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外公的菜园

外婆死了以后,外公仍然一个人住在那栋他们俩一起住过的房子里,照料着那个菜园。那些鸡他不想再照顾了。所以有一天,他把所有的鸡装在一个鸡笼子里,送到镇上的屠夫那里。他只留下阿凤和它的小鹅,那些小家伙现在都长大很多了。我们几乎每星期都去看外公。阿凤和它的小鹅成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跑,不是在院子里,就是在园子里,要不就是在屋子里。如果我叫一声阿凤,它就会朝我跑来,但是一旦外公走开,它就立刻转身,扇动翅膀咯咯叫着,朝外公那里跑去。那些小家伙也学它这样。我若要跟它们在一起,就也得加入它们,跟着往菜园的方向前进。

外公家传的职业是园丁,他的爸爸文森特及爷爷吉欧瓦尼都是干这行的,所以,他的菜园也就特别的大。菜园在房子后面,鸡舍围栏的旁边,一边通向贮粪堆,另一边通往镇上的街道。在贮粪堆那边种了一排苹果树,外公还在角落里辟了一个小小的葡萄园。菜园被分成一畦畦的,每一畦中间隔着小沟渠,让灌溉的水可以流过。

每一畦地都种着不同的作物:依据时令的不同而种马铃薯、生菜、甘蓝菜、胡萝卜、洋葱等,反正几乎所有的蔬菜都有。当外公在园子的这一头播种与灌溉时,那一头的作物可能已经可以收成了,整年都是这样,外公的菜园永远没有全部采收完的一天。最美的是春天,苹果花刚开,园子里的蔬菜也开始冒芽,而樱桃树菲丽丝则一片白茫茫的。它立在园子的一角,在街道与前院的中间,高度刚好让人从任何方向都可以看到它。外公自从一个人住以后,经常坐在樱桃树下消磨时光。以前,他可能是为了我才会走到樱桃树下,现在他把外婆的竹椅搬到树下来,当菜园里的活儿忙完了,或者他想一个人静一静的时候,他就坐在那张竹椅上,和阿凤及那些小鹅在一起,然后闭上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有一次我看到他这样,便问他:“外公,您是不是死了?”

然后他半睁着眼,就像那些鸡对外婆做的那样,朝我眨一眨眼睛。

“过来。”他挪了个位子给我,我坐下,他揽着我的肩,一手拉着我的手捂住我的眼睛。

“跟外公说,你看到什么?”他轻声问。我说,一片漆黑。然后他说:“现在仔细听吧!”我注意地听,听到一点点叽叽喳喳的叫声,还有树叶的窸窣声。

“那是山雀。看到没?山雀妈妈给宝宝带什么吃的回来了?”

我什么也没看到,不过我听到拍翅膀的声音,还有叽叽的叫声。我的天,它们叫得多么响亮啊!

“它刚刚喂饱了它的小宝宝。”外公解释道,“现在再听一下。”

我听到一阵精神饱满的嗡嗡声。

“那是要飞回蜂窝的小蜜蜂,它们刚从花丛中吸饱了花蜜,现在挺着胀胀的肚子正要回家。看到了没?”

我集中注意力,最后确信自己真的看到了。那些可怜的蜜蜂,它们的肚子是那么大,以至于都快要飞不动了。

外公把手从我的脸上移开,问道:“懂不懂?当你专注地听,你会看到很多东西,比睁开眼睛看到得还多。现在来听樱桃树的呼吸声吧。”

我再次闭上眼睛,感觉一阵微风轻抚我的脸颊,樱桃树的叶子轻柔地摆动着。

“真的,外公,菲丽丝在呼吸。”我肯定地说。

外公轻轻摸着我的头,一动也不动地静静听着。我朝他望去,看到他正在微笑。

每当我想起外公,首先浮上脑海的总是这一幕,那一天,外公教我聆听树木的呼吸。

五月的时候,外公来我家替我庆祝六岁生日。其实,我们都知道他不太喜欢城市,又想到他以往都是和外婆一起来的,于是妈妈在电话里告诉他:“不是非来不可。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宴会,就是吃吃蛋糕而已。”

“那样更好,”他回答,“少了琳达,就算庆祝大事也没有什么意思。”

中午,外公骑着他运送蔬菜的三轮车准时到达,跟往常一样,车上装满了要送给我们和爷爷奶奶的礼物。

他总是骑着这辆车运送蔬菜或鸡到镇上或城里,要不然,就是骑他那辆自行车。妈妈劝他买辆汽车,但他怎么都不肯。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又聊到这件事,妈妈说:“你开车,我在公公婆婆面前才有面子。”

“原来如此,你是怕这屋子的主人看不起我!”外公嘲讽地笑一笑,“那我带来的那些新鲜蔬菜和鸡蛋,不会被他们嫌弃吧?”

