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对阿康的父亲说:从今以後,我总归是阿康的人了,请你们不要赶我走。阿康在上海,我在上海;阿康去安徽,我也去安徽;阿康吃官司,我给他送牢饭。阿康的父母就说:你这样一时冲动,将来要吃後悔药的啊!米尼说:不会,我保证不会,你们不要叫我走,真的不要叫我走。阿康的父母心软了,他们看这姑娘对阿康真心实意,就算将来要後悔,现在却死心塌地。说不定有了这姑娘,阿康会变好。他们想到阿康自小也没有一个亲近的朋友,不由得很心酸,望了米尼泪眼婆娑的一张脸,他们久久没有说话。

半天过後,父亲一声长叹,说道;你们等在家里,我去派出所打听打听。米尼就说:我也要去。父亲瞥了她一眼,说人要问你是阿康的什么人,你怎样说?又没有登记过的。米尼沮丧地低下了头。

父亲是下午的时候去的。傍晚才回来。两个女人眼睁睁地望着他,等待他说些什么。他坐在一把破损的椅上,情绪显得很颓唐。静了片刻,他才慢慢地开始说话。他说他先到了本地段的派出所,派出所却说并不知道阿康的消息,还反过来问道:这个人不是去安徽了吗?他说是啊,可是春节时回来度假了。派出所同志又问有没有申报临时户口啊?他说没有。派出所同志就说:怎么可以不报临时户口呢?上海这个城市是很复杂的,尤其是像阿康的这种情况——他截住了话头,父亲只得退了出来。在门口站了一时,定定神,决定去区的公安分局,依然什么也没有打听到。当时,他说他就有点像疯了似的,又跑到邻近的区公安分局,其实心里明明晓得这样瞎找是没有意义的,可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了。说到这里,他有些难为情地笑了一下,显得很凄惨,然後他又接着往下说。他问了一个区分局,问不着,就再去另一个区分局。他就好像乘公共汽车兜风一样,几乎跑遍了上海。假如走在路上时,看见有任何一个派出所,他也都要进去问一问。後来,他终於碰到了一个好人,他脸上流露出感动的神情,再一次说道,这是一个很好的同志——他问阿康父亲:你要找的人户口是在哪个地方,他说在安徽;那人就说,那你到上海市遣送站去问问。於是他就往遣送站去了。这时候,他是饿了渴了都忘记了,一心只想快点找到儿子,可是,他心里其实又并不指望能够找到儿子,他还想到:他这一世做人做得有什么意义呢?他终於到了遣送站,找到了负责同志。那人打开一大本花名册,哗啦哗啦翻了一阵,说有你要找的人,可是昨天已经遣送回安徽了。他心里陡地一惊,问道:是送回原工作单位,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那人说是原地的公安部门。他还说:本来是可以在上海处理的,拘留或者服刑,可是上海公安局里人实在太多,关不下外地人了,就送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只好把他们送回去,反正,是乱哄哄的。阿康父亲还想问他,当时是在哪里捉的阿康,是怎么样的情况,有没有打他,可是再一想,人都捉去了,问这些还有什么意思,这人也未必知道,就不再问了。他疲惫不堪地靠在椅上,说他自己都不晓得是怎么回来的,口袋里的钱都作了车钱,还不够,最後两站路是走着回来的。他想买一只糖糕垫垫肚子都没钱买了。母亲就说:马上就吃饭吧,饭已经烧好了,菜也热过一回了。父亲羞愧地一笑,说:现在却又吃不下了。

第二天上午,米尼收到了阿康的信,是他离开上海时写的,信中说,由於不便明说的原因,他马上就要回安徽了,他很想念她,并且很对不起她,希望她能够幸福,忘了他也不要紧的;最後说,後会有期,就结束了。米尼看了这封信,一会儿伤心,一会高兴,哭一阵,笑一阵。她拿了信去给阿康父母看,说:你们看,阿康给我写信,却没有给你们写信,说明他已经承认我是他的女人了,所以你们不可以叫我走了。阿康的父母说:我们再也没有叫你走过,你如愿意在这里,只要你将来不後悔,我们没有意见,只是我们不理解,你到底看中阿康什么地方——他们迟疑了一下,然後接着说——他是个有污点的青年。米尼说:我不管,我不管这些闲事,我反正是阿康的人了。他们觉得这姑娘有些颠狂了,可她对阿康的感情,使他们很感动,就让她留了下来,同他们在一起生活。

