作者尹亦寻榜上有名,但他却拒绝这称号,理由是他认为与他同时评上的两个人不够资格,他拒绝与他们为伍。时代可以抑制他的清高,却不可能完全消灭他的清高。难道他是清高到了不屑于理论清楚章妩和唐医生的所有关系吗?清高到了不屑于让这一切弄脏他自己?事情也许不那么简单,面对他这糟糕的家庭或说家庭里的糟糕事,他暂时也逃离了。他的逃离可能带着点清高的成分,但他暂时没在家里发作并不意味着他轻易就会将这一切放过。阴霾就在他心上,一切不可能轻易了结。他的脑于分分秒秒也没有闲着,他的顽固的失眠症就是在那个时期落下的。
他还是坚持着不与章妩冲突。凭了他对她的了解,他断定假若他问,她就会什么都说。说不定她早就准备好被他盘问了说不定她正朝朝暮暮地盼着他问盼着他审,审问比他们之间那少言寡语的沉默要痛快得多。或者痛骂或者毒打,尹亦寻你就来吧,为什么你是这样委琐?而应付少言寡语的沉默是要有坚韧的神经的,章妩不具备这样的神经,她已经快要被尹亦寻那闪烁不定的沉默给弄得发疯了。所以尹亦寻坚持着不问。坚持着不问他就掌握着主动,永远坚持着不问他就永远掌握着主动。他不想让她说,他还没有做好听她说的准备——哪一位丈夫愿意做好听老婆说这些话的准备呢?
就在这时,尹小荃死了。
尹小荃的死使他那颗皱巴了很久的心猛地那么一松。有时候他为他的心能在此时此刻猛地那么一松感到惭愧,假如有朝一日他遭到上帝的追问他宁愿心中从来没有过这猛地一松,他却又实在绕不过他的心。
这次他回来得很及时,他连夜赶了回来。当他再次看见章妩时,他发现早已哭肿眼睛的章妩竟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太大的悲痛。她的心虚和自惭使她连眼泪都收了起来,她没有在尹亦寻面前痛哭。他忽然找到了一种最适合他表现的情感,他觉得他理应代替章妩表现她那不敢表现的悲痛,代替章妩表现她那竭力抑制的沉重。为什么他不能像尹小荃真正的父亲那样表现这些呢?他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当着章妩的面,要尹小跳叙述尹小荃的死亡,听她说完还要发问:
小跳,你说你一直坐在楼门口看书,那天你主要的任务是看小荃还是看书?
是看小荃。
那你为什么只顾看书呢?
我没想到她能走远。
你怎么会想不到她能走远呢,她有自己的腿。
我是说她平时不走那么远。
平时她走多远?
就在楼门口附近。
附近是多远?
我没测量过我不知道。
这些事究竟谁该知道——你妈知道吗?他把章妩扯进来。
我妈不在。
你妈当时在哪儿?
她在家蹬缝纫机。
当时你是在家蹬缝纫机吗?他问一边的章妩。
我是。章妩说。
你经常把孩子拽给她们然后自己在家蹬缝纫机?
也不是经常,我有时候要给她们做衣服。
谁们?
她们,她们姐儿仨。
可我并没有看见她们穿着你做的衣服,你能告诉我哪件是你做的吗?
我并没有说她们所有的衣服都是我做的,我只是说我有时候要给她们做。
可是你强调了你给她们做衣服所花的时间。
那是为了回答你的“经常”和“不经常”。
你说你做衣服不经常,那么你经常做什么呢?你经常做些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经常做些什么……小跳每次给你写信不是都说了吗。
别把孩子扯进来。你以为她写信会告诉我什么?你以为她有义务向我报告你的生活?不错,小跳是经常给我写信,也只有她经常给我写信,她在信中告诉我她们学校的一些事情,还有她的朋友唐菲,孟由由。为什么她会给我写信呢?
