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新剥珍珠豆蔻仁(1)
比较两个大的,这个孩子跟母亲在一起的时间要多一些。她是跟母亲睡的,睡在三层阁的大床上。此时,又新添了几件家具,略填满了些,但都是较为轻浅的木质,款式是那种简单化的新风格,漆色鲜明,显得家道单薄了。窗口外面的梧桐叶却稠密不少,母亲又喜欢拉窗帘,遮暗了光线,房间内就有一种幽秘的情调。早上,她赖在被窝里,看母亲起床。先披一件绣花缎晨衣,头上依然带着卷发纸,在梳妆桌前坐一会儿,抽一支烟。烟雾在透进窗帘的晨曦里像是透明的,慢慢弥散开来。吸完一支烟,母亲立起身,在脸盆架边洗漱,再坐回梳妆桌前,拆下卷发纸。她的发型是电烫的短发,波浪主要在额前,横过去,下端略薄,及耳垂,前边看,就像是盘了头,侧看,微鬈的发梢则弯过耳下。耳垂上的珍珠换了翡翠的。她在脸上敷一层薄粉,描了眉,上了点唇膏,对镜子里看一看,然后立起更衣。她解去晨衣,脱下丝绸睡衣,滑落在床上,亮闪闪一堆。胸罩与三角裤,略略勒着身体。她是一个丰腴的女人,正处在转变的关头,身体的每一寸地方似乎都同时显现衰老与年轻的两种迹象,交织混同在一起,散发着奇异的饱满生气。她很仔细地在上腹部扣上绑带,再穿丝袜。这时就更小心了,要防止勾丝,还要留神袜后跟的线不要歪。妥帖了,便拉开橱门,用手指轻轻划拉着里面悬挂的衣服,思忖穿哪一件。这时候的她,看上去很古怪,就像一只大蚕茧,裹在透明的缠绕的丝里面。她终于想好要穿哪一件,拿出来,穿上身,面对着敞开的黑洞洞的橱,若有所思地系着扣,从腋下开始,一直往下,又回到腋处,往上,最后系领圈的扣。现在,她甚至有几分窈窕了,登上高跟鞋,对了梳妆镜,略弯下腰,在领口别上一只椭圆形,琥珀色,木纹隐条的树脂领针。手上挽一件薄开司米外套,另一只手提了镶珠小包,走出了幽暗房间。
她还会在这房间里睡一时,嗅着隔宿气,烟味,还有脂粉的香。她并不觉着混浊,还觉着好嗅,有一种小孩子贪馋的膏腴的厚味。她要睡一个回笼觉,再次醒来,太阳已照亮整幅窗帘,将原先的紫红映成偏黄的绛红。窗外嘈杂了许多,电车行行过往,商店的店员在人行道上做广播操,附近小学校第一堂课下课,小学生在街心花园里吵闹。保姆噔噔地上楼来,她已经安顿好两个大孩子,又到菜场买了菜,将要洗的衣服也泡起来。她推门进来,立刻皱起眉头,甚至用手闷起鼻子,快步走过去,哗地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从梧桐叶里零零碎碎地进来,房间陡地敞开在光线里:枕上的污迹,有小孩子的口水,大人的头油,揉皱的床单,团起来的被子,那一堆绸缎睡衣,在更强的光线下,失了光泽。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快速地眨着眼,看这女人摔摔打打地收拾房间。将洗脸水端出去倒掉,大橱门关上,睡衣裤挂到门后衣钩上,然后赶孩子起来穿衣,好让她铺床。她做着这一些时统带着一股厌憎的表情,嘴角撇着。这个余姚女人有着奇怪的道德观,她能够容忍这家的先生出轨,一直对他抱有同情,对女人就不同了。她认为女人不规矩已经犯了大忌,却还要光天化日之下,生下来历不明的孽种。她对这孩子总是很粗暴,而且在她跟前毫不掩饰对她母亲的鄙夷。幸好这孩子不跟她睡,免去与她肌肤接触。她所以留下来没走,多半是为了那两个大的,由她带大,又是在家道正旺的时候,小孩子享了福,自然有许多讨人喜欢的风度养成。她是中意的。这两个孩子生相都随他们的父亲,窄小的脸型,清秀的眉目,皮肤白皙,性格也都安静。家庭的变故,看不出对他们产生过强烈的影响,因原先也是与父母生分的。他们总是跟女佣人起居,生活可说没任何变化。对于这个后来的妹妹,既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喜欢,也看不出有什么嫌恶,总之是一如既往地玩他们的游戏,过他们的日子。男孩喜欢模型玩具,家境好的时候,大人替他买下不少,主要是舰艇。女孩喜欢的另有一格,就是连环画,不识字的时候,已有一柜的连环画。两人的爱好都是安静不扰人的,这也是女佣人看中他们的原因之一。此时也还看不出,这种过于老成的处变不惊里,是不是掩藏着某种冷漠的脾性?这脾性有多少来自于独幅的父亲的遗传,又有多少是因为没有同父母亲热熟腻的儿时经历造成?