由於阿康的缘故,米尼对他的父母感到亲切。她想:既然不能和阿康在一起,和阿康的父母在一起也好的。她买菜,烧饭,收拾房间,空下来就给阿康织毛衣。她听人说,只要判了下来,就可以去探监了。可是,什么时候才判呢?现在,阿康又关在什么地方呢?她想阿康,有时候想得心痛,实在按捺不住这想念的苦处了,她就跑出门去,在马路上乱走一气。在拥挤的人群里钻来钻去,在首尾相接的车辆间很危险地穿插着。她直走到筋疲力尽,脚底打起了血泡,钻心地疼痛,才稍觉得平静了一些。她的心情渐渐柔和下来,缓缓地想着阿康,想着他现在正做什么。川流不息的人群从她身前和身後走过,她滋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她想:阿康去偷别人皮夹时,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这个念头缠绕着她,使她刚刚平息下去的心情又骚动起来。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感觉有一种无形的危险正渐渐逼近,她手脚冰凉,在衣袋里紧紧地握成拳,加快了脚步向家跑去。到家的时候,阿康的父母已经吃过了晚饭,收拾了饭桌,将一张白报纸铺在桌上,研究裁剪的技术。两人很专心地拿了一件旧衣服,在白报纸上比来比去,听她进来,就问她到什么地方去了,以後出去应当打声招呼。她心想:你们怎么也不问我吃过饭了没有?嘴上却并没有说什么,走到菜橱那边,准备挖一碗冷饭开水泡泡吃了。可是一转念,返身拿了一只鸡蛋,开了油锅,炒起了蛋炒饭,心里说:我才不跟你们客气呢!她感觉到背後有两双眼睛在看她,故意手脚很利落的,还切了葱花,菜刀清脆地剁着砧板,当当作响,油锅劈劈啪啪很欢快地爆着,房间里霎那间充满了香味。她盛了满满一碗,走到他们跟前,在桌边坐下,说道:裁衣服啊?阿康父母本是为了消遣,对裁剪实是一窍不通,让她见了他们的笨拙,便十分窘迫,喃喃道:不过玩玩罢了。米尼就说:这个,我可以教你们的,然後又加了一句:别的就要你们教我了。他们不晓得回答什么才好,将桌上的东西收拾起来,默默地坐着,听她很有滋味地嚼着蛋炒饭。

米尼好不容易将饭咽了下去,回到小房间里,直想哭。她觉得她非常孤独,她甚至开始想家。这时候,她发现她离家已有一个足月了,她想,家里该怎么找她啊;接着又想:这个月的生活费她还没去向阿婆领呢!想到这里,她的眼泪慢慢地回去了,她又镇定下来。她决定回一次家,要了钱,再把她的衣服拿过来。不知不觉中,冬天已经过去,棉袄就要穿不住了。

这一天下午,米尼决定回家了。出门时,阿康的父亲正在对面报栏看报纸,米尼本可以过去同他说一声,可是为了赌气,就谁也没告诉,兀自上了无轨电车。电车越来越驶近她所熟悉的那条马路,街上走的行人分明是她不认识的,可却叫她觉得很亲近,她想这是什么道理呢?到站了,她下了车来,越往自家的弄堂走,脚步越迟疑,走到弄堂口的时候,乾脆停了下来。她想不出这一个月里,家中会发生一些什么,因为想不出,就非常害怕回家。她希望这时候弄堂里能走出一个她认识的人,好向他打听打听。可是待到弄堂深处真有人走出的时候,她却赶紧地走开去,躲进一日用品商店里。弄堂里走出的人,是住在她家楼下的小芳,她想起了小芳的爸爸。

