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鸣对白大省当时的精神状态感到吃惊,可他并无太多的担心。他了解他的姐姐白大省,他知道他这位姐姐不会有什么真想不开的事。白大省当时的精神只给白大鸣想要开口的事情增设了一点儿小障碍,他本是为了驸马胡同拆迁的事而来。

白大鸣已经先于白大省结了婚,女方咪咪在一所幼儿师范教音乐,白大省是两人的介绍人。白大鸣结婚后没从家里搬出去,他和咪咪的单位都没有分房的希望,两人便打定主意住在家里,咪咪也努力和公婆搞好关系。虽然这样的居住格局使咪咪觉出了许多不自如,可现实就是这样的现实,她只好把账细算一下:以后有了孩子,孩子顺理成章得归退休的婆婆来带,她和白大鸣下班回家连饭也用不着做,想来想去还是划算的,也不能叫做自我安慰。要是没有驸马胡同拆迁的信息,白大鸣和咪咪就会在家中久住下去,味咪已经摸索出了一套与公婆相处的经验和技巧。偏在这时驸马胡同面临着拆迁,而且信息确凿。白大省已经得到通知,像她这样的住房面积能在四环以内分到一套煤气、暖气俱全的三居室单元。一时间驸马胡同乱了,哀婉和叹息、兴奋和焦躁弥漫着所有的院落。大多数人不愿挪动,不愿离开这守了一辈子的北京城的黄金地段。九号院牙都掉光了的赵奶奶对白大省说,当了一辈子北京人,老了老了倒要把我从北京弄出去了。白大省说四环也是北京啊赵奶奶,赵奶奶说,顺义还是北京呢!

三号院的简先生也是逢人就说,人家跟我讲好了,我们家能分到一梯一户的四室两厅单元房,楼层还由着我们挑。可我院里这树呢,我的丁香树我的海棠树,我要问问他们能不能给我种到楼上去!简先生摇晃着他那一脑袋花白头发,小资本家的性子又使出来了。

白大省对驸马胡同深有感情,可她不像赵奶奶、简先生他们,她打定主意不给拆迁工作出一点儿难题。新的生活、敞亮的居室、现代化的卫生设备对白大省来说,比地理方位显得更重要。况且她在那时的确还想到了夏欣,想到他四处租房,和房东讨价还价的那种可怜样儿,白大省在心中不知说了多少遍呢:和我结婚吧,我现在就有房,我将来还会有更好的房!

驸马胡同的拆迁也牵动了白大鸣和咪咪的心,准确地说,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咪咪。有天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就把白大鸣也叫醒说,早知道驸马胡同会这样,不如结婚时就和白大省调换一下了,让白大省搬回娘家住,她和白大鸣去住驸马胡同。这样,拆迁之后的三居室新单元自然而然便归了他们。白大鸣说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再说咱们这样不也挺好吗?咪咪说好与不好,也由不得你说了算。敢情你是你爸妈的儿子,我可怎么说也是你们家的外人。你觉着这么住着好,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心思和技巧?一家人过日子老觉着得使技巧,这本身就让人累。我就老觉着累。我做梦都想和你搬出去单过,住咱们自己的房子,按咱们自己的想法设计、布置。白大鸣说那你打算怎么办呀,咪咪说这事先不用和爸妈商量,先去找白大省说通,再返回来告诉爸妈。就算他们会犹豫一下,可他们怎么也不应该反对女儿回家住。白大鸣打断咪咪说,我可不能这么对待我姐,她都三十多岁了,老也没谈成合适的对象,咱们不能再让她舍弃一个自己的独立空间啊。咪咪说,对呀,你姐一个人还需要独立空间呢,咱们两个人不更需要独立空间么。再说,她老是那么一个人呆着也挺孤独,如果搬回来和爸妈住,互相也有个照应。白大鸣被咪咪说动了心,和咪咪商量一块儿去找白大省。味咪说,这事儿我不能出面,你得单独去说。你们姐弟俩说深了说浅了彼此都能担待,我要在场就不方便了。白大鸣觉得咪咪的话也对,但他仍然劝咪咪仔细想想再作决定。咪咪坚决不同意,她说这事儿不能慎着,得赶快。她那急迫的样子,恨不得把白大鸣从床上揪起来半夜就去找白大省。又耗了几天,白大鸣在咪咪的再三催促下去了驸马胡同。

