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走了》原文

二舅和三舅同住村里一条街。二舅住东头,三舅住西头。

二舅比三舅大四岁,今年六十五。三舅从来不管二舅叫哥。

二舅、三舅都还结实,都是满口白牙,颧骨红着,身材中等,手脚却粗大。

三舅留平头,二舅留光头。三舅的平头是请理发挑子上的师傅理,每次两毛五,二舅的光头是三舅给剃。有一回二舅很久不找三舅剃头,一层白发茬匀匀地冒了出来,那光头几乎就成了平头,几乎都和三舅差不多了。三舅看见,沉下脸说:“还不该剃么?”说罢将二舅叫进家来,按在条凳上,拿了剃刀就动手。

二舅的头在三舅手下躲闪着。

“你躲个啥?”三舅说,扳正二舅的头。

“俺也想留一回0”说。

“你想留个啥样儿?”

“就留你那号的。”

三舅不搭腔,剃刀却已经在二舅头上耕作起来。不一会儿,白花花的脑袋便罩上了青光。

二舅不再言语,三舅垄断着二舅的光头。

二舅的老板早死,目前跟着儿子儿媳过日子。这地方靠山,山上只有花椒,不生果木,地荒粮少。春天一到,儿媳每隔三天蒸一锅嫩杨树叶掺着棒子面的“苦力”,全家便一顿接一顿地吃下去,吃完再蒸一锅。有钱是个稀罕,打酱油打醋也少有。二舅想赚个活钱,在门口挂了个车轮胎修车。可这村,十天半月街上也看不见车过。就算有自行车从街上过,也保不准单单骑到二舅家门口就出毛病。

三舅是县铁厂的退休大师傅,每月有三十几块退休金,有定量分配的国库粮—粮里固定着有数的白面,所以三舅不管二舅叫哥。

三舅的老伴刚死,没给他留下儿女。远在北京海洋局工作的养子又不能回来守着,三舅的日子寂寞得突然。

后来,三舅每集做一顿细粮,做好就去东头叫二舅一块吃。开始二舅忸怩着推让,可是三舅一片实心,只好跟三舅走。

二舅来了,三舅端上白馒头,两人开始吃饭。三舅一向以教训二舅为吃饭的陪衬。比如说他降不住儿媳,活该让她尽给他蒸“苦力”,比如说他一把年纪了,早该懂得怎样收敛眼光,为什么路过当街那棵大槐树,就是不能走快点儿?偏要踩着树下的上马石提鞋……大槐树底下是个寡妇的小院儿。

三舅见了女人是不错眼珠的,自然有资格嫌弃二舅在大槐树下的磨蹭。

二舅年轻时就手巧,但他不爱修耧,修耙,修犁杖,专爱修女人使唤的家什:锥子、纺车、织布机……谁家的妇女唤修纺车,他满口应承,却不急于跟去。他要看准了时候,这家男人下地了,进门去修纺车,修起来是很费功夫的,边修边同物件的主人上着闲话淡话,直到男人快回来,纺车才修好。二舅仍不急于离开,他要亲自坐上蒲团,将纺车摇的嘤嘤轻叫,摇成一轮满月,摇得身后的女人叫了好才住手。出了门还要扭头叮嘱一声:“不好使就招呼一声。”他时节他的颧骨更红了,白牙更白。

二舅听着三舅的教训,不多一句嘴。在西头吃了几次细粮,他已弄清他要为吃细粮付出的代价,就是听三舅说话,让三舅在那振振有词得演讲中获得满足,也属理所应当。二舅只顾低头吃馒头。吃完饭,趁三舅不注意,二舅以极快的动作将一个馒头或一块烙饼揣进衣兜,偷着送到大槐树底下去。

槐树底下那上马石把一条街分为两段,寡妇加正是街中间。寡妇带着十来岁的儿子过日子。儿子不爱笑闹,院里整天没有响动。

本来,不想领受的心意。可是她疼爱儿子,每当在街黑人静时滑进她的院门,将掏给她,那馒头衬着黑夜,就好像一轮白月亮在掌上跳跃。忍不住拿过来,再换只手托住,却从不让进屋。不泄气,毕竟,她没有驳回他的心意。那心意一点一滴地存进她的手心,存进她儿子的身体,积少成多,滴水也能成河。离开回到家,静心等待下一个集日。

又一个集日来临,又去家吃馒头。照例,又开始了:“就说你在门口修车吧,该拿隆就拿隆,该补胎了就补胎,不用生别的花样。”说。

“俺生了什么花样?”

“车轱辘朝上一翻,还往车座子底下垫块布。”揭发了。

“不垫块布,人家翻过来一骑还不骑一屁股土。”说。

“车座子是他家的,布可是咱家的。”

“让人家沾一屁股土,总是不好。”

“裤子是他家的,布是咱家的。”

“我睡这儿,你上楼吧,上面有电扇。”他对二舅说。

“三哥,你不要太霸道嘛。”环环望着二哥满头满脸的灰尘说。

“怎么霸道?问他喜不喜好电扇?”三舅说,躺在竹床上不动。

环环还想说什么,二舅摆摆手:“有电扇好,通风。”