那是因为你从来就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这我就实在搞不明白了,你有……你有病,所以你有比所有人都富裕的时间,这几年你到底用这些时间干了些什么……
章妩蒙了,大祸临头了,她想。尹亦寻的质问分明已是步步诱敌深入的架式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就招了吧,她就打起精神迎接这最后的审判吧。她舔了舔并不干燥的嘴唇对他说,能不能让两个孩子离开一会儿。
用不着!他高声说:用不着这种虚伪的“离开一会儿”,这个家里还有什么是她们没见过的,还有什么值得她们背过脸去?用不着。
可是,我需要单独……单独和你说。
照我看这“单独”没什么意义。他立刻打断了她,就像怕她按捺不住要招供,就像怕她会突然歇斯底里地抖露出自己的丑事。她的慌里慌张,她的心惊胆战,她那哆哆嗦嗦的嘴唇,还有她那瞬间就松懈下垂的腮帮子昭示着她精神就要崩溃,对此他感到满意,所以他必须调转方向,或者说他必须使对话继续走上他心目中的正路。他说,我——再问你经常做些什么,现在你心里肯定想说你经常照看的是尹小荃,她还是个幼儿她应该被照看。可她偏偏就是在你经常的照看下死了,你算个什么母亲你也配是一个母亲!你,一个连班都不用上的,一个连工作都可以没有的……却连-个两岁的孩子也看不好。我的女儿,这个可怜的孩子……这个可怜的孩子……她不是死在污水井她就是死在你手上你不配!
尹亦寻摔了一只茶杯,又走到缝纫机前拽出盛针线的小抽屉掀在地上。
他的声音他的态度配上他的大动作是如此激烈,但章妩反倒慢慢镇静下来。尹亦寻这番话非但没让她觉得刺耳,反而平静了她的心惊肉跳。她从他的话里听见了她不敢相信的句子,她称尹小荃是“我的女儿”。这是一个宣布一个确认,又不仅仅是一个宣布一个确认。它可能意味着对章妩从前那浑浊不清的一切的赦免,或者是对章妩从前那浑浊不清的一切的掠过。他真是这么说了吧?他这是怎么了?他没有幸灾乐祸他是多么气愤啊,为了“他的”女儿就死在她章妩的手上!倘若他真是这样想的倘若他真以为尹小荃是他的女儿,她章妩又有什么不可以被他痛骂呢!就让他把她骂得不属于人类吧,就让他把她骂得狗血喷头遗臭万年吧,她真想给他跪下跪着挨他的打。遥想刚才,就刚才,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可是章妩已用“遥想”来形容刚刚过去的这几十分钟了:遥想刚才,当她被他逼得走投无路就要坦白一切时,她已经拟好了请他原谅的言词,她还打算在一切一切说完之后,提醒他上帝已经替他惩罚了她:让她的罪孽的果实尹小荃消失在地球上就是上帝最好的惩罚,因此他就放她一马吧,他还要怎么样呢,杀人不过头点地。况且该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总要活下去。她打定了主意这样提醒他,她万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急转直下:因为尹小荃是尹亦寻的女儿,她不是别的什么人的女儿,所以章妩才可能永生永世不被原谅,尹亦寻将理直气壮地终生不把她原谅。这样,当她紊乱的内心由此而漾出一丝清白的光亮时,一种更深的内疚也弥漫了她的心房。
内疚是一种值得研讨的情感。尹亦寻找到的这种表达情感的方式使他一辈子都处在受害者的地位。他发泄了他想要发泄的却并不显得残忍,他用他的“不明真相”维持了一个体面家庭应有的正常运转和他本人的尊严,至此他也掌握了章妩对他永远的内疚。
内疚的确是一种值得研讨的情感,有本领让一人终生内疚其实是一种极为残忍的能力和一种特别有效的报复手段。内疚也不是由你对我错而生,内疚之情是捉摸不定的,它以不期而遇的方式走进我们的心。更多时候它也不是被对方的忏悔激发出来的,相反,我们常常在和对方情绪最为对立的时刻,在最为痛恨对方的时刻,突然生发内疚之情。也许尹亦寻在事情发端之时思路并不清晰,他以为他将终生掌握着章妩的内疚,他却没有想到,在以后的岁月里越发显得“浑不知事”的章妩竟也能激发起他的内疚。