她转身跑过了一条马路,又跑过了一条马路,找到一个公用电话,给小芳爸爸打了一个传呼电话。等待回电的时候,她心跳得极快,一会儿想:小芳爸爸会不会不在家,一会儿想:小芳爸爸如果在家会不会来回电?要是他不回电怎么办?她心急如焚,站也站不定。她想:怎么这样长的时候还没有回电呢?要不要再继续等下去?她每过一会儿就要伸进头去,看看电话机旁边的锺,那锺就像停了一样。她再也等不下去了,她觉得不可能有回电了,她还怀疑传呼电话的人根本没有去传呼,这种人往往是很懒的,总是要等积压了一大叠传呼条子,才一家一家去传。想到这里,她就觉得她等了那么长时间都白等了。她离开了公用电话,朝回跑去。她想,她应当跑到她们弄堂所属的那一个传呼电话间去,如果小芳爸爸出来回电,一定是在那里给她打电话;如果电话间里的人根本没有去传,她可就对他不客气了,她认识那人,是个社会青年,瘸子。她还没等跑进传呼电话间,就一眼看见小芳的爸爸。

这电话间是设在一条弄堂口,旁边有一个老虎灶。弄口前是繁华的马路,汽车开来开去,喇叭哒哒地叫。小芳爸爸站在电话间视窗外面,一只手指头塞在耳朵里在打电话。他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头上戴了顶毛线压发帽,没穿棉袄,只在毛线衣外面套了件棉背心,脚下是一双拖鞋。米尼用手堵住嘴,眼泪流了下来,她想:现在这世界上,小芳的爸爸是她最最亲的人了。

他们两人来到一个合作食堂,要了两碗小馄饨。米尼一直在流泪,说不出话来。她一边哭一边吃着小馄饨,直至一碗馄饨吃完,才渐渐止了眼泪,说出话来。起先,她因为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头,她说得很乱,常常叫人摸不着头脑,甚至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就停了下来,心里茫茫然一片。可是小芳的爸爸十分耐心地等待着,很风趣地鼓励她,说:讲错也不要紧的,可以重讲。她不禁破涕为笑,慢慢地镇定下来,将事情从头至尾叙述了一遍。她既是说给小芳爸爸听,也是说给自己听。这是事到如今,她第一次的,将事情前後顺序好好地理了一遍,她暗暗吃惊道:难道这真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吗?这怎么能够叫人相信呢?离开乡村的那一个夜晚竟还这样清晰,三星从头顶上流逝,那一幅情景好像梦境似的,而她现在究竟到了哪里?