这个小孩的样子和她哥哥姐姐却很不像,应该说她某种程度上像她母亲,额角这里,脸颊的上部,还有眼睛的一半。她也是眼梢往上甩的,但却不是细长,而是杏形,重睑很宽,有一点像文艺复兴时期油画像上的圣母的眼睛,大,圆,鼓,但到了眼睛的末端,梢上,又有了曲线。她的脸颊亦是如她母亲那样饱满,但要长一分,就从圆脸变成鹅蛋脸。她的嘴型隐约也像母亲,唇线很分明,上唇边有些翘,却不是薄唇,而是有些厚。总归是,哪一部分都像,又都不完全像,不像的趋势是放大和加重。此外,还有一个大不同,就是她长了一头自然鬈的毛发。这种头发的发质往往干枯而且黄,梳不服它,八面奓着。脸上五官线条又都那么鲜明,多是复线似的,皮色是一种沙黄,一眼看过去,就觉着满和花,不是那种清洁可人的小孩子脸相。这时,她被那余姚女人赶下床,自己站在墙角穿衣服,格子衬衫外头套上绿色的细绒线衫,登进蓝卡其背带裤。可怜她总是没法将两条背带正确地绕到前边来,不是交错位置,就是拧成麻花,或者不是从肩上过来,而是从腋下过来。一边忙着对付这些,一边还要与那女人对嘴。她虽然完全不了解在她出生前的人和事,可从保姆的嘟哝中听得出她的不满:不满房间里的气味,睡衣挂上衣钩却又滑落下来,烟蒂没有丢进烟缸,而是落在地上,脸盆边又积起了垢。小孩总是能够很准确地回击:房间里的气味是你自己吐出来的,睡衣裤滑落下来怪你没挂好,烟蒂落在地上就拾起来,脸盆边的垢——要你做什么的?这些话虽然一半是从她母亲训斥保姆时听来的,可一个没上学的小孩子能有这样的应对能力,还是相当惊人的。那余姚女人有时会忘了她的年龄,和她认真争执起来,还真动了气,然后就会寻机报复。比如,给她梳头时,扯痛她的头皮。当然,要梳通她的头发本来就要下大力气。而她也很会忍痛,晓得到了人手里,就由不得自己。很多小孩子都是从乖戾的保姆手中磨砺出来的。
等一头鬈发终于编紧,缚牢,以至上挑的眼角又吊起一些,发根上起了小红疹子。洗了脸,毛巾险些儿将浮皮擦掉一层,然后吃过泡饭,手里再抓半根冷油条,她便下楼去到后弄里了。
这一条后弄的前排房屋,底层是店铺,从后门望进去,可望见前面的店堂。这就好像能窥伺到某种隐秘似的,后弄里的孩子均有着沾沾自喜的得意。为捍卫他们的特权,他们还一齐防止邻弄的孩子进这边来。这个小孩子又格外地有幸运,她不仅能从后门口望见柜台后面的情景,还能走进去站一站,走一走。其实,倘若每个小孩子都有她的大胆,未必就不能,可多数孩子,尤其在这样小的年龄,总是胆怯和腼腆的,大人一个阻止的眼色,就能缚住他们的手脚。她却不。大人看她,她也回看大人。大人的眼光凶起来,她偏一笑。她的笑,真是有些不凡,改变了整张脸上灰暗的情形,原本拥簇杂芜的线条一下子有了秩序,变成一朵花。大人的目光一软,她就进去了。这些店从前边看没什么,不外乎是皮鞋店,席草店,小百货店,布店,其中还间了单开门面的一爿旧书店。它们临着马路,统有一副古板正经的面孔,而且整齐划一。可到了背面,才晓得,它们人各有貌。在店堂的后端,往往会隔出小半间做货栈,同一种货色堆积一处,便散发出浓郁的气味,给店内的买卖标出了记认。皮鞋店是皮革味,席草是草腥味,布店是浆水气,小百货店应当是没什么特殊的气味,可是很奇怪的也有,就是店员们带来的午饭,菜肴的气味。