白大鸣坐在白大省一塌糊涂的床边,屁股底下正压着她那团黑红点点的毛衣。他知道他的姐姐遭了不幸,他给她倒了一杯水。白大省喝了水,按捺不住地对白大鸣说起了夏欣。她说着,哭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白大鸣看着心里很难过。他想起了姐姐对他几十年如一日的疼爱,想起小时候有一次他往院子里扔了一个香蕉皮,姥姥踩上去滑了一跤,吓得他一着急,就说香蕉皮是白大省扔的。姥姥骂了白大省一整天,还让白大省花了一个晚上写了一篇检讨书。白大省一直默认着自己这个“过失”,没有揭穿也没有记恨过白大鸣对她的“诬陷”。白大鸣想着小时候的一切,实在不知道怎么把换房的事说出口。后来还是白大省提醒了他,她说大鸣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来找我?

白大鸣一狠心,就把想和白大省换房的事全盘托出。白大省果然很不高兴,她说这肯定是咪咪的主意,一听就是咪咪的主意,咪咪天生就是个出这种主意的人。她说她早就后悔当初把咪咪介绍给白大鸣,让咪咪变成了她们白家的人。她质问白大鸣,问他为什么与咪咪合伙欺负她——难道没看见她现在的样子吗,还是假装不知道她从前的那些不如意。她说大鸣你真可恶真没良心你真气死我了你是不是以为我这人从来就不会生气呀你!她说你要是这么想你可就大错特错了现在我就告诉你我会生气我特会生气我气性大着呢,现在你就回家去把咪咪给我叫来,我倒要看看她当着我的面敢不敢再重复一遍你们俩合伙捏鼓出的馊主意!

白大省的语调由低到高,她前所未有地慷慨激昂滔滔不绝,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言词尖刻忘乎所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白大鸣已经悄悄地走了,当她发现白大鸣不见之后,才慢慢使自己安静下来。白大鸣的悄然离去使白大省一阵阵地心惊肉跳,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他不仅从驸马胡同消失了,他甚至可能从地球上消失了。可他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呢她的亲弟弟!他生下来不长时间就得了百日咳;两岁的时候让一粒榆皮豆卡住嗓子差点憋死;三岁他就做了小肠疝气手术;五岁那年秋天他掉进院里那口干井摔得头破血流;七岁他得过脑膜炎;十岁他摔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磕掉了门牙……可怜的大鸣!为什么这些倒霉事儿都让他碰上了呢,从来没碰上过这些倒霉事儿的白大省为什么就不能让她无比疼爱的弟弟住上自己乐意住的新房呢。白大省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不住白大鸣,她是在欺负他是在往绝路上逼他。她必须立刻出去找他,找到他告诉他换房的事不算什么大事,她愿意换给他们,她愿意搬回家去与父母同住……

她在白大鸣的单位找到了白大鸣,宣布了她的决定。想到数落咪咪的那些话她也觉得不好意思,就又给咪咪打电话,重复了一遍她愿意和他们换房的决定。她好言好语,柔声细气,把本来是他们求她的事,一下子变成了她在央告他们,甚至他们答复起来若稍有犹豫,她心里都会久久地不安。

她献出了自己的房子,驸马胡同拆迁之日,也就是她回到父母身边之时。这念头本该伴随着阵阵凄楚的,白大省心中却常常升起一股莫名的柔情。每天每天,她走在胡同里都能想起很多往事,从小到大,在这里发生的她和一些“男朋友”的故事。她很想在这胡同消失之前好好清静那么一阵,谁也不见,就她一个人和这两间旧房。谁敲门她也不理,下班回家她连灯也不开,她悄悄地摸黑进门,进了门摸黑做一切该做的事,让所有的人都认为屋里其实没人。有一天,当她又打着这样的主意走到家门口时,一个男人怀抱着一个孩子正站在门口等她。是郭宏。