两个女人穿着脏的白衣服,一胖一瘦,在揭了锅盖的炒面跟前说话,黄煎煎的炒面在午後阳光下发出油腻的亮光。她们说的是什么呢?听起来那样的不可理解。小芳爸爸的面目也渐渐模糊起来,米尼甚至怀疑这个人是否是她认识的。说完之後,她就怔怔地坐在那里,心里充满了迷蒙的感觉。这时候,小芳爸爸说话了。他说:米尼:咱们还是回家吧。他用了“咱们”这两个字,使米尼受了感动,可是,为什么要回家呢?她问。你这样是很危险的,小芳爸爸说。她笑了起来,说她看不出有什么危险,倒请他讲讲看,怎么是危险了。小芳爸爸没有笑,他板着脸说:你不要继续发神经病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米尼困惑地说道:小芳爸爸,从来没见你这样严肃过,你是在给我上课啊!说着,她又笑了。小芳爸爸光火了,他拍了一下桌子,说,你现在就跟我回去。我不回去!她高声叫道,门口那两个女人什么也没有听见,继续说着她们的事情,咧开嘴笑着。小芳爸爸紫着脸,要去拉她,她却撒野地用馄饨汤泼他。这时候,她却看见小芳爸爸眼睛里有了闪闪的泪光。她不再闹了,却依然强着脖子,说:我不回去。停了一会儿。小芳爸爸努力咽下一口唾沫,只见他瘦长的脖子上那颗核桃艰难地蠕动了一下。然後,他说:米尼,你现在如不跟我回去,以後就再难回去了。他的话里有一种非常沈重而真实的东西,触动了米尼,她软和下来,说道:小芳爸爸我不回去,我真的不回去,回去有什么意思?回去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的。小芳爸爸说:米尼,人活一世,本是没什么意思的,只要不遭遇大的灾难,平安度过就是万幸,你这样小的孩子,我对你说这些你大概听不懂,可是你要相信我这把年纪,我是可以做得你的父亲还多的。说到“父亲”两个字,两人都涌上了眼泪。米尼摇着头,泪水莹莹地闪着光芒,她说:小芳爸爸,你的话我真的听不懂,如果没有意思,又何苦非做完一世人生呢?又没有人强迫我们,黄浦江没有盖盖子。我不管别的,我只要阿康,和阿康在一起,开心。开心这一件事,就像是下饭的小菜,人要活着是靠饭,有没有菜其实是无所谓的。小芳爸爸说了这句话竟流出了眼泪。人活一世真是太不开心了!米尼嚷道。阿康不会叫你开心的!小芳爸爸叫道。会的,比你会,比你会得多!米尼叫。小芳爸爸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瘪瘪地坐在凳子上,两只手上全沾满了油腻的馄饨汤:看来我是拉你不回头了,你这样不听大人的话,叫人很难过啊!米尼说:我打电话请你出来,是想让你帮我个忙,和我阿婆说一声,说我结婚了,说到“结婚”两个字,她的脸忽然焕发了一下。她停了停,继续说道:你代我说,或者就以你的名义说,你说,阿婆应当说话算话,每月给米尼生活费,她现在还没有工作啊。然後你再把我的四季衣服要出来,说一个时间,我来拿,要是你忙,让小芳或小芬送出来也可以,不过,最好是你自己,你待我就像我自己的爸爸。这是我的地址和传呼电话。她说话的时候,小芳爸爸一直没有抬头。米尼柔声说:我的话,你听清楚了吗?他还是没有抬头,过了许久,他站起身,两手撑在脏的桌面上,向米尼伸出脖子,两眼瞪了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数到三,数到三的时候,你必须跟我回去;一、二、他数完“二”,停顿了很长时间,然後慢慢地吐出了“三”。米尼说:我不回去。小芳爸爸立直身子,再没看她一眼,拂袖而去了。

过了三天,米尼收到传呼电话,没让回电,只要她下午三点锺,去“红星”合作食堂门口,有人等她。她在合作食堂门口看见了小芳小芬姐妹俩捧了一只旅行袋,东张西望的,见她走来,脸上表情有些怯怯的,好像不认识她了似的。她从她们手里接过旅行袋,还有一个信封,里面有一百元钱,还有一份声明,表示家里从此不再承认有她这个人了,下面有阿婆的图章。她轻蔑地一笑,将纸团了,扔在马路上,与小芳姐妹道了别,转身走了。

这一回,连米尼都知道,是再也回不去了。她气昂昂地,头也不回地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走着。由於意气用事,心里反没有疑虑,甚至觉得前途非常光明,连日来愁苦的心情骤然间烟消云散,清水一池。那天的太阳也很好,明晃晃地照耀着,风吹在脸上,格外的暖和,春天到了。