他说她没把黄瓜洗干净,她就说她洗了无数遍。他一听这“无数遍”就头皮要炸,这愚昧的不三不四的大而无当的夸口本身就值得怀疑,因为“无数遍”和干净并不能画等号。尹亦寻的标准是干净,章妩的标准是“无数遍”。他和她从来没有在这个小小的标准上达成过一致,尹亦寻不得不喊着说黄瓜皮上有农药又有泥土你得用菜刷来刷!“所以我才洗了无数遍呀!”章妩说。不知为什么她一定得躲避这问题的关键:她一定得用“无数遍”抵赖她就是没用菜刷刷黄瓜。如果尹亦寻再问下去她还会撒谎说她用了菜刷,那时尹亦寻就恨不得从背后伸过双手掐死她。他朝洗碗池奔了过去,才吓得她赶紧抄起菜刷刷黄瓜。她恶狠狠地不正常地刷着手下的黄瓜,狠到用刷子毛蹭破了黄瓜皮露了了皮下那浅绿色的嫩肉,使尹亦寻在她背后又生出了掐死她的绝望。内疚之情就是在这时到来的,就是在章妩那反常的赌着气动作的时候,就是在她耸着肩膀、浑身透着不贤惠的时候到来的,就是在他把她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内疚突然驾到。这两种敌对的情感之间竟连一点过渡,一点点过渡都没有,然而它却是那么真实,确凿,它使我们向生活妥协,也更加不明白我们自己。
23
后来她一看见唐非,就特别想对她说你知道吗唐菲,是我杀死了你的表妹我杀死了你的表妹!她反反复复在心里狂呼大喊着,不知道是想以这样的告白赎罪,还是以这样的告白谴责唐菲。难道不是唐菲才激起了她明确行动的决心吗?
在尹小荃出事之前,唐菲一次又一次到尹小跳家去看她,唐菲还残忍地说出尹小荃长得像唐医生。唐菲有点儿像这个事件的指挥者,而执行者便是尹小跳。谁的罪过更大呢,尹小跳苦苦地想。最后她只好判定唐菲无罪,因为她至多只向尹小跳提供了一个念头。一个念头,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尹小跳和唐菲的家庭都平静了,横在尹小跳和唐菲之间那难言的尴尬和不光明都消失了,她们见面时,尹小跳明显地觉出唐菲内心的轻松。而尹小跳本来也有资格这么轻松一下的,她却无处去庆祝她这“报仇雪恨”的成功,连恐惧都来不及。她把恐惧深深压在心底了,目的是想忘掉这恐惧。这是一种无法与人交流的心思,特别是面对着唐菲的轻松。唐菲无形中把沉重抛到了尹小跳一个人身上,她让她活着受罪。就为了这个,尹小跳隐隐地怨恨唐菲,她却又无法中断和她的交往,她无法不惦记她的一切,因为她突然在唐菲脸上看见了尹小荃,尹小荃着是不死,她定会长成第二个唐菲。她荒诞不经地觉得,尹小荃其实也许没有死,她依附在唐菲身上她可能就是唐菲的一部分。
尹小荃就是唐菲的一部分,就是一部分唐菲。她将和唐菲一道永生永世地晃动在尹小跳的视野里,存在于尹小跳的生活中。这是一个混合体,唐菲就是一个开口说话的尹小荃,她把尹小荃带进了自己的成年。
这时候唐菲已经从家里搬了出来,高中没毕业地就进工厂上班了,她住进厂里的单身宿舍。她的命运原本应该和白鞋队长差不多的,她最好的出路也就是去乡下务农。这是她非常害怕的一件事,她畏惧乡村。为了逃避乡村,班里有门路的同学已经陆续退学找工作,有人作了商场售货员,有人当了公共汽车售票员,还有个女生去了一家小酱菜厂,整天守着咸菜缸翻腾咸萝。她对同学们诉苦说,那大缸里的咸菜汤沤得她的手和胳膊疼得不得了。不过她总算上了班呀,总算可以远离乡村啦,每天翻腾完咸萝卜她就可以回家。咸菜缸再讨厌,它也是摆在福安市的酱菜厂里,它的讨厌没有出圈儿,它的讨厌属于城市的讨厌,因此它是勉强可以接受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时候这讨厌还能引人沾沾自喜。
唐菲冷眼观察这些同学,她觉得她们的出路都比她好。
不过她又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她们的这些出路,她内心的最高目标是当一名真正的产业工人,分布在福安市西部的几家著名大厂是她心中的向往:铸造机械厂,机床厂,热电厂,胶片厂……她觉得毛主席所说的“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是专指这些大厂的工人的,他们的气质,他们的气派简直可以代表那个时代里精神和地位的最高层次。而售货员、售票员以及小酱菜厂的职工根本就算不上工人阶级,充其量他们只是这阶级的外围,甚至有那么点儿鱼目混珠的味道。在当时,以唐菲的自身条件,竟还不知天高地厚地生出如此想法,她不就是那只吃不着葡萄的狐狸吗。葡萄是酸的。
