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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根牌润肤露的事卡罗琳对谁都没有说,因此没有人怀疑我疯了。我也把这件事藏在心底里,只是不时偷偷地想想它。我毫不怀疑我是疯了,奇怪的是,我一承认这一点,我变得十分镇静。对这种情况我无能为力。我似乎也没有什么危害。我到底没有把那瓶润肤露扔任何人,只是向墙上扔去罢了。没有必要引起爸爸注意或者担心。也许我能照我这种又是冷静又是疯狂的样子在岛上度过我的一生,就像布拉克斯 顿阿姨一生那样。没有人怎么注意她,要不是她那些猫,她很有可能在我们当中生活和死去却几乎被我们忘掉了。卡罗琳肯定要离开这个岛,那么,在我的奶奶和我的爸爸妈妈去世以后,这房子就是我的了。(只是在想到我爸爸妈妈的去世我有点寒心。)如果我愿意,我可以跟男人那样捉螃蟹。证明对人无害的疯男人享有比正常人更多的自由。因此,只要我不打搅别人,我可以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想到我是一个自立的疯老婆子,我几乎感到高兴。
既然我的事没有人知道,一家人关心的就成了布拉克斯 顿阿姨。她快要出院了,这就是说,船长很快又要无家可归了。
这件事对我爸爸来说极其简单。我们是船长的朋友,我们可以收留他。可是我奶奶很顽固。“我不要那不信上帝的人住到我们家,更不要他睡我的床。这是他求之不得的,和我一起睡我的床。”
“布雷德肖妈妈!”妈妈听了简直大吃一惊。我爸爸紧张地看看卡罗琳和我。卡罗琳都快要笑出来,我气呆了。
“噢,你就以为女人老了没有男人再那样看她。”
“妈。”我爸爸说。他的认真口气使她停了口。“那些姑娘在……”他朝我们两个点点头。
“哼,正是她挑动了他,”奶奶说,“她以为他要她,可是我知道,我知道他实际上要的是哪一个。我确实知道。”
我爸爸朝卡罗琳和我转过脸,安静地说:“你们回你们的房间去。她老了,你们得原谅她。”
我们知道我们必须听他的话,这一回我倒很想这样。卡罗琳还 在踌躇,可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拉了她就往楼梯口走。我不能阻止爸爸妈妈听见什么,可我不要卡罗琳听见,是她知道我疯了而不是奶奶。
我们的房门一关上,卡罗琳就哈哈大笑起来。“你能想像吗?”她摇着头,“你想她那个脑瓜里在想什么?”
“她老了,”我狠狠地说,“她讲话不算数。”
“她还 没有老到那种地步。她比船长年轻,船长还 一点没有发疯。”她甚至没有抬头看我有什么反映。“得了,”她用亲切的口气说下去,“我们至少知道他不能呆在这里。要是我们再请他住进来,我没法想像奶奶会干出什么事。”她把她的双腿拉上床,盘膝坐在她的床上看着我。我趴在我的床上,头靠在双手上面。我把脸向枕头转过去,想不像原先那样让她看到我的表情。“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就不能继续住在布拉克斯 顿阿姨那里。”她说。
“因为他们没有结婚。”我说。如果我不加倍小心,光从我的声音也会听出我的想法。我清了清嗓子,尽可能平静地说:“没有结婚的人是不可以住在一起的。”
她哈哈大笑。“他们也不像会有什么事。得了,他们两个都太老,不会有事的。你说呢?”
她显然想听听我的意见。
“这没有用,”我嘟囔说,“事情就是这样。没有结婚的人住在一座房子里,人们就是认为不对。”
“既然人们这么认为,那好,他们结婚就是了。”
“什么?”我转过来在床边坐起了身子。
“一点不错,”她平静地说,就像在解答一道算题,“那有什么两样?他们干脆结婚,让所有的人无话可说。”
“假定他不想和一个疯老婆子结婚呢?”
“他什么事也没有,傻瓜。他们只是名义上结婚罢了。”
“这简直可怕。这太古怪了。这种话你提也不要提。这也会让他以为我们古怪。”
“不会的。他了解我们。”
“如果你对他提,我真要杀了你。”
她耸耸肩不理我的话。“你不会的。说实在的,小吸吸,你怎么啦?”