然後,米尼就怀疑自己是不是怀孕了。她将自己的疑心告诉给阿康妈妈,向她请教,这是怎么回事。心里还有一层意思,是向他们证明,她千真万确已是阿康的人了。这件事情使阿康的父母都郑重起来,他们商量了几个晚上。考虑要怎么办。他们对米尼的心情是相当复杂的。米尼对阿康的真情使他们感动,心想:像阿康这样有劣迹的孩子,竟有姑娘爱他,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啊!可是,紧接着他们又想:爱阿康这样有劣迹的孩子的姑娘,又能是什么样的姑娘呢?这又使他们对米尼怀有了成见。并且,他们对米尼毫无思想准备,她的所有行为都使他们感到突兀和困惑不解,尤其是阿康的父亲,自从他退职的那一日起,他就失去了他的社会生活,在一个三个人的蜗居里,他简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竟还有米尼这样的女孩。他发挥他最大限度的想象力,也对米尼作不出判断。幸而他还有一点谦虚和自卑,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这样便有效地克制了本能上对米尼的排斥,至少保持了中性的态度。现在,他们只得接受米尼这样一个事实了。夜里,他们背了米尼,讨论着小孩子的事情。第一步是要去医院检查,於是,立即就碰到了问题:他们没有结婚证明。这使他们烦恼了很长时间,他们想到,假如被医院查出是非法同居,这将是多么要命的事情!阿康已有前科,吉凶未卜,弄不好就罪上加罪,而米尼作为一个姑娘,对她就更不好了。这时候,他们共同想起米尼还是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女孩子,前面还有很长的道路,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再由於她身体中孕育的生命,与他们有着血肉的联系,因而对米尼产生了温存的心情。他们近乎绝望,早晨起来脸色黯淡。不料米尼先对他们说:她要去医院检查。他们只得将这问题提出,米尼却说:她和阿康是合法婚姻,不过还没来及登记罢了。医院若要问起,就说在安徽登了记,结婚证没带,谁又会天天带着结婚证,又不是汽车月票。她这一番话说得他们目瞪口呆,他们不相信事情会是这样简单,可又说不出复杂在什么地方。就只得由米尼去了。米尼去了一上午,阿康爸爸伏在窗口,望眼欲穿地望了一上午,各种各样糟糕的情景轮番在他脑海里上演着。他心里恍恍惚惚的,做梦似的,什么都变得有些认不出了。他想他这大半生的日子,循规蹈矩,从不越雷池半步,如今全叫儿子和这女孩弄乱了。他惴惴不安,随时都觉得有什么祸事要发生了。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米尼没有回来,他无心做任何事情,他想:米尼一定出事了,这是多么丢丑的事啊!他想到这个就害怕和羞惭得发抖,他们已经出了一桩事,眼看着又要出第二桩,这真正是家门不幸,他前一世作了什么孽呢?他简直要捶胸顿足,可是不敢。他只是怆怆然的,觉得非常哀伤。中午的时候,米尼的身影从对面街角慢慢地出现了,手里拎了一只网兜。她走在正午的太阳底下,脸上和身上的光影十分明亮,有一霎那,他甚至有一些感动,他想:一个女孩朝他们家走来了。他离开窗户,来到楼梯口,推开门,等待她上来。他觉得等了很长时间,不知她为什么要走得那么慢。米尼终於在黑暗的楼梯上出现了,他急切地问她怎么去了这样长时间。米尼说从医院出来她又去菜场逛了一圈,菜场里照例是没什么东西。後来她遇见一个乡下人,站在马路边,笑嘻嘻的,她站住了脚,乡下人就问她要不要甲鱼,她说要。乡下人将她引进一条弄堂,敲开一扇後门,门里有一个显然是做保姆的女人,从天井里拖出一个蒲包,里面有几只甲鱼,她挑了其中最好的一只。阿康父亲忍不住打断了她,问医院里到底说了什么没有。米尼说医生检查和化验证明确实是有喜了,所以她就要买甲鱼来吃,补补身体。现在,她吃什么,都不单是为自己一个身体,而是为两个身体,另一个身体就是阿康的孩子。阿康父亲又问医院里还说什么没有,米尼说还让她定期到医院去作检查。他就觉得很奇怪,医院的这一关竟这样容易过来了,反有些叫人不放心的地方。阿康母亲下班回来,听到结果,也很高兴,就要帮忙动手烧晚饭。看见了水斗下面的甲鱼,还活着,用一根鞋底线系了脚,缓缓地爬过来爬过去,就心情很好地说:这东西怎么敢吃啊!米尼回答说,这是给她补养身体的,她从现在起就要注意身体,这不仅是为她个人,更是为了阿康的儿子,她这样称呼肚子里的小孩。阿康母亲就有些尴尬,可也不好说什么,站在一边,看米尼处理那甲鱼。那甲鱼好像预感到末日的来临,将头缩进壳内,再不伸出。米尼就用一只竹筷逗引它,叫它咬住了筷头,然後拖住筷子将它的头牵引出来,同时手起刀落,这甲鱼来不及将这悲惨的经验传达给下一代,一颗小头滚落了下来。阿康母亲不忍再看,转过了眼睛。晚上,饭桌上那一碗清炖甲鱼使得气氛很窘,米尼硬给两个大人各搛了一块,就独自吃了起来。阿康的父母囫囵吞枣地吃下那块甲鱼肉,不记得是什么滋味,然後就匆匆地扒饭。米尼心里说:你们可以代我吃肉,却代不了我生孩子啊!她对生孩子这一桩事感到新奇而又骄傲,一旦想到这是阿康的孩子,心里就又温存又酸楚,几次眼泪涌上眼眶又咽了下去。她细心而又伤感地吮着甲鱼细嫩的骨头,把汤喝得一乾二净。这时候,她感到很踏实也很平静,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了,那就是她要给阿康生儿子了。