这些饭菜装在铝制饭盒或者搪瓷茶缸里,放在隔间的壁架上。这些隔间不仅堆货,也是店员放东西,换衣服,坐着歇脚的休息室。将近中午时,那些饭盒与茶缸,就由一个或两个店员负责送往另一条弄堂内的小学校职工食堂,上笼蒸,然后再去取回来。也有些店员是在小学校食堂搭伙,到吃饭时便轮流去吃饭。似乎是,每个店都有自己的不同的午饭风格。像小百货店,是带饭蒸,布店的店员是搭伙,席草店呢,是到马路斜对面,与一家碗店的店员一起吃,而那一单间旧书店里,平常只一老伯,他却是生一只煤球炉自己开伙仓。所谓开伙仓,其实就是烧水,水烧开了,冲进冷饭里,滗掉,再冲一潽,就是泡饭了。老虎灶就在同一条马路上,也有客气的邻居愿意提供自家的煤炉给他用,可他一定要自己烧。这些店铺在前面是店,到了后面却像是一份份人家,每一份人家有每一份人家的规矩和做派,而且,千真万确,每一爿店铺走出的人,就和每一份人家一样,都有些相像呢!席草店的人都说宁波话,女店员都蛮泼辣,脸色干净清白。皮鞋店的人多比较时髦,男店员梳分头,女的烫发。布店的人老成些。旧书店的老伯就是一家独户,默默地来去。
这小孩子就从这家串到那家。店员们早已从左邻右舍间知道这孩子家的事情,这也是容忍她串门的一个原因,人总是喜欢传奇。人们看着这孩子,想她奇妙的身世,生出无穷的猜测。只是他们实在经验有限,猜也猜不到哪里去。他们拿些不怎么相干的问题问她:妈妈演戏带不带你去?妈妈上妆好不好看?这件新衣服何时买的?他们从不会提及那类敏感的事情,是做人的明理敦厚,也是知足,有这么个传奇里的小人儿在眼前,就已经是人生的幸遇了。再则,这小孩子又是有趣的,每问她话,回答总不会叫人失望,总会有意外之惊喜。他们都爱与她逗嘴,结果是,把她原本就能言善道的嘴练得更利了。她也有着她母亲那样沙沙的喉咙,却没有母亲那沙喉咙的厚和润,所以要学唱戏恐怕缺一功,人们议论道。可这并不妨碍她口齿伶俐,吐字清晰,人们都说她说话比吃饭还学会得早。她活泼的身形也叫人们喜爱,她跑前跑后的,小骨架子挺好看,四肢的运作挺协调。显然是从母亲剧团里学来的,她走那么几个台步,真有样子。甚至,陡地,她会就地翻一个跟斗:一个倒立,然后,小身子往后弯成一张柔软的弓,再又起来,立直,一点不变脸色。小心眼里,她很知道大家厚待她,所以,就要报答大家。她有什么可奉献的呢?就是出奇不意的辞令和这些小把戏。有时候,百货店的店员会允她跟着去小学校食堂送饭盒。这小学校所在的弄堂,街面上与这里差几个号头,里面实际可以走通。她跟着用托盘端了饭盒的店员,迈着小腿脚,走过一截鹅卵石路面,再走上一片空地,又转入一条只供一人通过的狭弄。这条狭弄有些叫人害怕,听得见他们一大一小脚步的回音。两边是房屋的山墙,在她的身高看起来,就是无限的高,顶上只有一线天。终于走过去了,就可听见操场上的呼喊声。猛一听,就好像有千军万马,方才压抑下去的心,此刻又振奋起来。这可是一趟远行啊!简直起伏跌宕。小学校的厨房里白雾缭绕,瓷砖砌面的灶头比她人还高,因为水汽重,人说话听起来都嗡嗡的。有人问那店员,是不是他家的小孩子,店员回答说不是,人就说,怎么有些像?