妈妈整个脸都红了。

“我早说过了,你不要再劝我了。我不会买我不需要的汽车。要不你们就接受我这个样子,要不你们就不要管我。”

这次争执之后,妈妈再也不提买车的事了,外公继续骑着他的三轮车到处跑——那辆跟他一样,也许比他更老的老爷车。

外公带了两个篮子来参加我的生日会,一个装满了蔬菜,另一个装着阿凤和它的小鹅。

“它们不想单独留在家里,我是被迫带它们来的。”他对着目瞪口呆的奶奶辩解道。

对我,他悄悄地眨眨眼。

午餐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度过。阿凤展现了良好的教养,连奶奶都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聪明又有教养的鹅。她真的用了“有教养”这个字眼,外公笑得很开心。

“自己人说说就好,不要告诉别人,安冬尼亚女士,像这样的鹅,路上还有好多呢!您懂我的意思吗,安冬尼亚女士?”

“爸!”妈妈叫着,不安地看看奶奶。

“我说了什么吗?”外公反问妈妈,“对了,注意听,我今天来主要还有一个建议。现在是托尼诺享受自由的最后一年了,明年他就要上学,然后就没完没了了。所以,我想,现在天气比较暖和,你又有那么重要的工作要做,至于你先生我可是什么都不想说,不要打断我,至于你妈妈会怎么样……不过她已经不在了……这么说吧,你们整天都在工作,这孩子关在家里就像坐牢一样……”

“爸,您到底在说什么呀?这孩子可是很喜欢去幼儿园的啊!”

我不敢看着妈妈,我之所以会骗她我喜欢上幼儿园,是为了能听到几句好听的话。

“也许吧,不过现在天气那么好,幼儿园的课程也快结束了。总之……”

生平第一次,我看到外公脸上尴尬的表情,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是突然间我的脑子灵光一闪,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你为什么不让他到我那里住几个星期?”外公将最后一句话很快地说完,然后开始用一小块面包将眼前的盘子擦干净。接着是一阵沉默。外公低着头将盘子里的那块面包推来推去。

这个建议实在太棒了,我高兴得无法呼吸,大叫一声:“外公!”然后冲进他的怀里。

最后妈妈说道:“您只有一个人,又要照顾那园子……屋子里又有那么多事要做,妈又不在……您要怎么照顾这孩子啊?”

我知道妈妈不想让我去跟外公往。第一,爸爸因为工作的原因经常不在,她很怕晚上一个人在家。此外,我从出生到现在就像一张邮票似的黏着她。还有,她根本不信任外公。

大家都觉得外公很疯狂,连外婆有一次都说:“你外公啊,是个疯子!”虽然她讲这句话的时候,听起来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妈妈在她的椅子上动来动去,爷爷奶奶看起来好像突然间又聋又哑,甚至还瞎了似的。他们说:“这件事情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突然外公抬起头来,我看见他眼中闪烁着湿润的微光。“我还没有求过你什么。”他喃喃说道。

当天晚上,我就跟他一起回家了。

我们把我的行李放在送货车上,又把装了阿凤和小鹅的篮子也摆好,然后就出发了。妈妈和爷爷奶奶在窗边激动地挥手,好像我们是要搬到美国去。

十四天的假期最后变成一个月,因为爸爸出差时摔断了腿,妈妈必须要照顾他,送他去他想去的地方。当她在电话里告诉我爸爸摔断腿的事,我竟然高兴地欢呼起来。这样的反应可把她惹毛了,她问:“你外公在吗?”