郭宏打碎了白大省谁也不见的预想,他已经看见了她,她又怎么能假装屋里没人?她把他让进了门,还从冰箱里给他拿了一听饮料。

这么多年白大省一直没有见过郭宏,但是她知道他的情况。他没去成日本,因为那个日本女生忽然改变主意不和他结婚了。可他也没回大连,他决意要在北京立足。后来,工作和老婆他都在北京找到了,他在一家美容杂志社谋到了编辑的职务,结婚几年之后,老婆为他生了一个女儿。郭宏的老婆是一家翻译公司的翻译,生了女儿之后不久,有个机会随一个企业考察团去英国,她便一去不复返了,连孩子也扔给了郭宏。这梦一样的一场婚姻,使郭宏常常觉得不真实。如果没有怀里这活生生的女儿,郭宏也许还可以干脆假装这婚姻就是大梦一场,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作为一个男人他还算不上太老。可女儿就在怀里,她两岁不到,已经认识她的父亲,她吃喝拉撒处处要人管,她是个活人不是梦。

此时此刻郭宏坐在白大省的沙发上喝着饮料,让半睡的女儿就躺在他的身边。他对白大省说,你都看见了,我的现状。白大省说,我都看见了,你的现状。郭宏说我知道你还是一个人呢。白大省说那又怎么样。郭宏说我要和你结婚,而且你不能拒绝我,我知道你也不会拒绝我。说完他就跪在了白大省眼前,有点像恳求,又有点像威胁。

这是千载难逢的一个场面,一个仪表堂堂的大男人就跪在你的面前求你。渴望结婚多年了的白大省可以把自己想象成骄傲的公主,有那么一瞬间,她心中也真的闪过一丝丝小的得意,一丝丝小的得胜,一丝丝小的快慰,一丝丝小的晕眩。纵然郭宏这“跪”中除却结婚的渴望还混杂着难以言说的诸多成分,那也足够白大省陶醉一阵。从没有男人这样待她,这样的被对待也恐怕是她一生所能碰到的绝无仅有的一回。一时间她有点糊涂,有点思路不清。她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郭宏,她闻见了他头发的气味,当他们是大学同学时她就熟悉的那么一种气味。这气味使此刻的一切显得既近切又遥远,她无法马上作答,只一个劲儿地问着: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

跪着的郭宏扬起头对白大省说,就因为你宽厚善良,就因为你纯、你好。从前我没见过、今后也不可能再遇见你这样一种人了你明白么。

白大省点着头忽然一阵阵心酸。也许她是存心要在这晕眩的时刻,听见一个男人向她诉说她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人,多么难以让他忘怀的女人,就像很多男性对西单小六、对小玢、对白大省四周很多女孩子表述过的那样,就像我的丈夫王永将我小心地拥在怀中,贪婪地亲着我的后脖颈向我表述过的那样。可是这跪着的男人没对白大省这么说,而她终于又听见了几乎所有认识她的男人都对她说过的话,那便是他们的心目中的她。就为了这个她不快活,一种遭受了不公平待遇的情绪尖锐地刺伤着她的心。她带着怨忿,带着绝望,带着启发诱导对跪着的男人说,就为这些么!你就不能说我点别的么你!

跪着的男人说,我说出来的都是我真心想说的啊,你实在是一个好人……我生活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才悟透这一点……白大省打断他说,可是你不明白,我现在成为的这种“好人”从来就不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

跪着的男人仍然跪着,他只是显得有些困惑。于是白大省又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呀,我现在成为的这种“好人”根本就不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

跪着的男人说,你说什么笑话呀白大省,难道你以为你还能变成另外一种人么?你不可能,你永远也不可能。

永远有多远?!白大省叫喊起来。

我坐在“世都”二楼的咖啡厅等来了我的表妹白大省。我为她要了一杯冰可可,我说,我知道你还想跟我继续讨论郭宏的事,实话跟你说吧这事儿很没意思,你别再犹豫了你不能跟他结婚。白大省说,约你见面真是想再跟你说说郭宏,可你以为我还像从前那么傻吗?哼,我才没那么傻呢,我再也不会那么傻了。噢,他想不要我了就把我一脚踢开,转了一大圈,最后怀抱着一个跟别人生的孩子又回到我这儿来了,没门儿!就算他给我跪下了,那也没门儿!