于是大家笑。有只手从笼里拈了一只馒头给她,怕她烫,用一根竹筷串着。她实在心生感激,长了这么多见识,还得了馈赠,满载而归。无论是多么快乐的当口,只要她的哥哥或者姐姐走进弄堂,她立刻就泄气了。她的哥哥和姐姐,两人都已经戴上近视眼镜,都是好学生的模样,这点和他们的父亲却不同。他们脸上竟有着些书卷气,一种冷峻的神情。他们目不旁视地走过后弄,走进门,上了楼梯。只这么一走过,小孩子便老实了,还是沮丧,她显然怕她的哥哥姐姐。有时她过于放肆了,人们会喊:哥哥来了!姐姐来了!虽是虚枉,可也会扫她的兴。尤其是余姚女人,她说的是:告你阿哥打你!她即会扁了嘴,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背手靠在墙上,心灰意懒。
她当然是吃过哥哥打的。其实那也只不过是一巴掌,或者一拳头。别人家里,大孩子打小孩子要暴虐得多。可她哥哥的这一记,却格外令人胆寒。他不动声色地,几乎眼睛都不抬,不看地方,出手就是一下。有时在脸上,有时在头上,有时是当胸。这一记也不算特别重,可却挺狠。为了这打,她怕她哥哥,她也知道,姐姐是与哥哥一起的,所以连带着也怕了姐姐。并且,她还知道,这不像和保姆的争执,在母亲那里是必定得不到支持的。曾有一回,余姚女人以那样的诡黠的口气向东家说:今天不乖,她哥哥都打她了。于是,挨打就变成她的错,而不是哥哥的。母亲的回答是,再给一记。母亲的打,她是不怎么怕的,虽然,如她母亲这样的经历和性格,多少是粗暴的,出手不会轻。逢到脾气上来,也很冲动。说来也奇怪,她从来不曾碰过两个大的一指头。她对两个大的,不怎么亲热,可是等他们长起来以后,她却怀了一种敬畏。他们的冷若冰霜,使她将他们看得很高,比她自己高。和所有的艺人一样,她是自谦还有自卑的。而对这个小的,她却打骂甚多。好像也不是与她特别亲昵的原因,她甚至比对两个大的更不喜欢她。她不喜欢她的伶牙俐齿,不喜欢她的活泼,不喜欢她匀称柔软的骨骼,不喜欢她笑起来有一种媚。她忍不住就要骂她和打她,在某种程度上,她其实是母亲的出气筒。每一回,几乎事出无端地,被母亲打过,地哭一场。母亲也不管她,兀自坐或躺着吸烟,烟雾弥散在房间内。她吸着鼻子,觉着好嗅,安静下来。等母亲在床上躺下,背对着她,她只能触到一点点母亲的衣角。那丝绸的凉和滑,也让她觉着好过。于是,她安静下来,渐渐地,还感到幸福。关灭了灯,街灯便将梧桐叶的影投在窗帘上,很错乱的交互,使她感到刺激的快乐。一大一小,沉入了梦乡。
有时候,母亲带她去剧场。她们提早吃了晚饭,下午三四时便离家了。后弄里满是阳光,她被打扮整理了一番,由母亲搀了手,表情持重地走过弄堂,有一些眼睛注视着她们。她们走出弄口,去搭公共汽车。方向上是走回去了,正好从她们家楼下的商店前走过。店员们从柜台后面看这母女俩,西斜的阳光里,鲜亮的衣着,显得很绚丽。那小小的姑娘跟着母亲,显得很有倚仗的安静和郑重,她目不斜视,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些店铺和里面的店员。这是小学生放下午学的时光,马路上有放学的孩子,三五成群地走,回家去,而她们,却是出门。