“我当然在,”外公叫道,“你儿子好得很,不要紧张。”

妈妈严厉地审问了一番,然后渐渐冷静下来,最后才放我们一马。

就这样,我和外公一起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在这段日子里,第一个从我手中掉下去的东西是装“查巴欧”的盘子。外公每天早晨都会做加蛋加糖的“查巴欧”给我吃。当我还躺在床上半梦半醒时,就会听到外公在楼下打蛋的声音。我慢慢清醒过来,一边等外公过来,一边欣赏着早晨的阳光,打发时间。金黄色的光芒从百叶窗的缝隙中透出来,在空中挥洒着美丽的图案。我听到阿凤带着它的小鹅在院子里散步,也听到外公在厨房里打蛋。

打蛋要打半个小时,直到它变成像鲜奶油那样。这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可是“查巴欧”真的是很好吃的早餐。它会这么好吃,是因为外公总是加一匙红酒,使它尝起来像蜜酒那么好吃,比奶奶的水果蛋糕及妈妈做的巧克力布丁都要好吃。

当我跟妈妈形容外公怎么做“查巴欧”时,她大叫了三次:“对了,这就是为什么了。”她真的重复说了三次。我以为,她会这样说,是因为不相信“查巴欧”比她做的巧克力布丁要好吃,为了安慰她,我说:“再仔细想想,您的巧克力布丁也很好吃,就和外公的‘查巴欧’一样好吃。”但是妈妈又开始发作了:“太荒唐了!竟然给六岁的小孩喝酒!”

现在我终于明白,妈妈在意的是外公在“查巴欧”里加了一点红酒。我告诉妈妈:“外公说,您小的时候也常常喝酒,这让您能长得大些。若不是这样,您现在还像个软木塞那么小,就像刚出生的时候那样。”

“我像个软木塞?!”妈妈的自尊心大受伤害,吼着。从此以后,关于酒与“查巴欧”的事,她一句也不提。

为了要做“查巴欧”,外公和我每天傍晚都会去一个农夫那里拿鸡蛋。那个农夫叫作艾米利欧,住在一两公里外的地方。艾米利欧有一个牛栏,里面的五六头牛像是小公主一样被他呵护着。可是他却没有鸡舍。那些鸡想在哪里下蛋,就在那里下蛋,在干草堆、矮树丛,甚至是牛栏里都行。

外公总是对艾米利欧说:“我真是搞不懂为什么你不盖个像样的鸡舍。我家琳达要是看到你这样,肯定有你好受的。”

而他总是这样回答:“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结婚。”

虽然他没结婚,也没有一个像样的鸡舍,不过找鸡蛋可是难不倒他。不可思议的是,那些鸡好像天天都会告诉他蛋下在哪里。

当我们傍晚到他那里去时,他看到我们一定立刻报告:“今天下了五个!”或者“今天只有三个。”然后就凭着十分准确的直觉到蛋找出来。

有一次他竟然在一双鞋子里找到两个蛋。

“这怎么行啊!”外公喊道。

“你应该好好儿教教它们。若是琳达在这里,绝对不会放着不管的。”

鸡要怎么管,艾米利欧自有想法,说实在的,他真是个心胸宽大的人。

第一晚,外公只想从艾米利欧那里拿一个鸡蛋回来。他认为,“查巴欧”应该非常新鲜,闻起来还要有鸡蛋的味道。

外公把蛋藏在上衣里,把我放到自行车前面的大梁上,准备回家。

艾米利欧问道:“你一定要把蛋放在那里吗?”

“那你说我应该放在哪里?”外公回答他。其实是这样的,外公不管买什么东西,都会往上衣里面藏。外婆曾说那是个“要命的坏习惯”。外公曾把香烟、报纸、面包都放在他的衬衫里,有一次甚至把从市场上买回来的四五只小鸡也放在那里,结果它们全都在里面拉了屎。外婆因此发了脾气,不过,他告诉她,袋子是女人拿的东西,他从来都不拿袋子的,从小时候到八十岁都是这样。

“你真是无可救药,老顽固!”外婆这样回答他。

外公挑了一些他认为非常新鲜的蛋带走。大约走了一公里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是我的手脚撞到了——总之听到一个很少听到的声音。

外公停下来。

“我稍微看一下呀,托尼诺,”他朝衬衫里面看一眼,说道,“这下我们有炒蛋可以吃了。”

事实上,外公的衬衫里全是蛋黄,但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不要担心,托尼诺,我们现在就回去再拿两个蛋。要是一个破了,我们还有一个。”

他笑得很开心,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有一次我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一盒蛋,妈妈不但没有笑,反而赏我一个耳光。在某些方面,妈妈和外公真是完全不一样。

“查巴欧”做好了以后,外公来到我的房间,把窗户打开。“醒醒吧,你这贪睡虫,布谷鸟已经开始叫了。”他边说边唱。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只是太大声了,我不得不捂着耳朵。

“不要唱了,外公!”