也许唐菲真是那只狐狸,但她不打算轻易就宣布葡萄是酸的,因为她妄想把那串她根本无法吃到的葡萄吃到口,她有那种吃不到口就不罢休的勇气。她这勇气大约来自她对生活的新认识,她这新认识就始自于她的流产手术,始自于她和舅舅抱头痛哭的那个深夜。她知道她已不再是个孩子,她也不可能再盲目地依赖她这位舅舅,她更不想被班里同学那种暧昧不明的眼光所打败。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出身背景,所有的人都在盼着有朝一日她在乡下插队的倒霉样儿,而她偏要当工人阶级,她必须当工人阶级,只有进入工人阶级她才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她给自己制定了一个狂妄的高标准,只有狂妄的高标准才能让一个人的灵魂真正地兴奋。
临近毕业,班里传说铸造机械厂来了一位招工的师傅,要从毕业班男生中挑选两名政治思想作风品德均好的优秀学生进他们厂当工人。具体办法是班主任推荐和工厂面试相结合。这消息使男生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消息使女生们在无可奈何地叹息几声之后也就漠不关心了。唐菲没有放过这消息,虽然指标只有两个,而且工厂要的是男生。她想,也许这次她没有机会,但是她应该想法儿认识那位前来招工的师傅。
有时候一座中学的校园就好像一个村子,一个生人的出现会调动起全村人的敏感。虽然你可能从来就认不清这村里所有的人,可一旦有生人出现你会立刻发觉他不属于这里,他是个来自外边的生人。唐菲就是这样发现校园里的生人的,她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推辆自行车站在教学楼门前和校长说话,她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本校的老师,她想这是不是那个招工的师傅呢?她想着,故意磨磨蹭蹭地往教学楼门口走,她要靠近校长和那个男人,听他们说话。结果她没听见他们更多的话,只听校长对那男人说:“戚师傅,具体情况咱们还是去办公室谈吧。”那戚师傅锁上车,就和校长进了教学楼。
唐菲走到被戚师傅锁住的自行车跟前,看出这是一辆“凤凰”18型锰钢,当年最时髦的车,很新,锃明瓦亮的。
她蹲下,假装系鞋带,看看前后左右没人,就给这辆“凤凰”的前后轮胎都撒了气,并拨走了气门心。她把气门心攥在手里,一路小跑着出了校门,直奔学校西侧马路拐角的那个修车铺。她打定主意要在那儿等戚师傅,她自信定能在那儿等到威师傅。
过了半小时,唐菲果然看见校门口出来一个推着自行车的人,走近了她发现这人正是那个和校长说话的戚师傅。他微微皱着眉,显然是对有人在他的新车上捣乱有些不快。他直冲着修车铺走过来,他这不快的表情使唐菲有些害怕,或者她怕的不是他不快的表情,她是对自己这小诡计没把握,心里不托底。他走得越近她的心跳就越快,她觉得她的心差不多已经跳到了嘴里,她需使劲儿咽唾沫才能把心咽回肚里,她咽着唾沫,看戚师傅在修车铺门前支起车梯,让修车师傅给他换上新气门心,把前后胎打足气。她想她应该在这时候开口说话了,如果现在还不说话她就没有机会了。可她就像哑巴了似的怎么也张不开嘴,就好像她的心还在嘴里蹦跳她一张嘴那心就会飞出来落在地上。戚师傅已经“啪”地打起车梯推车下了便道,她必须开口了她再无退路。她冲着他那正要骗腿上车的背影儿说:戚师傅,您是戚师傅吧?
他停了步子扭头看看唐菲,他说:你是谁?
我?我就是这个中学的学生。唐菲的下巴朝学校方向一抬,说着走近了戚师傅。
他打量着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姓戚?