搭上车,车从梧桐树间驶去,她又一次看见了自家的临街的窗户,还有那一行店铺,甚至看得见其中一个店员正往外张望,她几乎要喊出他的名字来。可是,一种骄矜的心情止住了她。汽车渐渐驶离她熟悉的情景,而到了陌生的街区。有几次她回头看母亲,只看到母亲的侧影。她侧过头,望着走道那边的窗口,好像也和她一样,被窗外的风景吸引,可又像是全然不注意。这一趟车程,在她对时间的认识来看,是相当长了。等下到一个站头,停在路边,形势似比出发时激烈,车和人更为拥挤和匆促,阳光也更下去一些,光线就略微暗淡。这里的马路较为狭窄,被两边的房屋挟持得过紧,头顶上盘亘交错着电线,鸽群飞翔,拥簇和繁闹。她们走了一段,转到一条更窄的小街,推开一扇小门,进了剧院的后台。
一股阴森的凉气扑面而来,眼前陡地一暗,却响起几个声音,是招呼她们的。她听见母亲在回答,母亲的声音忽变得轻快,而且,善言。她回应着人们的招呼,又招呼着人们。此时,她们已经走进明亮的化妆间里,是由日光灯照明着。一大间,被化妆桌分割成一条条走道。人多没到,却也占了有二三成。还都没上妆,只是闲坐或是走动着。有人在化妆桌面上摆开一餐小宴,油纸,饭盒盖,盛着熏鱼,红肠,素鸡,饭盒里是黄酒,酒精灯上温了,冒着热气。那人递过一厚片红肠给她,她一边吃,一边在化妆桌间穿行,看镜台上的粉盒,凡士林瓶,头绳,假发套。母亲由她去,并不斥责她。来到这里,母亲的心情变好了,甚至是快乐的。她坐在镜台前一把圈椅上,架起腿,抽一支烟,偶尔从旁边桌面上拈一片熟食,放进嘴里,品尝味道如何,称许和批评,或者推荐某条路上某个熟食店的更为上乘。她偏过头,让过旁边那一桌晚餐,将烟吐到另一边的半空中,那动作有些俏皮,是在家时从未有过的姿态。有人过来打趣,让那开宴的主老酒少喝点,当心舌头打绊。母亲说:蛮好,加一段绕口令。人又说:不是绕口令,是“轮嘴”。“轮嘴”即口吃,当是从弦拨乐器指法,“轮指”而过来,更形象。母亲就说:岂不加倍发噱?母亲变得很有趣,而且,她挺受大家欢迎。吸完一支烟,旁边的熟食摊也收拢起来,人又多来几个。母亲特特立起身,走到一个人跟前,将一整条香烟拍在桌上,说:何师,孝敬你的!何师当仁不让,立刻破出一包嗅一嗅,又放下,先操起一把胡琴,给琴弦上松香。母亲回到桌前,开始上粉底。她从镜子里看见母亲的脸,母亲的脸很有神采,眼睛灼灼发光,脸颊鲜艳。但很快掩在了肉红的粉底后面,变得像面具。有人教她一段唱,她竟学得很像,人们就说,让她也学这一行,保证红出来!母亲说,一个沙喉咙,出不了头的。人又说,你不也是沙喉咙?不是出头了?母亲说,我沙,我有水音,她没有。很得意的样子,转而又添一句:我也并没有出头。话音里有一点暗淡,但还是昂然的。无论她喉咙沙不沙,一个小孩子,不怕生,教得会,总是招人喜爱的。所以,有一出戏里,需要一个小孩子,她自然就上去了。