阿康的父母提醒自己,阿康将要有一个孩子了。而他们毕竟对这消息感到隔膜,他们觉得,阿康的孩子孕育在一个使他们感到陌生的女人身上,就像是冒牌的一样。这个女人在他们独守了三十年的三层阁楼上昼夜地活动着,使他们有一种受了侵犯的心情。他们有时会想:这个女人是谁呢?她究竟要在这里住多久呢?他们晓得他们是应当为即将来临的孙子高兴的,这是一桩喜事。於是他们就努力提高了兴致,继续讨论孩子出生的问题。他们想到了这孩子的户口,他将随了母亲报一个农村户口,而无论如何,阿康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在上海总归要有个长久的房间。难道他们就像现在这样住隔壁的小房间吗?难道他们永远就要在一起生活吗?想到这里,他们心情都有些暗淡,觉得他们被侵犯的日子将没有尽头了。在下一个夜晚里,他们想到了调房,把现在的房子一处调两处。这个念头振作了他们的精神,尽管远远不知从何去着手,可是却已看见了希望的曙光。

阿康没有消息。米尼已经将对阿康的想念转移到了腹中的婴儿身上。她把自己的毛衣拆洗了,织成婴儿的衣服。她按期去医院检查身体,腹部日日夜夜地膨胀起来,她轻轻抚摸着腹部,心里说道:阿康,阿康,你怎么到我的肚子里去了?她被这个念头引得笑起来,笑着笑着却流下眼泪。她渐渐穿不下自己的衣服,只能穿了阿康妈妈的长裤和罩衫。阿康妈妈说:这也是她怀阿康时候穿的衣服,两人都笑了起来,笑过之後又哭了,两个女人这时候感到了亲近。可这亲近的感觉转瞬即逝,她们还没擦干眼泪,彼此又淡漠下来。米尼挺着大肚子,神色庄严地在房间里缓缓行动,她连说话都放慢了速度并放低了声音,好像怕惊扰肚子里婴儿的熟睡。於是家中不由就弥漫了一股郑重的气氛,似乎每一个行为都不再是轻率的,而将是决定命运的。阿康的父母时时觉得受了拘束,本来就是小心翼翼的性格,现在简直无所适从。这一天,阿康父亲失手将饭锅摔了,饭锅砸了地上的坛子,发出“乒令乓朗”一串巨响。米尼受了惊吓,变了脸色。她双手捧着肚子,说道:魂都要叫你吓出来啦!阿康父亲因为闯了祸,一心羞愧,恨不得有个地洞好一头钻进去。阿康的母亲却说,你放心好了,这么点声音,吓不了你的。米尼说:吓了我不要紧,吓了小孩可不得了,这也是你们自己的孙子啊!阿康的母亲就说:孩子并不是那么轻易就可吓掉的,我也不是没有怀过孩子,临生产还挤公共汽车上班呢,阿康不是好好的?米尼冷笑道:好什么好,不过是个坐班房的角色!阿康母亲动了火,立即反唇相讥,说即便是坐班房的角色,也不乏女人穷追不舍。米尼也不饶人,两人一句去一句来,无论阿康的父亲如何劝解也劝解不开。直到双方都吵累了,又因势均力敌,分别都有胜利的感觉,并想到,由此开了头,往後还可继续吵下去的,就不劝自休,各自退了场。米尼是吵惯嘴的,虽动了真气,却很善调节,不一会儿就平息了。而阿康母亲却是有生以来头一回跟人吵嘴,她又兴奋又激动,苍白了脸,眼睛灼灼发亮,很久不能平静。她想她受这个小女人的欺负已有很长的日子。很长的日子以来,她竟都忍了下去,她再也无法解释她的好脾气了。她想,抵抗的日子来到了。她向来为人师表,很注重表现,事事又很忍让。这一回,她却在和米尼的吵嘴中尝到了甜头。她坐在自己的房里,心头涌上了许多道理和措辞,她後悔方才没有将这些都讲出去,那将是很有力的。她兴奋得红了脸,有些坐立不安,立即就想跑过去,再和米尼吵一场。可是,长年来做一个教师的修养终於使她克制住了。