我惊奇白大省的“觉悟”,生怕她心一软再变卦,就又加把劲儿说,我知道你不傻,人都会慢慢成熟的。本来事情也不那么简单,别说你不同意,就是你同意,姨父姨妈那边怎么交待?再说,你把自己的房都给了大鸣,就算你真和郭宏结婚,姨父姨妈能让你们——再加上那个孩子在家里住?白大省说,别说我们家不让住,郭宏他们一直住他大姨子的房,他大姨子现在都不让他们爷儿俩住。所以,我才不搭理他呢。我说,关键是他不值得你搭理。白大省说,这种人我一辈子也不想再搭理。我说,你的一辈子还长着呢。白大省说,所以我要变一个人。她说着,咕咚咕咚将冰可可一饮而尽,让我陪她去买化妆品。她说她要换牌子了,从前一直用“欧珀莱”,她想换成“CD”或者“倩碧”,可是价格太贵,没准儿她一狠心,从今往后只用婴儿奶液,大影星索菲姬·罗兰不是声称她只用婴儿奶液么。

我和白大省把“世都”的每一层都转了个遍,在女装部,她一反常态地总是揪住那些很不适合她的衣服不放:大花的,或者透得厉害的,或者弹力紧身的。我不断地制止她,可她却显得固执而又急躁,不仅不听劝,还和我吵。我也和她吵起来,我说你看上的这些衣服我一件也看不上。白大省说为什么我看上的你偏要看不上?我说因为你穿着不得体。白大省说怎么不得体难道我连自己做主买一件衣服的权利也没有啊。我说可是你得记住,这类衣服对你永远也不合适。白大省说什么叫永远也不合适什么叫永远?你说说什么叫永远?永远到底有多远!

我就在这时闭了嘴,因为我有一种预感,我预感到一切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简单。果然,第二天中午我就接到白大省一个电话,她告诉我她是在办公室打电话,现在办公室正好没人。她让我猜她昨晚回家之后在沙发缝里发现了什么?她说她在沙发缝里发现了一块皱皱巴巴、脏里巴叽的小花手绢,肯定是前两天郭宏抱着孩子来找她时丢的,肯定是郭宏那个孩子的手绢。她说那块小脏手绢让她难受了半天,手绢上都是馊奶味儿,她把它给洗干净了,一边洗,一边可怜那个孩子。她对我说郭宏他们爷儿俩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孩子怎么连块干净手绢都没有。她说她不能这样对待郭宏,郭宏他太可怜了太可怜了……白大省一连说了好多个可怜,她说想来想去,她还是不能拒绝郭宏。我提醒她说别忘了你已经拒绝了他,白大省说所以我的良心会永远不安。我问她说,永远有多远?

电话里的白大省怔了一怔,接着她说,她不知道永远有多远,不过她可能是永远也变不成她一生都想变成的那种人了,原来那也是不容易的,似乎比和郭宏结婚更难。

那么,白大省终于要和郭宏结婚了。我不想在电话里和她争吵或者再规劝她,我只是对她说,这个结果,其实我早该知道。

这个晚上,我和我丈夫王永在长安街上走路,他是专门从B城开车来北京接我回家的。我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渴望见到王永,我对我丈夫心存无限的怜爱和柔情。我要把我的头放在他宽厚沉实的肩膀上告诉他“我要永远永远待你好”。我们把车存在民族饭店的停车场,驸马胡同就在民族饭店的斜对面。我们走进驸马胡同,又从胡同出来走上长安街。我们没去打搅白大省。我没有由头地对王永说,你会永远对我好吧?王永牵着我的手说我会永远永远疼你。我说永远有多远呢?王永说你怎么了?我对王永说驸马胡同快拆了,我对王永说白大省要和郭宏结婚了,我对王永说她把房也换给白大鸣了,我还想对王永说,这个后脑勺上永远沾着一块蛋黄洗发膏的白大省,这个站在水龙头跟前给一个不相识的小女孩洗着脏手绢的白大省是多么不可救药。

就为了她的不可救药,我永远恨她,永远有多远?

就为了她的不可救药,我永远爱她,永远有多远?

就为了这恨和爱,即使北京的胡同都已拆平,我也永远会是北京一名忠实的观众。

啊,永远有多远啊。

1998年8月20—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