她不晓得这戏是什么名字,演的什么情节,她只是罩一件白色的围兜,围兜口袋里塞满炒米花,站在台口,然后,母亲在她身背后一拍,她一边往嘴里填炒米花,一边放声大哭,走出去,走过台前,一直从那头下去,就完了。虽然简单,可当了台下黑压压一片人,莫说孩子,没经过的大人也会腿软。无论演不演戏,她都喜欢剧场。喜欢这里的人多,热闹,母亲的好脾气,她几乎称得上是个温和的母亲了。散戏后,母亲卸了妆,母女俩回家去。母亲虽然不像先前的活泼,而是沉默下来,但能觉出,是平静的。这平静,使她保持了一些方才的和悦。母亲会带她到一条弄堂里,一家小店,去吃柴爿馄饨。店堂很小,其实就是将已经很窄的弄堂隔出一条,只摆得下前后三张小桌,柴爿炉就在门背后,炉膛里的火映红了墙壁。母亲在红光里吸一支烟,烟雾也是红色,洇染开的淡红。吸完烟,馄饨不那么烫了,她那碗吃了有一半,然后,母亲很快吃完,等不及她还在贪馋地喝碗底的鲜汤,用肉骨炖成,放了蛋皮和葱花。母亲将她喊起就走。为了能够喝完碗里的汤,她学会了迅速地吃烫嘴的食物。她往往在车程的后半段已经入睡,在睡眠的状态下被母亲推下车,拉着走过距离家的一段路途,上楼,进房,最后看了一眼电灯光下黄灿灿的房间,又回进睡眠。
她的演剧生涯一直延续到她小学四年级。当她上小学以后,逢到演出的日子,母亲事先给她两角钱,单趟车费兼一顿早晚饭。此时,母亲响应政策动员,主动削减工资。他们这些艺人,是真心感激人民政府,将他们从三教九流的地位提升为主人。他们都是重义的人,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政府只要开口,他们从来不会打回票。这样,家中的开支便不得不大大压缩。母亲不是一个会计划的人,可她能伸能缩。当即辞退了余姚女人,两个大孩子中,一个大的,考了寄宿中学,女孩子总归好照应些。那最小的长高了,嫌挤她了,就让从三楼搬下来,睡到二楼,和姐姐同睡一张床,原先是余姚女人同姐姐睡的。哥哥的床依然留着,等他星期六回来睡。姐姐对妹妹,一点没有显得比对余姚女人更欢迎一点,总是将后背对着妹妹。那小的为挣得大的欢心,极尽小心,承揽下铺床扫地的杂务。过了一年,到小学二年级时,烧饭也是她的活了。甚至,姐姐的衣服亦是由她洗。她并无怨言,内心里,也很奇怪的,与她母亲一样,将两个大的看得很高。好像,能沾手姐姐的内务,还是一件挺荣幸的事。但是,她还是很高兴演戏的日子,她可以在放学以后,直接从学校往剧院去。她的运气似乎从来不佳,她没能上到曾经随楼下店员去送蒸饭的那家小学,有着大食堂和大操场,而是上了一家民办小学。校舍分散在民居中间,体育课就是在弄堂里上。她走出教室——其实就是石库门房子中的一个客堂间,穿过弄堂。这些错综复杂的弄堂,她已经谙熟于心。从哪里可通达哪里,免去绕道之遥,她心里一本账。沿途的风景,她心里也一本账。但并不妨碍她有兴致,她百看而不厌。她穿过弄堂,再多花些脚力,便可省下七分票钱中的三分,使手头更宽裕。她认识一家合作食堂,在那里可吃到二两炒面和一碗牛肉清汤。她嘴很甜地叫着阿姨,伯伯,人家又渐渐认识了她,就会多给她一些炒面的焦黄的部分,牛肉清汤里也会漏进几片薄牛肉。但她并不总是这样正经坐下来吃饭,这似乎太浪费了,无论是对于财力,还是自由。所以,她更多的是化整为零,沿途一路采买享用过去。食物的种类不限于果腹,而是相当丰富,比如棒冰。这小孩子寒冬腊月也照样吃棒冰不误。有一次嘴唇冻在冰上,撕破一小片皮,流了好多血,化妆时自然有了麻烦,挨母亲一个嘴巴,被同事们劝下了。