二舅睡到楼上去,一人一间房,晚上听不见三舅呼噜声,倒也清静。

白天,家里总是很清静的,副省长因患肺气肿住在医院里,环环和外甥、外甥女都上班;老阿姨因为女儿生孩子,请了假回家去。于是楼上楼下只剩下二舅三舅,二舅找不到事情干,从储藏室里翻出一捆不知什么年月的烂麻,天天坐在院里搓麻绳。

三舅倚在阳台上喊:“搓也白搓,城里人用麻绳做什么!”三舅手里拿着一本《毛选》第五卷。他是要读书的,白天他坐在客厅里读《毛选》。

三舅所以读《毛选》,是因为他第一次从书架上抽出来的书就是《毛选》,如果抽出来的是别的,他也会照旧读下去。读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于读书和搓麻绳是个鲜明的对比。

他知道碰上什么场面应该怎样讲话。和环环一块到医院看妹夫,二舅穿着和尚领背心,三舅却冒着炎热,套上一件卡叽布中山装。进了高干病房,二舅的脚踩在地毯上几乎就站不稳,而三舅早已落座在沙发上同副省长聊起了天:“怎么样,眼下这省里怎么样?”他以讨论全省形势作为开头,弄得副省长竟不知说什么好,副省长住了半年院,省里怎么样,并非他心中的主要话题。

三舅很得意,他分明看见二舅脸上露出望尘莫及的神情。

当着外甥和外甥女,三舅则说些他们不知道的北方乡下事。“一、二百号人吃饭,就凭了我一个人,蒸馒头、熬菜……那锅大得能装进十几个孩儿。”说。

“馒头一定不好蒸。”外甥说。

“有什么不好蒸,”三舅双手比划着,“发一缸面,一块一块拿到案板上,面团中间挖个坑,往坑里倒上碱水就揉呗。前一下,后一下,左一下,右一下……”

第二天外甥女上班前对三舅说:“三舅,厨房里什么都有。我们下班晚,你就先做饭吧。”

三舅却一字一板地说:“孩儿啊,俺是来你家做客的,可不是来你家做饭的。”

三舅是说话算数的,从不进厨房做饭,只是在客厅读《毛选》。一直读到饭菜摆上桌,他还要指点一番,诸如这个菜太淡,那个汤没有颜色等。

吃过晚饭,家里开始热闹。三舅最喜欢看电视,从“新闻联播”一直看到预告第二天节目。不仅看,还配以评论。评论最多的是带“世界”的节目,比如“今日世界”“世界各地”“世界体育”“动物世界”,越远越好评,反正大家“我的门。”三舅说。

两人都愣着。

好一会儿,二舅认输了。想到那每集一顿的细粮,想到寡妇那冰凉的手指在他掌上轻轻地一碰。他由不得心中一颤,他同意和三舅一块儿走。

本来,二舅打算再住些时候,多住一个月就多五块钱游览费,他要把钱攒上,给那寡妇买块衣料,买双塑料底布鞋。

三舅跟环环说了要走的事,叫环环给他们订火车票。环环很意外,问又问不出名堂。最后说:“二哥也走吗?”

不等二舅开口,三舅便抢着说:“商量了的。”

环环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儿,见三舅下楼进了平房,她来到房间,塞给二舅一百块钱说:“三哥每月有钱,我就不给了。这钱,回去要省着花。”

二舅接了钱,趁中午溜出家门,到街上买了一块什么纤维,一件男孩子穿的针织背心。还想,再买双女式塑料底布鞋。犹豫了一阵,没买,他躲闪着回到家来,将东西裹在一件汗褂里,剩下的钱则全部缝进贴身口袋。

二舅、三舅离开杭州时,环环一家都去车站送。在站台上,环环拿着两张卧铺票嘱咐:“三哥,这是一张中铺,一张上铺,叫二哥睡中铺吧。”说完吧上铺的票塞给三舅。

三舅接过票,答应着“中,中”,刚上车就跟二舅换了票。列车徐徐开动了,环环在车下红了眼圈,一千多里地呢,见一面是少一面了。

回到家来,一院子麻绳扭着股悬挂在半空里。进了客厅,沙发上撂着本《毛选》五卷。

一千里外,二舅和三舅平安回来了。大包小包背了满肩,走出一身热汗竟不觉疲劳。离村还远就望见了那棵大槐树,脚下更觉轻快了。

二舅和三舅走进街里,街上出奇地静。槐树下的上马石还戳在那里,好似露在唇外的一颗牙。寡妇的门上却锁了一把黑锁,黑锁重的仿佛一块云彩,压在二舅心上使他喘不过气,更不敢向人打问。两人在树下立定了。

一个汉子从东头走过来,冲二舅诡秘地一笑。没停脚,走到西头去了。走远了,又回头诡秘地一笑。

三舅也看见了那笑,觉得脚软,竟在上马石上坐下来,头顶上的槐树是秃的。

不知过了多久,三舅站起来回身看二舅,二舅正盯了三舅在看。

他们彼此盯住对方的脸。他的脸上有他;他的脸上有他。忽然间,都看明白了彼此的心思。

个人拿了个人的东西,二舅和三舅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走的很累。

背对着背走了一阵,三舅忽然回身喊:“哎,今日是集。”

“唔。”二舅站住脚应了一声,继续向东走。

三舅又喊:“哎,面是发不起了,咱烙饼行不?”

二舅低下头没应声也没回身,一直走,一直走,走进自家梢门。

街面闲了,从东头到西头,仿佛很长很远。轻易是走不过去了,轻易也走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