自此,米尼和阿康母亲的争端就开头了。阿康的母亲好像时时在寻找和等待机会,好与米尼吵嘴。即使是上班的时候,想到回家後可与米尼吵嘴,她也会生起一股冲动。只须一点小小的事由,两人就可大大地吵上一场。每一场吵嘴揭幕的时候,阿康的母亲就热烈地想:要将她置於无法招架之地。可是收场以後,却总是留下遗憾,使她懊恼不已,於是盼望着下一次较量。之前,她都要进行备课一般的准备,之後则是反省。她向来很容忍的性格忽然变得狭隘而进逼,怒气冲天。她无意中将她多年来的不如意和不快活全都归咎于了米尼,觉得她是罪魁祸首,她甚至怀恨米尼体内的婴儿,认为正是这婴儿,才固定了米尼和阿康的关系,使之不可扭转。米尼曾经有过退让的念头,可她很快发现,她是无路可退。当她回避阿康母亲的挑时,阿康母亲反会更加狂怒更加饶不过她。如果凭了米尼以往的洞察和幽默,她是可以像看戏一样轻松得意地欣赏这女人的表演,在必要的时候则作一些挑动,使她更为失态。同时,也会因同情心的驱使,领悟到这女人的不幸,而原谅了她。然而此时的米尼,由於妊娠的反应,由於对阿康不可抑制的想念,更由於身处孤独无助的环境,她也无法不失态了,她被这女人气得发疯,她直想杀了这女人,为自己报仇。她想:她明明知道我将要生育阿康的儿子,却还要来气我。她还想起没有这女人在时,她和阿康两人相守的短暂的日子是多么快乐无边。她认定她和阿康的快乐日子全是这女人一手破坏的,如今她是多么孤独啊!她不由怒火中烧,什么样刻毒的语言都从嘴里吐了出来。她的言辞极其下流,令阿康父母不及掩耳。这时候,阿康的母亲便不得不趋於下风,因她毕竟受过教育,又毕竟年长,在无耻这门功课上面是远不及自小在下层市民中成长,又在农村滚爬了二年的米尼。并且,她的智慧与口才也大大不及米尼,到了後来,米尼的优势就越来越显着而不可动摇了。

阿康的母亲开始动别的脑筋了。她每天只给极少的一点菜金,让阿康的父亲去安排一日三餐。自从阿康父亲退职以後,一直是由她掌握家庭财政大权。过去,她只抓大原则,细节很少过问,都由阿康父亲操持。如今却不同了,她每天晚上都要记帐,亲自安排第二日的开销。饭桌上一连几天只有雪里蕻炒肉丝,肉丝少得可怜。别的米尼都好开口,唯有经济这一点上,米尼自觉理亏。她想自己本是个吃闲饭的,给你吃就算不错了,再没有资格争肥捡瘦。这些日子,阿康母亲倒熄了火,心情也好了起来,喜气洋洋的。米尼恨得牙齿都快咬碎了,而她又找不到一点理由和阿康母亲吵嘴。阿康母亲样样都很顺着她来,甚至当她出言不逊的时候,也装聋作哑地含糊了过去。米尼一筹莫展,脾气上来时真想一把火烧了房子,大家死在一起,可是想到阿康,又舍不得了。阿康的音容笑貌常常在夜深时分浮现在她眼前,令她心痛不已。她用手捶着床沿,暗暗叫道:阿康,阿康,你在哪里啊!她渐渐地感到了虚弱,做什么都很懒怠,情绪极其低沈。这一天,她没有吃午饭,躺在床上,静静地流着泪,绝望地想道:阿康,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死了。屋里静静的,窗外明媚的阳光照耀在树叶上。她想,她头一回来这里时,这树上还没有叶子,光秃秃的,现在已经绿荫遮天了,可是,阿康在哪里呢?她昏昏欲睡,忽听有人轻轻地叩门,然後,门悄悄地开了。她以为阿康来了,睁开了眼睛,却见阿康的父亲站在床前,手里拿了两个煮熟的鸡蛋。她一跃而起,夺过那两个鸡蛋,朝了窗户摔去。阿康父亲惊得说不出话来,伸出一只颤抖的手,点了米尼连连地说:你,你!米尼冷笑道:不需要你来做好人,你们都是一票货色,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听着:你这个老不死的!从今以後,我算是你们的房客,我住一天,就付你们一天的生活费,阿康出来,就不再是你们的儿子,小孩生出来,也不再是你们的孙子,你们从此断子绝孙。阿康不会认你们的,阿康喜欢我,阿康为了我,什么都肯做的。说到这里,她脸上浮起了梦幻般的骄傲的笑容。她踢开被子,穿上了鞋,鞋带勒住了她浮肿的脚面。阿康的父亲依然指着她,说不出话来。她站起身,轻蔑地拨开他的手,出门下楼了。