我瞎猜的。她说。
瞎猜的?你有什么事吗?他问着,仍然一丝不苟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学生,他显然不知她要干什么,但口气已由意外换作了平和。
唐菲的心也终于咽回了肚里,她说,是这样,我得向您承认错误。您是来修车铺配气门心的吧?您在我们学校发现车子被人撒了气肯定很不高兴。我想告诉你,那个给您自行车撒气的人就是我,那个偷走您自行车气门心的人就是我。
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吗?戚师傅问,他推着自行车已经慢慢走起来。他走得很慢,不是要甩掉唐菲,只是不愿意在学校附近停留太久。
唐菲也就跟上了威师傅的速度,她说,我是想用拨您气门心的办法认识您。我拔了气门心,您就得上这儿来修车;我呢,就在这儿等着,就能和您打招呼了。
唐菲把这番话说得很天真,戚师傅忍不住元声地笑了。
特别当她把一只攥成拳头的手在他眼前摊开,让他看手心里那两个小小的气门心时,她那细嫩的汗湿的淡粉色手掌唤起了他心中一种莫名的柔情。他心里不讨厌这个拔了他的气门心的女学生,他却依旧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他是由一名普通车工刚提拔到厂政工科的,因此他性格里更多的还是工人脾气:简单的,直来直去的。他还不太习惯用唐菲这种婉转的让人猜测的又带着那么点儿神秘的方式与人谈话,但这种陌生的方式分明又是吸引他的。他说,你费了这么多心思认识我,一定有很重要的事。
唐菲说,是很重要的,我想进你们铸机厂当工人。
戚师傅不作声了,唐菲提出了一个他想象不到的请求。
他觉得他有点儿帮不上她,刚才和校长交换过意见,那两个名额已基本确定,再说,他们厂这次也不招女工。他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上了护城河堤,初冬的黄昏,河面上吹来的风很硬,河边几乎没人,这样一条僻静的路线说不清是他下意识的选择,还是她有意识的领引。她打破了沉默说,其实我这要求有点儿无礼,您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呢,我有什么权利给您提这种要求?
你叫什么名字?戚师傅问。
我叫唐菲。
也许以后有机会。他说。
以后?以后到什么时候?唐菲紧追不放地问。
也许明年,也许……
明年可不行,明年就晚了。唐菲打断了戚师傅:明年春天一毕业我肯定得去农村。这时她的口气有点儿急躁,像和一个熟人在说话。
“唐菲”。他明确地叫着她的名字:你家里,你的父母不能帮你想想办法吗?
这话问得实在残忍,它却又是一句人之常情的问话,因此后菲并不挑剔戚师傅这样问她。他这样问她,反而给她提供了一个“敞开心扉”的机会,她于是说她没有父母,她的父亲母亲都是中央的高级记者,有一次出国执行任务时飞机失事牺牲了。她只好投奔福安市的舅舅家,舅舅是个盲人,在中医院当按摩医生,生活都不能自理。舅妈呢,就把怨气撒在她身上天天不是打就是骂。唉,她这个烈士遗孤实在忍受不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可她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她又能投奔谁去呢?这时她听说了招工的事,她看见了戚师傅,她觉得戚师傅就是她的希望,她多么想把戚师傅当成自己的亲人哪,她真想叫他一声“哥”,她没有兄弟姐妹她是个孤儿,她多么需要一个哥哥。现在看来一切都完了,她是一个多余的人,她不如就跳河死了吧。