“没什么,只是他可能要和别的什么人结婚。万一我们让他和布拉克斯 顿阿姨结了婚,接下来他发现实际爱的是别的人,却来不及了,那怎么办呢?”
“你都在想些什么呀,小吸吸?首先,我们的奶奶不算,她疯了,约翰逊的遗孀还 爱着她死去的船长丈夫,考尔的奶奶太胖,此外就没有人了。第二,我们不能勉强他做任何事情。他是个大人。”
“不过,我以为甚至提出这件事也不像话。”
她站起来,决定不理会我的意见。到了房门口,她倾听楼下可能怎么样,然后显然很高兴,一切都安安静静,于是向我转过脸来。“来吧,”她说,“如果你也想去的话。”
我跳下床。“你想去哪里?”
“我去找考尔。”
“为什么?”我知道为什么。
“我们三个一起去看船长。”
“谢谢你别这么干,卡罗琳。这不关你的事。你甚至不了解他。”我尽力让我的声音保持镇静,结果我没有发出来的叫喊全堵在喉咙里。
“我可了解他,小吸吸。我关心他所发生的事。”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要管所有别人的生活?”我想我都要让这些话给憋死了。
她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表明我说话又一次失去了分寸。“噢,小吸吸。”她只说了这么一声。
这回轮到考尔来阻止她。我料定他会阻止的——他和他严格的礼法观点都会陧止。可她再次向他解释什么是“只是名义的”婚姻,他最后红了脸说:“那么干吗不呢?”
干吗不呢?我像只挨了打的小猎犬那样跟着他们两个到布拉克斯 顿阿姨的房子。干吗不呢?我很想说,因为人不是动物。因为这完全不关我们的事。噢,该死的,因为我爱护他,想到他落到一个疯老婆子手里去,哪怕是名义上的,我就受不了。
我们到那里的时候,船长正在沏茶,煮土豆做晚饭。对于一个就要第二次给赶出门的人来说,他不同寻常地快活。他请我们一起吃,可饭连一个人吃也不够,因此我们谢绝了,坚持请他自己吃——至少卡罗琳和考尔在坚持。我在房间另一边闭紧了嘴坐着,但等到卡罗琳和考尔开始和他一起坐到厨房桌子旁边时,我拖着脚走过起居室,一屁股在空椅子上坐下来。我尽管不希望成为接下来这个场景中的一分子,却也不愿置身事外。
卡罗琳等船长在土豆上加上了盐和胡椒以后,把她的胳臂肘撑在桌子上,稍微靠近他。“我们听说布拉克斯 顿阿姨这两天就要回来了。”她说。
“这话没错。”他说着吃了一大口土豆。
“我们在担心你住到哪里去。”
他举起手让她别说下去,手这么举着直到把嘴里的东西嚼完吞下去。“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很感谢,可是我就是不能这么办。”
听见了吗?听见了吗?我心里和脸上都在微笑。
卡罗琳却不罢休。“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呢?”
“你们要请我回到你们家去——我很感谢,不过你们知道,我不能再住到你们那里去了。”
卡罗琳大笑。“噢,我有了个比这好得多的主意。”
我的微笑全都消失了。
“你有主意,卡罗琳小姐?”他用餐叉插起另一块土豆。
“我真的有。”她向他靠过去,脸上带着微笑,这种微笑你在一个套近乎的女人脸上可以看到。“我建议你跟特鲁遭·布拉克斯 顿小姐结婚。”
“结婚?”他放下餐叉问道,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你是建议特鲁迪和我结婚?”
“不要担心,”考尔诚心诚意地说起来,“你用不着……”说到这里,我的光脚脚跟蹬在他的光脚脚趾上。他用大吃一惊的眼光看看我,停了口。
卡罗琳不理我们两个。“你只要这么想,”她用她最老于世故的口气说,“她需要人照顾她和她的房子,你却需要房子住。这可以是一种大家方便的婚姻。”我注意到她没有说“名义上的婚姻”,至少她说话相当巧妙。
“我真该死。”他迸着气说,从一张脸看到另一张脸。我装着在看手指上拉破的厚皮,没看到他仔细地看我们。“你们这些孩子想过头了。谁能想得出来!”