“快快,不然‘查巴欧’要糊了。阿凤已经没有耐心等了。”他说。

我一下子就把“查巴欧”吃完了,穿着我随手抓到的衣服——这点外公一点都不介意——冲进院子里喂阿凤和它的小鹅们吃东西。之后,我们大家一起到园子里去。

每次从樱桃树下经过,我们总会停下来检查一下樱桃树是否成熟了。

“再过几天,”外公喃喃自语,轻抚着菲丽丝对我说道,“就可以收获了,我再教你怎么爬树。”

这个提议让我兴奋不已,我悄悄地拜托菲丽丝快点让我美梦成真。我也怕妈妈在外公实现他的承诺之前就来把我接走了。不过,后来爸爸跌断了腿,一切都没事了。

一天早晨,外公往高处一望,然后宣布道:“是时候了。”

他拿了把梯子靠在树干上,让我爬到第一根树枝上面。

“现在以骑马的姿势坐好,抓紧一点,等我上去。”

他脱下鞋子,将一个篮子套在左手臂上,一下子就爬到我上面去了。

“您是怎么办到的呀,外公?”

“秘密就在这里,”他敲敲头说道,“你要把自己想成一只小鸟,或者一只猫咪,对自己说,树是你的好朋友,是你的家。让自己舒服点、高兴点,把鞋子脱了,不要害怕,慢慢移动。菲丽丝会抓着你 的。”

外公开始采收樱桃,我则小心翼翼地往前爬,慢慢地站起来,抓到下一根树枝。外公好像没有在看我,可是他一动都没有动地守着。

“不是这样,这样比较好!”当我遇到障碍停下来时,他会这样建议。

一下子篮子里就装满了樱桃,可是待在树上感觉真好,我几乎不想下去了。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托尼诺,我还要工作。如果你学会了爬树,就可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即使一个人也没关系。”

不到一个星期,我就变成泰山了:我爬上,爬下,攀爬到最高的枝头上。外公不再跟着我了。有时他会把外婆的竹椅搬过来,闭上眼睛坐在樱桃树下。但是我知道,其实,他都看得见我。

“你知道吗,托尼诺?”外公向我承认,“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没有你这么灵巧。真的!在我还没学会爬树之前,经常掉下来。你跟你妈妈一样,她小时候也是个爬树高手。”

说我跟妈妈一样,让我感到很骄傲。当她来接我的时候,我马上把这个新学会的把戏告诉她:“妈妈,外公教我爬菲丽丝。您看,我可以爬到那么高的地方!”

我指着最高的树枝给她看。妈妈抬头往上看,回过头,又再看一次,整个脸突然间没有血色。

“爸,您是不是疯了?”她生气地对外公说。

“干吗呀?你小时候不是也常常爬到菲丽丝上面去?”

“二十五年前这棵树还只有一半高。这点您到底有没有想到啊?”

妈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翻了翻白眼。

那一刻,我突然好痛恨她,真希望她立刻消失在眼前。我跑到外公身边,紧紧抱着他,然而,他却将我轻轻地推开:“你妈妈是对的,托尼诺,我真的是个疯老头。”

这句话我永远无法忘记,我相信妈妈也忘不了。回家的路上真是可怕!

我心情很不好,因为妈妈忘记帮我买她答应要买给我的贴纸簿。她开到三家报摊、两家文具店去买,却收到两张罚单,因为她在不该停车的地方停车。当我看到她买到的东西不是我要的,便开始大哭,于是她赏了我一巴掌。回到家时,爸爸拄着一根拐杖迎接我。他听完我们吵架的经过,先是站在妈妈那边,后来又站在我这边,于是妈妈又开骂。这时候奶奶正好带着福乐皮下楼,福乐皮朝着正在骂人的妈妈叫,妈妈踢了它一脚,于是奶奶就带着它上楼去了,妈妈和爸爸则继续吵架。不知何时,他们终于停止吵架,然后把我送回房间作为处罚。我不再哭了。那个贴纸簿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看到妈妈拿到两张罚单,又那么生气的样子,我已经很满足了。外公的仇已经报了。

那晚,我梦到和外公一起在樱桃树上,我们就像马戏团的空中飞人。

外公倒挂在最高的树枝上,而我则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外公荡过来又荡过去,越来越快,最后终于把我抛向空中。我张开手臂,像小鸟一样一点都不害怕地飞出去,外公则在下面开心地对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