她喝着硬冷的北风声泪俱下,边说边斜着身子顺着河坡往下跑。当她叙述着虚假的言词时她的眼泪并不虚假,那是自我耻笑夹杂着灰心丧气的一种迸发。她斜着身子顺着河坡往下跑,听见他从身后追过来。他被她的话所打动,他被她楚楚动人的神情所打动。当他扔下自行车,随她跑下河坡,从后面拦腰将她抱住时,他宁愿相信自己是没有邪念的,他是在救一个女孩子的命。她知道自己被他抱住了,却又矫情地做了一个想要挣脱的姿势。他自然就更紧地把她往怀里拉,他们的身体就摇摆起来,他们的脚下就踉跄起来,然后他们搂抱着一同倒在黑暗的河坡上。
他们在河坡上侧卧着,他感觉她很快就把身子拧向他这边,她钻进他的怀,把身体紧紧吸附在他身上。他机械地搂着她,连大气也不敢出。他有点儿弄不清怎么会发生这一切,他可没有经过这样的事,他更不想在此刻乘人之危。可是她为什么把他吸得这么紧?他只是在黑暗中感觉着她的呼吸,热的,一种寡淡的酸味儿。他闭着眼,想起她饱满的柔软的嘴唇,他很想亲亲她的嘴唇,仅此而已。他勾着头寻找她的嘴,她却拼命冲他别过脸。这给了他一个误会,他想原来这是行不通的,原来她并没有想和他怎么样。她把他“吸”得这么紧不是别的暗示,那只是……那只是渴求被保护的一种下意识吧。他这么想着就不再找她的嘴了,情绪也稍稍平复下来。现在他应该做的,是拉着她爬上河堤然后送她回家。他松开她站起来,却被她一把又拉倒在河坡上,他们又滚在一起。她急切地,几乎是带着哭腔对他说,让我给你脱了衣服吧我现在就脱我现在……
他的血涌上脑袋,身体憋胀得难受。他不明白这十几岁的女中学生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不能接受亲吻,倒愿意……倒愿意……他眼前出现了她站在修车铺前的样子,她当时的样子和她现在的情态显得十分对立。在她身上,仿佛天真和计谋并存,幼稚和放荡同在。但他实在顾不得多想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这虽是被迫却格外强烈的欲望,他也不想失掉这如同天外飞来的机会。他把棉祆脱下来铺上河坡,抱起唐菲放在他那件尚存温热的棉袄上……
戚师傅在半个月之后想办法给唐菲争取来一张招工表。
政治审查时她那番身世的谎话自然就露了馅儿。戚师傅没有为此讨厌唐菲,相反他更觉出了她的可怜。即使她在某些地方骗了他,他对她也有一种愧疚之情。他常想,要是他和她之间没有发生河坡上那件事,他帮她就是单纯的,清白的,因而也是美好的,可惜他没管住自己。对此他谈不上后悔,只是想起来就有点儿难过。他想尽办法帮了她,使她这个根本没有希望留在城市的人终于进了铸造机械厂这著名的国营大厂,遗憾的是工种不好。他的能力到此为止了,她只能到最脏最累的翻砂车间当一名翻砂工。
翻砂车间的学徒工唐菲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唐医生买了一副时髦的五指尼龙手套,又请尹小跳和孟由由参观她们工厂,到她的单身宿舍做客。她请她们吃江米条儿,两斤江米条儿眨眼间就被三个人吃得光光的。她财大气粗地说,没事儿,呆会儿咱们再去买。知道吗,我有工资,我是个有工资的人!她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只藕荷色玻璃丝编结的小钱包。她在她们眼前趾高气扬地晃着小钱包,尹小跳看见她那媚人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24
认识巴尔蒂斯是在陈在的书房里。尹小跳发现巴尔蒂斯的画册时,她和陈在已经是交情很深的朋友。她看得出巴尔蒂斯是陈在喜欢的重要画家,但陈在是这样的人:他从不强迫性地向尹小跳推荐他喜欢的东西。他在言及自己喜欢的东西时,口气也往往是谦虚、腼腆的,甚至还有几分羞涩。他以这样的方式来表现他对所爱对象的持重态度。
尹小跳发现了巴尔蒂斯的画册,翻开画册,她立刻被他迷住。他描绘的对象其实都是凡俗、平常的:巴黎某条陈旧的商业街,街上几组来往的行人;客厅里动着心眼儿打牌的几个孩子,还有或读书或沉睡的少女;一群表情隔膜、目光滞重的登山者,山顶的风光无限好,他们本来也是来饱览这好风光的,上得山来却麻木不仁了,他们是一副副飘摇欲坠、站立不稳的样子,无人欣赏山景,竟有人倒头大睡……