这给了她教训,从此将更小心地对待棒冰。她沿途吃着棒冰,桃脯,粽子糖,含松仁的要两分钱一颗,较为昂贵,她不常吃,还有老虎脚爪,开口笑,瓜子,甚至于,一小包虾皮。她还发明出一些前所未有的吃法,一边嚼一颗奶油软糖,一边往嘴里扔花生米,制造出奶油花生糖的效果,或者将棒冰夹在一个圆面包里,吃出冰淇淋的意思。总之,这笔晚饭钱被她吃出五花八门。她有一次为省下所有的车钱,竟一直走到剧院。自然迟了些时候,其实不顶迟,因她是第三幕登台。她看见有几个老戏油子也是这样,前边已开幕,他们这边厢才慢条斯理地上粉底,戴头套。她进去后台便挨了母亲的嘴巴,这回人们没去劝,而是说这小姑娘该受点管教。她也亲眼见过一个年轻演员,新招进来的,读过两年初中,难免有傲气,以为与老演员不同,姗姗迟来。结果被领导和师傅骂得哭,肿着眼睛化妆更衣,上台还不许带情绪。所以,以后她再不敢了。她一路吃到剧场,径直走进后门。她特别得意这一个时刻,觉着人家都在看她,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就有如此特权。虽然她自小就出入剧场,可她始终对剧场怀有着神圣的感情。她觉着,在此,世界被划分为两半,一半在台下,一半在台上,台上这一半无疑是更为精彩,更为激动人心。
她有时候在舞台上跑个过场;有时候则要待上整整一幕,虽然只做一件事,跳橡皮筋;有时候,也需要说两句台词:叔叔,你的皮夹子掉了!或者,阿婆,过马路当心!但这么点戏和台词也是不可少的呀!有时候要加日场戏,或者去郊县演出,下午两点就要集合了走,便需要向学校请假,缺两堂课。学校里自然很支持。这个民办小学,样样矮人一等似的,又傍着那所重点小学,就更见其卑下了。因此,他们很重视这名学生的艺术活动。在她不得已缺课以后,还专派老师为她补课。民办小学的老师,成员比较复杂,多是从社会招募来,有家庭主妇,有社会青年,有从别种行业病退的职员,文化程度或是不高,或是高过师范专科,不屑于和不懂得如何教小孩子。一般重视教育的家庭,总是千方百计使孩子避免入读民办小学,甚至不惜推迟一年就学。民办小学里的学生就多是来自普通市民家庭,对孩子的学业听之任之。师生如此,学校里的教学空气自然不会严谨,正规学校老师去听课是要笑的。可他们自己倒并不觉着有什么不好,反是很自由,不像那些好学校的孩子有压力,过得沉重。为她补课的老师,兴趣似乎更在听她讲剧场和演戏的情形,她又很会描述,平时就常与同学讲,老师要听,讲得更卖力,将那生活形容得很有声色。老师听得兴起,不由跃跃欲试地,也想要办一个剧团。但演戏到底是难的,便只限于歌舞。她自然是主角,还兼导演。她从剧团练功房里学来那几招也很能唬人的,加上腰腿功夫好,老师又将她推荐到少年业余体校的体操班,也录取了。她的课余生活便十分丰富,而且,是个挺重要的人物。这从很大程度上,平衡了她在家中受压榨的境遇,使她不至于变得畏缩而缺乏个性。那些粗粝的对待,倒是锻炼了她结实的身心,日后可抗衡人生中不期然的遭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