“只要你对这主意想通了,它对你就有莫大的意义。”卡罗琳说。“这并不是说,”她很快地接着说,“你找不到别的地方。有很多人会收留你,但没有一个别的人需要你。没有一个人像布拉克斯 顿阿姨那样。”她先后向我和考尔转过脸来要我们支持她的话。
这时候我在咬掉那讨厌的厚皮,但我在眼角里看到考尔起劲地点头,起劲地表示肯定。“有意义,”他重复卡罗琳的话,“这有莫大的意义,只要你对这主意想通了。”
“会这样,会这样吗?”船长摇着头,咧开嘴笑,“听起来你们像我可怜的老母亲。”他最后拿起餐叉,一面想着一面用它的边刮干净一块土豆上的胡椒。“别人,”他最后说,一点也不再笑了,“别人会说我这样做是为了钱。”
“什么钱?”卡罗琳问。
“只有你听说过钱,”考尔说,“你只告诉了我和小吸吸。现在还 有卡罗琳。”
“你们知道,她的钱我一个子儿也不要。”
“你当然不要。”卡罗琳说。她知道点什么?
“也许什么钱也没有,”我气冲冲地说,“我们好好打扫过了,什么钱我们也没见过。”
他感激地对我微笑,好像我帮了他的忙。“不过,”他咧开嘴笑笑,“这是个疯狂的主意。”他说话的样子有点令我浑身冰凉 。
“这个主意你要考虑考虑。”卡罗琳不是问他,而是叮嘱他。
他耸耸肩。“当然,”他说,“想想这个疯狂主意也没有什么害处。”
第二天他乘渡船去了克里斯 菲尔德。他去那里的事甚至没跟我们说,我们还 是从比利船长那里听到这件事。当天和第二天夜 里他都没回来。我们知道他没回来,因为我们两个傍晚都去接渡船。
第三天他回来了,在甲板上向我们招手。我的心跳起来,我的身体再次感到碰着他粗糙的衣服,他的心跳直透我的脊背骨。考尔和卡罗琳在招手回答他,叫他,可我站在那里发抖,我的双臂交叉,我的双手在胳肢窝下面抓紧,压住胸口。
渡船拴好了,现在他叫我们的名字。他要卡罗琳和我照管行李舱的什么东西,要考尔上船去,伸出一只手给他。
卡罗琳照例走得比我快。“来吧,瞧!”她叫道。当我走到比利船长的两个儿子送上行李的地方,我看见了那张椅子。它很大,深棕色.坐的地方和椅背是柳条的,还 有箍着黑色硬橡皮轮胎的大金属轮子。要埃德加和理查德两个人才能把它举到码头上。卡罗琳喜容满面。“我发誓他这么做了。”她说。
我的样子使她进一步说明白她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说,“我的意思不过是,我可以发誓,他去和她结婚了。”
我没有地方可跑开,就算想跑也太晚了。他们已经从下面客舱出来。他们楼梯上得极慢,先是考尔的头,他的脖子弯着。到最后,三个人都出来了,船长和考尔一左一右架着布拉克斯 顿阿姨,她一只手臂搭在一个人的肩上。等到他们三个人在楼梯顶上转过身,我看到她一边肩上缀着一大束装饰的菊花。
“他真和她结婚了。”卡罗琳说得很轻柔,可我肚子像爆炸。她朝轮椅跑过去,把它推到跳板尽边上,样子神气得像在展开迎接贵宾的红地毯。考尔和船长小心地把老太太放在轮椅上。
船长站直身子的时候,看见我退缩不前,于是叫我。“萨拉·路易丝,”他说,“过来。我要你来和华莱士太太握手。”
他说这话的时候,老太太抬起了头看他,像一个在教堂里忏悔的悔悟罪人那样虔诚。等我走到她身边,她伸出了手。握她的手就像握一束干树枝,不过她的眼睛明亮稳重。我想她是说:“你好吗,萨拉·路易丝?”这话很不容易破译。
“欢迎回家来,特鲁迪小姐。”我咕噜了一声。我怎么也没法用他的姓来称呼她。