他尤其喜欢描绘少女,他笔下的那些少女,他对她们似乎有严格的年龄选择,那都是些十四岁左右的女孩子,巴尔蒂斯把她们的肌肤表现得莹然生辉又柔和得出奇。那是一些单纯,干净,正处在苏醒状态的身体,有一点点欲望,一点点幻想,一点点沉静,一点点把握不了自己。
尹小跳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画家这样画画:他的人物是充满体积感的,他的背景,沙发,街道,床,桌子……却往往是平面的,他就用这平面感和体积感的结合,创造出厚墙一样的画面。在这些貌似平稳的画面上,那些就平直,或倾斜,或蜷缩,或伸展的形象造成了画面的不同节律和情绪,那其实也就是画家的心律。那是平稳中的险峻,流畅中的抑制,开放中的封闭,正常中的奇特,永恒,静止而又内含着不可见的焦虑。你安静而又不安,即使面对在柔软沙发上入睡的少女,你也会有种莫名的爱怜加惊惧。因为巴尔蒂斯使你感到少女周围潜藏着阴谋。少女周围的确永远潜藏着阴谋:茶几上一只瘦小的黑猫吧,窗前正歪着脖子拉开窗帘的一个诛儒吧……你却又无法歇斯底里,巴尔蒂斯典雅的克制感最终让观众在画面上找到了一种货真价实的平衡——艺术和时代精神之间美妙的平衡,以及一种让人,心悦诚服的陌生。巴尔蒂斯运用传统的具象语言,选取的视象也极尽现实中的普通。他并不打算从现实以外选取题材.他“老实”。
质朴而又非凡地利用了现实,他的现实似浅而深,似是而非,似此而被,貌似府常却处处暗藏机关。他大概早就明白艺术本不存在“今是昨非”,艺术家也永远不要妄想充当“发明家”。在艺术领域里“发明”其实是一个比较可疑的“痴人说梦”的词儿。罗丹已经说过:“独创性,就这个字眼儿的肯定意义而言,不在于生造出一些悖于常理的新词,而在于巧妙使用旧词。旧词足以表达一切,旧词对天才来说已经足够。”一个艺术家,如果能在传统中加进一点儿确属自己的新东西,已是成就斐然!而这样的感叹,往往出自那些站在时代精神和艺术表现巅峰的大家之口。他们是真正的智者,而不是“由紧迫感”推动“步速”的,想要出奇制胜。
一夜间就载人史册的“发明家”。艺术不是发明,艺术其实是一种本分而又沉着的劳动。巴尔蒂斯的谦逊和对技艺的一丝不苟的渴求,他的敏感的时代精神和与之相应的完美形式——一种继承优秀传统和创新表现,把2O世纪屡遭围攻,险境丛生的具象艺术推到了新的难以有人企及的高度,而他的画面带给人亲切的遥远和熟捻的陌生就是他对艺术的贡献。尹小跳在巴尔蒂斯那些“简单”的画面中窥见了许多不可见的东西,因为它们实在具有一种引人遐想的品格。
引人遐想的品格。
她阅读《凯西的梳妆》,这幅画的灵感来自《呼啸山庄》。画面上的三个人一看便知是小说中巴尔蒂斯难以忘怀的人物:金发的持镜裸女凯西让人不能不想起凯瑟琳;坐在一边椅子上皮肤黧黑,神情阴郁的青年分明是希刺克利夫的再现;而站在凯西身后,正给她梳头的表情肃穆的老女仆仿佛起着间隔他们的爱和激烈对立情绪的作用,她平衡了画面,也暂时平衡了这对一生爱恨交加的男女的心。这是一个三人构成的简单画面,画家用笔洗练,颜色也极尽朴素、单纯,但是你一遍遍读着,却逐渐嗅出一种酸楚尖刻,既放纵又收敛的气息。那面向观众站立的裸体凯西,猛看去她的青春玉体咄咄逼人,这身体是画面最明亮耀眼的部分;她的头微微侧向一边,灰褐色略微上翻的眼睛和紧抿的嘴使她显得骄傲而又跋扈。她似乎已对自己的未来作了决断,她是不听人劝的,自以为自己已然成熟,因此她不理会旁边那青年,那深爱着她的青年的精神就要崩溃的样子,或者她不屑于看见他那倒霉的样子。她的身体协助着她的表情,那一对已经翘得起来的小Rx房,那满不在乎的站相儿……都洋溢着一种虚张声势的挑衅。可是,这个修长柔美的裸体凯西,她的阴部却是尚未发育的样子,她那狭窄单薄的骨盆,那平坦的小腹伙同着那稚弱安静的阴部对抗着她那跋扈的头和虚荣的胸,就使她看上去既蛮横又无助,既自信又绝望,既淡漠又热情,既狡黠又率真。