阿康的父亲追到楼梯口,叫道:你上哪里去?没有人回答他,楼梯里黑洞洞的。转眼间连脚步声也消失了,这一天,从早上起,阿康的父亲一直在想着,要与米尼说一些话。这些日子,其实唯有他才是清醒的。他晓得这两个女人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晓得她们所控制不住自己的原因在哪里,他觉着是与他有着关联的。当两个女人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时候,他一直在痛切地回顾他们的生活。他既怜悯女人,又怜悯媳妇,他觉得她们都是那么不幸,他被不幸包围了起来,是比沈醉在战斗中的她们更为痛苦的。两个女人的热战和冷战,他均一目了然,可是他无所作为,他不知他能够做什么。他忧心忡忡,日夜不得安眠。他想了多日,直到这一日,他决定要和米尼说一些话。他在心里打了无数遍的腹稿,他想只要开头开得好,他是可以和她谈到深处的。他要告诉好,阿康的母亲不是一个坏人,只是长期的不快乐使她变态了,而这不快乐全是他造成的,由於年轻时一桩小小的疏忽。他也有和她与阿康一样年轻的日子,希望她能原谅。他还要告诉她许多关於阿康小时候的故事,以及他们这个家庭的故事。他觉得她是可以理解的,如果她理解了,也许一切都将好转。他怀了惴惴不安而又热切的希望煮了两个鸡蛋,这两个鸡蛋是他用少得可怜的一点私房钱买来的。可是,他准备了多日的一幕情景却毁在旦夕之间,他连想都来不及想一想,一切全结束了。

米尼走在街上,流着眼泪,她的心很痛,阿康父亲谦恭的神情这时全出现在眼前。她不明白她方才做了什么。她的心其实是很需要安慰的,已等了很久。这老头,这老头啊!她哭着在心里想,为什么他们不能成为真正的女儿和父亲,就像她和小芳爸爸那样的。有没有这种可能呢?可是她将这可能全破坏了。她哭了很久,渐渐好了,心里非常平静,开始回想她刚才冲动之下发表的宣言,不由得发起愁来,她用什么去交生活费呢?她的积蓄加上阿婆最後给的一百元钱,已陆续用了不少,今後再不会有进账了,而她说出口的话是绝不打算收回的。想到这一点,她不由昂起头来,她是不会屈服的。

这天,在商店里,有许多人争着买线绨的被面,几乎将柜台挤碎。她从一个女人的两用衫的斜插袋里拿了一只皮夹,她没想到这一切是那么平常和简单,没有一点惊心动魄的意味,她连心跳都没有加速。她拿了皮夹後,还在柜台前逗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走开。

当她回到家里的时候,收到了阿康从安徽皖南的一个劳改农场寄来的信,说他因偷窃判了三年劳教,希望米尼看在旧情的份上,能够来探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