她的内心是混乱的,她是她自己的矛盾体。她是需要被拯救的,旁边椅子上的青年也正盼着被她拯救。然而她和那阴郁的青年却无法相互拯救。他看着整个儿的通体放光的她,这个他一生的挚爱,看着这个终归要随旁人而去的少女,却无法夺回。他使尹小跳不断地想起《呼啸山庄》里凯瑟琳从林淳家做客回来,希刺克利夫对她自卑而又气急败坏的质问:‘你为什么要穿这件绸衣服你为什么要穿这件绸衣服……“当他们活着就只剩下对童年之爱的顽固回忆时,也许只有诀别才能使他们解脱那疯狂而又可怕的怀旧之心。尹小跳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慨叹,一种风魔入迷,想人非非的现实:人们为回到无罪的本初和回到欢乐而耗尽了力气,或将耗尽终生的力气。
回到欢乐。
回到欢乐。
尹小跳接着读《猫照镜》。这里有三幅《猫照镜》,是同一题材同一场景的不同变体,绘画年代的跨度从1977年至1993年,十六年。
第一幅:起床的裸体少女正倚在床边,一手持梳、一手持镜梳头,当发现蹲在床尾的猫正在看她,就反过镜子请猫照镜。这时少女的神色和身体是自然松弛的,清新柔软的,她请猫照镜子也还带有玩笑、戏谑的成分。
第二幅:少女倚在床头照镜,手中还有一本小书。当发现床尾的猫掩住身子在看她,就反过镜子给猫照。在这幅画上,少女长大了些,表情也多了几分拘谨和任性,并且她是穿了衣服的,一件薄衫,一条长裤。她衣衫整齐地举着镜子给缩在床尾的猫照,仿佛在说:想要观察我吗?还是看看你自己吧。
第三幅:倚在床上的少女,从脸相儿上看是更大了些。
她穿着样式繁琐而又保守的裤褂,脸上是一种强忍着的温怒和蛮横。她把手中的镜子直直地伸向床尾那露出整个儿身子的猫,简直像在说:“你凭什么看我,凭什么观察我呀你这个媚态十足、阴险狡诈的东西!这时她的神情态势显然是占了上风的,她已不是那个松弛着裸体轻快地梳头的少女,她早有准备地已经严密地用衣服包裹好自己,她紧张,而且想战斗。
人是多么怕被观察被窥测啊,尤其不愿被暗处的同类窥破。当人受到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并时常为此暗自得意的猫的冷眼观望时,那该是一种怎样的不快。人是多么爱照镜子,谁又曾在镜子里见到过那个最真实的自己呢。所有照着镜子的人都有先人为主的愿望,这愿望就是镜中的自己应该是一张好看的脸。因此这样的观照即是遮挡。
观照即是遮挡。
当人恼怒地把镜子伸向猫脸时,人是要看猫的笑话,遮挡自己的不方便的,猫的高压之下的媚态,猫那伺机反叛的阴险心理无不使人恐惧,因此人必须把镜子伸向猫。窥透他人,让他人狼狈才是人心深处最本能的愿望。
猫却没有镜子可以伸向人脸,猫就是镜子。它永远在暗处眯着貌似困倦的眼,了无声息地与人相依相偎又貌合神离。
巴尔蒂斯的作品中,他那被画对象之间越理越乱的关系,他那趣味高尚、引而不发的控制力使尹小跳着迷。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蟋缩在少女床尾的那只猫,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从裸体的、戏谑着的一直成长到全身武装的愠怒的少女:你凭什么看我凭什么观察我呀,你这个媚态十足,阴险狡诈的东西!
所有的观照别人都是为了遮挡自己,都是为了遮挡自己。我们何时才能细看自己的心呢,几乎我们每个人都不忍细看自己。细看会导致我们头昏目眩脚步不稳,可是我们必须与他人相处我们无处可逃,总有他人是我们的镜子。我们越是害怕细看自己,就越是要急切地审视他人,以这审视,以审视出的他人的种种破绽来安抚我们自己那无法告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